當一個保險代理人其實是蠻辛苦的,有時候東奔西跑費心費力費盡口舌,也未必能順利做成一筆業務。但熱情善良的辛慰卻喜歡這份豐富多彩不乏挑戰意味的工作。
這天,辛慰接到個電話,是個陌生的細弱女聲,說想討教有關保險理賠方面的問題。辛慰問明了地址門牌號立即驅車前往。
呈現在辛慰眼前的兩居室有點凌亂,陳設也很一般。女主人三十出頭的樣子,瘦瘦的,面色白里透黃,五官卻十分端正秀麗。她叫劉伊寧,曾經是區工人文化宮的繪畫老師,七年前身患尿毒癥病休在家。
這可就苦了丈夫和如今剛滿十歲的女兒——丈夫余立是她的大學同學,中學教師當得好好的,就因為要多掙錢給她治病,辭職為一個加拿大籍華人老板打工。陳老板除了在上海的印刷業務,又在祖籍廣東擁有一片荔枝莊園交給果農打理著,每到收獲季節老板親自回去督陣,也讓余立前去幫忙調派管理,并負責將荔枝運送到各地的水果行。
辛辛苦苦到處奔波,余立的工資是比在學校教書翻了倍,卻都交給了醫院和藥房:每周兩次陪妻子去醫院做血透,還要花高價買冬蟲夏草之類的營養品增強體質。去年,醫院通知說腎源有了著落,可家里換腎的錢卻還沒有著落,劉伊寧無論如何不肯再背債了。
也不知余立到哪里籌足了錢款,伊寧最終還是拗不過他做了換腎手術。“我真后悔換了這勞什子腎,如果我死了他就能夠得到一筆賠償金去還債了,今后他跟女兒也可以過上太平日子,我也就死得其所了。”
辛慰聽劉伊寧這么說,心想糟了,這個一臉端莊誠實的女人竟然打起以死索賠的算盤來了。伊寧顯然是個敏感女子,她見辛慰咬著下唇沉吟,急切地解釋:“辛小姐你可不要誤會,我不是要騙錢,我是希望想辦法幫幫我老公。我現在身體情況有了好轉,可單位里卻回不去了,整天呆在家里吃閑飯,還要服用排異藥和營養品,全家的擔子就靠余立一個人挑著,不累死也要累傷啊。辛小姐,你得便幫我勸勸余立吧,也許朋友的話他倒能聽進幾句。”
我?朋友?辛慰納悶,她的所有交往名單中并沒有一個叫余立的男人啊。她一說,劉伊寧倒笑起來,“呵呵,真是我愁糊涂了。今天給他洗曬換季衣服,在他西裝口袋里發現你的名片,以為你們認得,就想討教一下看看哪一種保險可以幫我解決些困難。”
見劉伊寧說著順手一指陽臺外掛著的那件暖灰色西裝,辛慰覺得似曾相識,她皺著眉頭努力回憶——噢!想起來了,那一次……
對了!就是那一次,辛慰的車被堵在隧道里。那時她剛考出駕照不久。誰都知道,新手最怕的是一步一頓的堵車:一不小心就熄火,一熄火,四面八方的喇叭就比賽般轟鳴。辛慰發現,這城市街頭的汽車,脾氣都是火爆異常的。辛慰不住地探頭朝前瞅瞅往后瞄瞄,其實線兩邊的兩條車陣,一樣地不見頭不見尾。這條往年偏僻冷落的西南市郊馬路,因為周邊商品房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如今竟然成了連接市區和高速公路的交匯瓶頸。
好了,此刻前面車陣終于緩緩啟動了,可是辛慰右腳稍一抬那車竟往后溜,慌得她踩剎車拉“手剎”一陣忙亂,心里直叫“糟糕”。原來辛慰被堵的位置正在高架引橋下的一條隧道的上坡路上,隧道不長,但坡路蠻陡的,辛慰只顧著看車陣什么時候疏通,卻把駕校學的上坡操作程序丟到腦后去啦!后面喇叭震天價響起來。
在這雙向單車道上,一輛小QQ擋道,后面的英雄們便都沒了用武之地,你說急人不急人!有出租車司機伸出頭扯著嗓門吼:“會開車嗎你?不會開干脆去踏黃魚車算啦!”
辛慰現在怕的不是罵,而是時間不夠用。剛才從一位客戶家告辭,急急忙忙地要往市區的半島花園趕。今天“姐妹沙龍”的聚會內容是學習插花,現場指導的臺灣籍花藝師是她聯系請來的,聯系人不到場,豈不是太沒禮貌了!
救星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半開的車窗外一張成熟英俊的男人臉。英俊男人用手指關節叩一下車窗,示意辛慰坐到副駕位置,自己跨上駕座。
辛慰千恩萬謝,男人只面無表情地說這沒什么我不幫你我也走不了啊。又輕輕咕噥:哦喲,這位置這么小啊?辛慰這才發現,這男人長手長腳的,身高大概有一米八,拘在這小QQ里,好像小時候玩的裝在小籠子里的叫蟈蟈兒,很滑稽的。辛慰從側面打量這個鼻梁筆挺下巴微翹眼睛直視前方的英俊男人,她覺得這張臉隱隱給人憂郁、凝重而又疲累的感覺。
出了隧道男人把車停在右叉路的街沿旁,返身回隧道去找自己的車。臨走時他并不響應辛慰“認得一下”的提議。辛慰也不尷尬,對于一個保險公司的業務骨干來說,主動介紹自己只是她得心應手的基本功課而已。她很自然地將名片塞進男人的上衣口袋里。那考究的質料給予她的細膩手感,使她不禁多看一眼那件西裝:精致的做工,含蓄柔和的暖灰色調,那正是她最喜歡的顏色……
相逢已是有緣,何況真誠幫助過自己的人,目前家庭遇到了困難,辛慰覺得提供援助義不容辭。她對伊寧說,“這樣吧,今天我還有事,得趕緊走了,你的事容我再想想辦法看。”
辛慰說話算數,“姐妹沙龍”里許多成員想學繪畫,辛慰便將劉伊寧介紹給大家,姐妹們都樂意湊點錢作為劉老師每星期來沙龍上繪畫課的報酬。辛慰想得更周到,她怕劉伊寧身體吃不消,每次聚會盡量抽時間上門接送。一來二去辛慰成了劉伊寧一家的好朋友。辛慰喚伊寧夫婦叫哥、姐;小女孩笑笑叫辛慰姑。不過,余立很少有在家的日子,即便照個面他也還是一肚子心事的樣子。辛慰打從初次路遇接受余立的幫助,就見識了余立的沉默寡言悶悶不樂,如今也早已習慣了這個只有母女倆撐持的家庭模式。
這天,辛慰給劉伊寧送去為笑笑辦理的教育保險的保單。剛進門就聽得里面嘈嘈雜雜好不熱鬧。伊寧正哽咽著數落:“這算是什么業務啊?深更半夜手機一響就得出門!你胃痛了一夜,答應得好好的一早去醫院檢查,現在手機一響又要走!身體還要不要了?家還要不要了?我說不要換腎你非去借債!欠再多債也不能拿命去抵吧!要命你拿我的命去啊!”
辛慰進屋,看著坐在沙發里的余立,倦著身子捧著腦袋,失去了平時的沉著風度。伊寧見辛慰勸慰,淚水成串成串地滾落下來:“阿慰啊,我這是顧著面子一直沒告訴你,你問問他這一年來都干了些什么!販毒販人口也沒這么神秘啊,接電話都背著我,以為我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跟老板的女人纏上了!深更半夜的隨時上門服務啊!”
“鬧吧鬧吧,鬧出人命來就太平了!”余立撂下句話拔腳往外沖去。伊寧忙對正安撫自己的辛慰說:“別管我,快去勸勸他吧!這樣子跑出去真要出人命的!”
辛慰趕忙沖出門外,跳上了余立的車。
“誤會!這全是誤會!可是這樣的誤會又怎么向她開口?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余立絕望地把頭埋在方向盤上。
辛慰再三盤問,終于從余立口中得知:“老板的女人”張索娜,并不是通常人們想象中的壞女人,她只是一步走錯全盤皆輸。職校畢業進美容院工作她才20歲出頭,如今,時間將一個如花似玉的天真女孩一點一點雕塑成絕望的怨婦。衣食固然無憂,心態卻越來越糟。去年五月,陳老板來過上海一次,他約了余立長談,廣東的果園被公家收購啦,在上海的印刷業務要收斂,因為在歐洲的事業發展得日益壯大啦,他顧不過來。總之一句話:今后他來國內的日子不會太多啦。他像托付保管一件物品似的將張索娜連同正在掃尾的印刷業務一起托付給余立照應。
陳老板將房產和汽車留給了索娜,可是也將孤獨、寂寞、悔恨永遠地留在了索娜的心靈。張索娜為了一個老婆孩子事業金錢樣樣不缺的遠在天邊的男人,辭去了工作,背離了父母親人、同事朋友,孤身一人整天蜷在一棟冷冷清清的大房子里,她的生活中只有余立……感情的失落使她越來越神經質,她對余立說:哪一天我要是找不到你,我就死!
余立最后悔的是那次酒后,盡管索娜是那樣地熱烈、主動,他還是覺得一個男人是要為自己的行為擔當責任的。而對于索娜,不管是感情還是金錢,都是他欠了她還不清的債——在他為伊寧換腎籌錢走投無路的時候,是索娜挺身而出為他解救急難啊!
辛慰嗓音不大,話語卻鏗鏘有力:“讓為了減輕你的壓力,甚至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換保險費還債的妻子整天擔心牽掛,這就叫負責任嗎?”
“那你讓我怎么辦呢?”
辛慰想想,事情也真是蠻棘手的。伊寧、余立、張索娜,這三個人像連環套似的套著呢,要解開這個連環套,可不是一步到位就能成功的。
“哥,你實話告訴我,對張索娜,你除了同情和歉疚,還有別的感情嗎?”
“有!索娜其實是個好心人。我不會忘記,那一次在她家,我也是胃痛如刀絞,她急得又是找藥又是請醫生。她始終陪在我身邊,把眼睛都哭腫了……”
“那,如果再有一次機會的話,索娜和伊寧,你會選擇誰做你的妻子?”
“那還用說,除了伊寧不會有第二個人!從大二開始戀愛,我們之間有著許多共同語言共同愛好。我希望她健康快樂——可是,可是我也希望索娜幸福快樂……”
“可是你想過沒有,你這樣既不能給伊寧快樂更會加深索娜的痛苦!其實你是傷害了兩個女人的感情。只有維護了你家庭的幸福,才能讓索娜也去面對她自己的生活尋找她自己的幸福!”
“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余立絕望地搖晃著腦袋。
“怎么不可能?從現在開始你聽我的:第一,你趕緊回家,去看病,去跟伊寧姐推心置腹交談,把真實想法告訴她,取得她的諒解;第二,把索娜的地址交給我,她那邊的一切由我去處理;第三——”
“不行不行!別胡鬧!索娜是個非常任性的人,她不會接納你的!”余立沒等辛慰把話說完,急切地搶白道。
“哥,小瞧我了吧!別忘了,我可是鉆石級保險代理人哦。別的方面也許差些,跟人打交道,我是百折不回不獲全勝不收兵的!何況張索娜是一個需要友誼需要與外界接觸的孤獨女子,在她的內心深處,肯定不會拒絕一個滿懷善意的朋友的。相信我!”
一輛小QQ駛入陽光麗苑小區。辛慰按響了索娜家大樓門鈴,果然,對講機里卻傳來冷漠驕矜的責問:“你是誰?我不認識你!誰讓你來的?”
“索娜我認識你,我叫辛慰,是我表哥余立讓我來看你的,他胃痛得厲害,來不了了。他要我給你送來王家沙的蟹粉小籠,他說他答應你的。你看我特意去買的,還是熱的呢。”
不知過了多久,“哐”的一聲門鎖彈開了。辛慰上樓。601室的防盜門卻依然緊閉著。辛慰知道索娜正從貓眼里打量她呢,她干脆抬起臉來迎上去,又舉了舉手里的點心盒。
索娜開了門,不忙接小籠卻急切地問:“他,他怎么樣了?不要緊吧?”
“不要緊,他妻子已經送他去醫院了。”辛慰見索娜一身粉紅色棉布睡衣褲,一頭長長的卷發蓬松地從左肩披散下來,白皙的皮膚襯著大而黑的惺忪睡眼,慵懶倦怠卻掩不住天生麗質。她從心底里疼惜起這個將滿腔的愛托付給無望的小妹妹來。
她見索娜臉色緩和下來,環顧一下四周說:“嗬,你這房間真漂亮,你的色彩感覺真好,這墻角上的小擺設好可愛,簡直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啦——可惜我畫不下來,我真想畫它下來拿去交作業呢。”
索娜奇怪地問:“咦,你還在上學嗎?”
“是啊。我參加了一個‘姐妹沙龍’,姐妹們有教師、醫生、行政人員,還有跟隨丈夫來中國工作的外國家庭主婦。大家在一起學做蛋糕,調雞尾酒,或者交流生活、工作的心得體會。對了,我們還開設了繪畫課,大家都學得很起勁。只可惜我這人沒有美學細胞。你能把家里布置得這么有品位,你肯定可以畫得很好的。我真希望好好跟你學學。表哥說你很聰明的。”
索娜聽了辛慰的夸獎,心情也放松了許多。兩人聊啊聊的天就黑下來了,索娜干脆邀請辛慰一起吃了蟹粉小籠。索娜只覺得辛慰在她眼前展現了一個她從沒到過的未知世界,那世界里有許多新鮮事物,至少值得她遠遠地窺探一番玩味一番。
第二天是休息日,也是“姐妹沙龍”活動日,辛慰邀索娜一起去參加。路上,索娜在辛慰身旁羨慕地說:“辛慰你可真能干,我是無論如何不敢自己開車的。”
辛慰趁機慫恿:“有什么不敢的?干嘛把車借給我表哥開呢?自己有車,學起來更方便,以后想去哪里,‘嗚’一下就去了,別人接送到底不能隨心所欲啊。你去駕校學習,回來我陪你練,包你很快就能拿到駕照。那感覺不要太好噢!”這話說得索娜心里癢癢的……
如今,索娜也跟辛慰一樣成了忙人一個。在“姐妹沙龍”的繪畫課上,她跟沙龍里的所有成員一樣,叫伊寧劉老師,平時閑聊卻跟著辛慰叫余立和伊寧哥、姐。笑笑又多了個姑,那笑聲別提多甜美了。
索娜的駕校學習安排在每周一三五的上午,休息天辛慰有空便陪她在小區練習。她們在彎彎繞繞的陽光麗苑小區車道上一圈一圈地慢慢兜風,轉彎,換檔,靠邊停車……
辛慰提議索娜嘗試做保險代理人。索娜忙說:“我可不行!我要是當了保險代理人,誰肯做我的客戶啊?”
辛慰說:“你肯定行!你這么聰明,最主要是你心地善良,能夠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客戶肯定信任你,愿意接受你的建議。你想想,等你拿到駕照,自己開著車去為客戶解答問題、申辦保單,工作效率又高又能廣交朋友,多好!”
索娜笑了。此刻的小區車道,在她眼前延展成一條寬闊深遠的人生大道。
(責編/章慧敏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