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幾日,穆木修老有種預兆不祥的感覺,左眼皮動不動就跳,“噗、噗……”像發了酵的糞坑里鼓出的氣泡,毒太陽一蒸,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沒個消停。
“左災右財”,老話都這么說。
“哼,老子出生入死十幾年,還信他娘的這一套不成!”穆木修很想這樣粗魯地罵一句,來表示自己內心的輕蔑和不落俗套。可惜,罵雖然是罵了,俗套仍然像張網似的難以擺脫。
1946年1月4日的這個上午,太陽已經爬得老高了,細碎的陽光亂針似的扎透絳紫色的窗簾縫隙,刺進穆木修這間朝南的公寓臥室。時針已指向上午10時,新上任的國民黨上海市黨部黨務調查室主任仍然像個懶婆娘似的賴在床上不肯起來。
厚重的橡木房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幽靈似的閃進一個身影。正因左眼皮亂跳而心緒不寧的穆木修嚇得渾身一激凌,猛然側身,反手攥住了臥枕下的手槍柄。
進來的是安南籍的女傭黎。
穆木修抽回抓槍的手,憤憤地罵道:“娘賣×的,走路像賊一樣,嚇老子一跳。”
女傭瞪著一雙幽邃的黑眼珠,紅唇半啟,“啊啊”地不明就里。安南女傭不懂中國話,她是依慣例來給穆木修送早點和報紙的。
這女人雖然不懂中國話,年紀看上去也不小了,可長得還頗有幾分姿色。一張淺棕色的圓臉上嵌著一雙凹陷的黑眼珠,兩道飛揚的柳眉直插雙鬢,雖說顴骨高了點,嘴巴大了點,可組合得別致有味,透出一股來自東南亞的異域風韻。就因為這,半個月前總務部門把她從職業介紹所領來,穆木修一眼就相中了。
女傭扭動著腰肢走到床頭柜前,依次放下報紙和咖啡。這女人煮得一手好咖啡,據說她原來在老家河內就在法國人家里幫傭,擅長西點西飲,后來主子調任上海法租界公董局董事,也把她一鋪蓋卷來了中國。抗戰時期汪偽收復租界,法國佬頓作鳥獸散,這女人從此淪落上海街頭,靠給人幫傭為生。
當然,這些背景材料都是總務部門從職業介紹所道聽途說來的,鬼曉得是否屬實。
黎放下咖啡和報紙,細腰一扭,轉身欲走,恰好把兩爿顫顫微微的肥臀扭向了斜倚在床頭的穆木修。新任市黨部黨務調查室主任頓感耳熱心跳,一股邪火忽地躥上心頭,未及多思,便鬼使神差地伸出了爪子,在那砣豐厚的肉堆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黎“哇”的一聲怪叫,仿佛中彈一般,反應煞是敏捷地跳將起來,手里的托盤順勢朝身后掃去。幸虧穆木修是受過特種訓練的正宗貨,反應亦屬不差,眼明手快地一把攥住對方的手腕,輕輕朝懷里一帶。黎頓時失卻重心,腳步趔趄,“撲通”一聲栽在床沿上。
黎大概是摔重了,臉埋在被褥里一動不動。“嗨,裝什么蒜呢?”穆木修搡了搡她。黎這才哼哼唧唧地支起半邊身子,可沒等撐直,又“啊呀”一聲趴下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這一趴恰好趴在穆木修的懷里,兩跎綿軟的胸脯肉結結實實地壓在了穆木修的大腿上。
“哎喲喲……乖乖……”穆木修有一種觸電般的感覺“嗖嗖”地從大腿根處輻射出來。他趁機又掐又摸。兩人就這么近乎“搏斗”似的嬉鬧了好一會兒,黎才蓬松著一頭茅草似的亂發,逃出了穆木修的“魔掌”。
望著黎的背影,穆木修樂不可支地發出一陣傻笑:“呵呵,嘿嘿、嘿……”煩亂的心緒覺得平復了許多,渾身的脈管根根賁張,血液流得暢快而又滋潤。他拿起新到的《申報》,心不在焉地瀏覽起來,邊看,邊騰出一只手,端起床頭柜上的咖啡杯,送到嘴邊,目光卻被報上的一條新聞牽了過去:
【本報訊】據市警察局常熟路分局最新通報,昨日午夜時分,本市太原路87號的一幢私人住宅遭宵小光顧。竊賊撬開矮墻外竹籬笆門上的銅鎖潛入院內,又打碎玻璃逾窗進屋,將值錢物品洗劫一空。正當竊賊意欲開溜之際,被聞訊趕來的警探迎頭撞上,當場擒獲。據悉,該私宅乃中央某要員的官邸,該要員日前離滬公干,預謀已久的竊賊即乘機而入。截止發稿,警局方面正在對現場進行勘查……
太原路87號,這不是戴笠的官邸嗎?穆木修不覺一愣。當今“特務王”的家也有人敢往里闖,此人莫非吃了豹子膽?剛想到這兒,左眼皮子又“噗噗”地跳了起來,氣得穆木修甩下報紙,雙手捂著眼窩使勁亂搓……
2
大約子夜時分,常熟路警察分局的值班副分局長王正才被一個匿名電話從睡夢中吵醒。電話里的那人口氣蠻橫,堅持要和局長通話,接線員不明對方來路,未敢造次,只好乖乖地把電話搖進nQOb8gmoGuBxn4DJZClO+w==了局長室。
王正才困思懵懂地拿起話筒,心里甚感惱火,可是沒等對方把話說完,他的臉色就變了,雙眼瞪得溜圓:“喂,你是誰?你怎么知……”他還沒來得及吐出那個“道”字,對方“咔”的一下把電話掛了。
不管那家伙在電話里說的是真是假,他都不能不認真地履行一回職責。太原路87號,豈是等閑之地,萬一真有什么閃失,他頭上的這頂烏紗帽只怕難保。
王正才當即調集警員,火速向太原路趕去。警車在百米之外戛然止住。王正才正想指揮手下包抄而進,驀然又多了個心眼:萬一電話所報失實,我王正才半夜率部包圍戴笠官邸,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只怕到時候長一千張嘴也說不清。王正才左右為難,躊躇不前,愁得在原地打起了轉轉。正猶疑間,忽見87號門里閃出一個黑影,舉止慌張,神態鬼祟。王正才眼尖,一眼瞄定那人路子不正,即命手下過去查問。那人看見冷不丁冒出一群警察,立刻慌了手腳,奪路狂奔。王正才二話不說,率先窮追不舍,眾警察于是也呼呼隆隆地緊隨其后。
不一會兒,那人已被逼進了一條死弄堂,眼看無路可逃,只好跪地求饒,束手被擒。
87號果然有事。王正才不敢有絲毫怠慢,馬上掉頭,心急火燎地往回趕。
87號院門洞開,空無一人。走進大廳,王正才傻眼了,堂堂“特務王”的官邸竟然一片狼藉……
戴笠雷霆震怒。一連串的責罵吼
得電話聽筒簌簌發顫,巢弘不得不把聽筒拿遠一點,才能勉強聽清他在說些什么。
戴笠之所以震怒,不是為了上海的官邸遭竊,而是因為——居然有竊賊被擒?盡管遠在京畿(南京)的他一時還弄不清楚被擒的是何等樣角色。
巢弘雖然也不清楚那個被常熟路警察分局生擒的家伙的來頭,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是自己手下的人。從昨晚到現在,整整三十幾個小時過去了,自己沒丟一兵一卒。憑這一點,他有恃無恐,相信好戲不會穿繃,不過是多了一點麻煩而已。
聽完巢弘的解釋,電話那頭的戴笠總算雷霆漸息,語調慢慢平緩下來。一般說來,他對巢弘這員大將還是極為寵信的,不然不會讓他坐上軍統局特檢處處長兼上海別動組組長的交椅,更不會把如此絕密的事情交他去辦。“好吧,沒出岔子最好。你馬上去找宣鐵吾,把失竊清單交給他。還有,情況弄清楚后隨時向我報告。”
“是!”巢弘畢恭畢敬地放下電話,捋了一把額頭上沁出的汗珠,順手摘下墨鏡。他的左眼角處,一道紫色的刀疤,泛著黯然的油光。
3
完了,完了,老子這回栽狠了!”蜷縮在拘留所冰涼的水泥地上,麻皮老五心里連連叫苦不迭。怪怪的,怎么剛剛出門就會撞上警察呢?就好像知道他麻皮老五該出來了似的,專門張著網候他。莫非幫會里有誰串通了警察故意害他,不然哪會這么巧?可是轉念一想也不對,這回他出來沒有對誰說呀,為的就是吃獨食。
那天下午碰到怪眼張,怪眼張還問他有沒有合適的堂口“接財神”。他怕“漏水”,沒敢露半句口風。怪眼張和他一向交情不錯他都沒說,旁人就更別指望了。這一路“線”,他已經來回“踏”了好幾天,那幢大洋樓里的人家肉頭甚厚,可是“防風”也緊,籬笆墻外老有戴著鴨舌帽的便衣瞎轉悠,一看就知道盡是些“大兔羔子”當兵的,再怎么喬妝改扮也沒用。可是,說也怪,那天下午不知為甚“大兔羔子”們忽然全沒影了,撤了個干干凈凈,大洋樓里空空落落地斷了人氣。他去那門前溜達了好幾個來回,連個耗子也沒見著,此時不干,更待何時?唉,沒料想這一干干進了班房……
那晚,天黑以后,一直在周圍逛蕩的麻皮老五翻墻進了87號,根本就沒動籬笆墻上的銅鎖,更沒砸玻璃。他躡手躡腳地掩在樹叢里窺測了好一陣,想搞清楚那樓里究竟還有沒有人。時光一分一分地捱過,大洋樓里始終漆黑一團,聽不到半點人聲。正當麻皮老五暗自慶幸,準備動手時,忽聽得院門鎖“咔嗒”一聲開了,走進幾個男人,嚇得麻皮老五趕緊又縮了回去,趴在樹叢里一動也不敢動。
來人的身份不好估量。說他們是客,卻能從外到里打開一路門鎖,動作嫻熟得如同探囊取物;說他們是主,可接下來干的事卻讓麻皮老五瞠目結舌——
先是“咣啷”一聲玻璃響,來人把客廳窗戶砸了個大窟窿,接著聽到一個沙啞的男聲說:“去,把門鎖撬了。”有人答應著走到院門處,“咕吱咕吱”地撬了起來。
他們和自己難道是一路?麻皮老五暗自思忖。可又不像,哪有先進了院門再撬鎖的?脫褲子放屁,犯得著嗎?后來那幫人進了房間,大模大樣地開燈說話,全無一點避諱。接著房間里便傳出一陣稀里嘩啦的砸東西聲。麻皮老五斂聲屏息地到窗前偷瞧——天哪,他們這不是明搶嗎?
房間里一片狼藉。有兩個家伙正拿著鋼鋸在鋸一只墨綠色的保險箱。其余的幾個,有的在扯電話線,有的把鐵皮柜里的文件朝外扔,還有一個戴著墨鏡、套著皮手套的高個子端著茶幾上的杯子,不知在擺弄什么。
一共有五個人。
戴墨鏡的大個子擺弄完茶幾上的東西,就勢在旁邊的轉角沙發上坐了下來,二郎腿一蹺,透著悠閑。突然,他好像被嗆了,“吭吭”地咳個不停。他摘下墨鏡,掏出手絹擦眼睛。皮老五看見,那人的左眼角上,有一道紫紅色的刀疤……
這幫家伙在大洋樓里前后闖騰了足有兩個小時,這才大搖大擺地熄燈走人,然而,也就在這時,麻皮老五發現了一樁讓他至今仍然百思不解的怪事——這幫家伙全部空手而歸。
這算干啥,費勁拔力地折騰了小半宿,到末了橫草不沾,豎草不拿,兩手空空,走了?這不是圣人喝鹽鹵—明白人干糊涂事嗎?麻皮老五實在鬧不明白這里面的蹊蹺。
又熬了一小會兒,麻皮老五確信周圍已經沒人,才慢慢吞吞地站起身來,先在原地伸胳膊踢腿活絡一下筋骨,然后像只耗子似的鉆進了大洋樓……
麻皮老五不是圣人,不干那號瞪著兩眼珠子喝鹽鹵的怪事、傻事、糊涂事。
4
蕭瑟的寒風刮過街弄,帶來了滿天的陰霾。又是一場寒流過境,上海降下了一場薄薄的臘月雪。
王正才聽市局機要室的哥兒們悄悄告知,戴笠前幾天回上海,在百老匯大廈做東,宴請了一身兼任淞滬警備司令和市警察局局長二職的宣鐵吾。據說觥籌交錯間戴老板礙于宣司令的面子不好多說什么,可還是對警察局的工作效率表示了不滿,對付一起失竊案竟然到現在也沒能理出個頭緒。這使宣鐵吾感到非常難堪,同時也十分惱火。
戴笠是怎么說的王正才不清楚,但宣鐵吾的惱怒他則很快便真真切切地領教了。事情緣于麻皮老五的死于非命。
經過對戴公館的現場勘察,王正才認定,此案決非一人所為。這一點,從麻皮老五的口供中也得到了證實—曾經有五個人,先于麻皮老五洗劫了戴公館。為此,王正才又對現場進行了二度勘察,并從茶幾上的一套咖啡壺具中提取到了兩枚極有價值的指紋,經與麻皮老五的指紋比照,果然不能吻合。同時,王正才還對煙灰缸里的煙蒂進行了化驗,煙蒂上殘余的唾液證實了麻皮老五的血型與案犯亦不相同。
王正才興沖沖地把材料整理成文,連夜向上秉報,然而,就在材料報上去的第二天,麻皮老五突然被人從拘留所里提走,并且很快有消息傳來:麻皮老五途中試圖逃跑,被押解的警員一槍斃命。王正才怒火中燒,迅即趕到拘留所興師問罪。他必須知道,誰膽敢未經他的批準,擅自將重犯押走。拘留所所長在挨了一通狗血噴頭的怒罵之后,怯生生地說:“麻皮老五是宣局長讓人帶走的。”
宣局長?這怎么可能!王正才將信將疑。他狠狠地瞪一眼拘留所所長道:“你要是撒謊,回頭老子非讓你蹲班房!”說罷挾著一股余火,直奔四馬路(今福州路)市警察局而去。
宣鐵吾局長果然攬下了全部責任,并且沖他發開了無名火。說他只知道撿芝麻,不懂得抱西瓜,鼠目寸光!光曉得盯牢個小小地痞麻皮老五頂屁用,既然手頭有指紋和血型,為什么不去抓真兇……”
王正才被訓懵了,搞不清自己究竟錯在哪里?
宣鐵吾從抽屜里取出幾張紙遞給王正才說:“拿去,這是戴公館的失竊清單。記住,就從查找失竊物品著手,我會派人來幫你。”
回到分局,王正才打開清單仔細過目,心里不由得暗暗吃驚,那上面開列的全都是國寶級的稀世古董,價值連城,他們在麻皮老五的贓物中壓根兒沒見著。
第二天,一個戴著墨鏡的高個男人找到王正才,拿出宣鐵吾的介紹信,說:“我叫巢弘。”
巢弘給他帶來了新的破案線索。
5
穆木修的安南女傭失蹤了。消息像陣風似的刮遍了市黨部,傳得連市黨部主任房植也知道了。
“木修兄,聽說你金屋藏嬌,弄了個外國女人當傭人?”房植和穆木修是國民黨中央黨部青年干部訓練班時的同學,交誼篤厚,抗戰結束后穆木修脫離軍統重返中統,就是由房植一手安排的,所以,他和穆木修說話向來無遮無攔、單刀直入。
穆木修有點窘,關系再好的朋友,對這種話題多少也有點犯忌,“別出我洋相了,什么金屋藏嬌,不過是法租界公董局以前的一個安南廚娘。”
“哈哈,你還想賴?”看著穆木修尷尬的樣子,房植高興得哈哈直笑。笑罷,房植的面部表情陡然一轉,變得沉郁而嚴肅。
“聽說這個女人跑了?”
“是……不是……”穆木修語無倫次,不知怎樣回答才好。
“木修兄,不是我要干涉你的私生活,干我們這一行的,對身邊發生的任何一點反常現象,都必須多問一個為什么。”房植是中統的老牌特工,舉止斯文,乍一看像個中學教員,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此人面善心狠,長于謀略,在中統內部,素有“房諸葛”之美譽。
“那是,那是。”穆木修連連點頭,但心里并不以為然。
“不是我夸大其辭,”房植繼續道,“你這次‘跳槽’回中統,我擔心……”房植欲言又止,下面的話,房植吐不出口。無論是他還是穆木修,其實心里都很清楚,無論中統或者軍統,一向都恪守著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跳槽”無異于背叛,而對背叛者,多年來水火不相容的兩家從來就是殺不容赦的。
“房兄放心,一切我自會小心斟酌,謹慎從事。”見房植為自己擔心,穆木修心存感念。
由于一個女傭的失蹤而引出這樣一個嚴峻的話題,是穆木修始料未及的。在他看來,黎的出走其實很好解釋,原因恐怕就在于自己對她的騷擾過于性急所致。自己本可以再溫柔一點,再甜蜜一點,讓黎先獲得一種安全感,然后在柔情蜜意中迫其就范,誘其入彀……黎出走的原因就這么簡單。穆木修心里洞若觀火、透似明鏡。
可是這樣的原因能對房植攤牌嗎?說不出口嘛。
至于軍統方面——抗戰期間穆木修曾經在他們的上海別動組干過,能不懂他們的規矩嗎?“凡軍統成員不得與中統工作人員及其親屬通婚,違者判7年徒刑。”軍統內部確有這樣的明文規定,但如今不管用了。經歷了抗戰,雙方共同輔佐委員長,早捐棄前嫌了嘛。再說,自己也并非與CC成員通婚,只是為了尋求個人的發展,改換門庭罷了。軍統失去一個不受重用的成員,何怒之有?事實上,戴笠先生還是頗有點人情味,很重舊部情誼的嘛。
穆木修之所以有此想法,并非空穴來風,而是有事實依據的。
民國35年陽歷年,也就是元旦的下午,戴笠以“抗戰同志團拜會”的名義,在太原路87號召集部下及有關方面聚首,共賀新禧。承蒙不棄,已經“跳槽”另棲的穆木修也接到了請帖。在接到請帖的最初一瞬,穆木修不免誠惶誠恐,感動得差點掉淚。然而轉念一想,當初自己在軍統麾下受命聽差時,幾曾得到過戴老板的如此禮遇?如今擇木另棲,反倒受人厚待。這說明了什么?說明自己“跳槽”跳對了!不然永遠只能是戴老板手下的末流角色,永遠別想出人頭地。
懷著重新發現自身存在價值的喜悅,穆木修底氣十足地跨進戴公館。晚宴既畢,戴笠送走其他人士,獨獨留下了抗戰時期上海別動組的幾員大將,有巢弘,也有他。把他們請進樓上小客廳,說要和弟兄們敘敘舊。戴笠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動了真情,說起話來聲音都有些發顫:“在坐的諸位都、都是我的老部下,抗戰時期曾……經堅持敵后,浴血殺敵,勞、勞苦功高。今年元旦是抗戰勝利后的第一個元旦。一歲之始謂之元,你……們也是我軍統的元,元勛,元……來來來,我要和你們這些元老再干一杯……你們都是我軍統的寶貝。”
說到“寶貝”,戴笠突然想起了什么,對巢弘道:“去,把樓下保險箱里的寶貝拿……拿來,讓弟兄們見識見識。”
巢弘應聲下樓,不一會兒抱上兩個精致的檀木小箱子。
戴笠興致勃勃地接過箱子,依次打開,把里面的東西一一拿出來讓大家過目:
“這塊玉佩叫‘戰國玉龍’,它用青玉琢成。間雜赭黃色的青玉可是曠世奇材呀。再看這件,它叫‘漢代玉翁仲’,也是稀世珍品,極其罕見,后人極少見到真品,還以為翁仲是老人,實際上真正的漢代玉翁仲是個年輕的小伙子,這件就是小伙子……”
接著,戴笠又擺出了唐三彩駱駝、宋官窯瓶、春秋銅盤、宣德爐等十幾件古董,狹長的茶幾上頓時變得珠光寶氣、光彩耀目。
戴笠指著茶幾道:“這些寶貝前些年全部不幸落入倭寇之手,勝利之后才重新回到人民的手中,被我敵偽產業清理局悉數收繳。為防不測,他們暫時交我代為保管。看到這些寶貝,我就想起了在座的諸位。沒有你們的浴血殺敵,就沒有它們的重返故園。為此,我要代表蔣委員長,代表黨國,也代表這些寶貝,敬諸位一杯。”
放下酒杯,戴笠指著茶幾上的“漢代玉翁仲”說:“這件寶貝像你們在座的一個人。”
“誰?”眾人詫異。
戴笠一指穆木修:“像小穆嘛,哈哈哈……”
眾人附和:“像、像,哈哈哈……”
穆木修最終也沒能弄明白,戴笠這一指乃大有深意焉。
史載:翁仲,秦皇衛士,膂力過人,武藝超群;死后,秦皇為求其庇護,銅鑄其像置于宮門外。漢代帝王,多以玉琢其形,殉葬于墓棺。
6
民國35年2月21日傍晚,國民黨上海市黨部黨務調查室主任穆木修在其寓所內,被市警察局常熟路分局以涉嫌戴公館失竊案的罪名逮捕。此后數日,穆木修其人成為滬上傳媒的報道熱點。
《申報》(2月22日訊):昨日傍晚,常熟路分局警探在穆姓人家原幫傭女工黎王氏的引領下,在穆的寓所內將其逮捕,并當場從寓所百葉窗的木框里,抄出“漢代玉翁仲”一件。經王正才副局長辨認,確信此件即太原路87號失竊古董之一。黎王氏哭訴,穆曾以此古董誘騙于她,欲施非禮,許愿一俟古董脫手,即雙雙逃往東南亞成婚。黎王氏乃溫州人氏,一口當地土話令記者束手無策,經翻譯始與交流……
《申報》(2月23日訊):警局發言人再次證實,從穆某人家中搜出的“漢代玉翁仲”,確系上月太原路中央某要員家中失竊之物。同時失竊的還有先秦以來的歷代珍貴文物十余件,件件價值連城。警局發言人稱,該批珍寶系敵偽產業清理局的寄存物品,當年曾悉數淪落倭寇之手,光復后始歸故園,不料遭黨內的敗類垂涎打劫,再度蒙塵,殊屬不幸。據悉,其余珍寶尚下落不明……
《正言報》(2月23日訊)本報記者日前就太原路失竊案專訪了常熟路警察分局王正才副局長。王正才應記者要求,披露了本案偵破時的若干秘聞。在警局對穆犯正式施行逮捕前,已經秘密地掌握了穆犯的指紋與血型,經與現場遺痕比照,吻合無二。在現代高超的科學技術面前,大盜嘴臉暴露無遺……
《鐵報》(3月1日訊):現代公正的法律觀: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竊寶大盜、前市黨部官員穆木修案,已由市警察局移交地檢處,據信不久將由地檢處向特刑庭提起公訴……
然而,就在穆木修案即將蓋棺論定之時,1946年3月17日上午,“特務王”戴笠的座機在南京郊外江寧縣戴山觸山墜落,機毀人亡。
穆案于是出現轉機,終于不了了之。
據民間傳說,戴機墜毀時,同機載國寶10箱,一并遭大火焚毀,獨遺“漢代玉翁仲”一件,纖毫未損,后伴戴笠尸骸,殉葬于黃土之下……
有目擊者言:穆案中的“漢代玉翁仲”,長髯垂胸,老態龍鐘。據此推斷,真正的“漢代玉翁仲”即面部造像年輕者,當為戴笠墓冢中的那一件……
戴笠移花接木,早已用贗品將真品換去了。
也許這將是一個永遠的謎。
(責編/章慧敏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