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夜晚,應該是漆黑靜謐的,亮亮村卻不是這樣,家家戶戶院子里的燈泡常常是徹夜通明,那些慣于精打細算的主婦們怎么舍得花這些冤枉的電費呢?原來這里面大有文章。
這天傍晚,美艷到鄰居家串了會門,回家后習慣的去拉燈,燈卻沒有亮。“莫非是哪里出毛病了?”美艷想到,心里就有點不安。燈泡不亮,摸黑睡覺倒沒什么,可明天肯定會有的流言讓人害怕。
不知道從哪里刮來一陣風,呼啦一下,村里的大部分男人都跑到韓國打工去了,而且一去就必須干夠三年才能回來,據說能掙大錢。她心強的丈夫魯江明不甘落后,也跟著去了。
幾年寂寞的日子不好熬,留守的女人們能不能守住空房就成為一個大問題,不知誰想起了這么個辦法,每晚讓院子里的燈明著,這樣一來可以壯膽防盜,二來防止那些好色之徒翻墻入室。這個方法很快風靡全村,黑夜亮燈的人越來越多,亮亮村真成了名副其實的明亮村了。久而久之,亮燈就成了一種證明,表示自己坦坦蕩蕩,沒有做對不起丈夫的事。誰家的燈偶爾不亮,一定會引起人們的種種猜測,快嘴的媳婦還會散布一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
美艷開始對這個方法不屑一顧,說清白自在內心,想要偷情,豈是亮著燈就能攔住的。但日子一長,她也不得不承認了這個習慣。現在電線出了故障,一夜不亮燈,不知道別人要說些什么,人言可畏,還是趕快把燈收拾亮了的好。
她對電線一竅不通,再說這黑燈瞎火的亂摸,觸了電可不得了。找誰收拾呢,找電工是萬萬不行的,那個電工白天還恬著個臉色迷迷的瞪著她,光想往她身邊靠,這會把他叫來,那還不是引狼入室啊。
美艷正在作難,忽聽得街上有腳步聲,借著別家的燈光一看那人,美艷樂了,就找他吧。
這個年輕人叫盧洋,是村小學的教師,和美艷的娘家同村,也是美艷初中的同學。他到一個學生家家訪,正要回去,聽見美艷叫他,就過來了。他讓美艷找來手電筒和鉗子,立即爬高爬低的檢查起來,把所有的電線都查了個遍,也沒有找到故障,倒累得他滿頭大汗。
美艷見狀急忙倒了杯開水,讓他喝。盧洋略加休息就又找了起來,終于發現是閘刀里的保險絲燒了,他把保險絲換上,美艷家立刻又是一片光明了。美艷感謝著把他送到門外,等她返身回去時,發現不遠處的黑影里站著幾個黑影,似乎正在向這邊觀望。
第二天早上美艷到街上的商店里買鹽,剛走到一個拐彎處,就聽見有人在說她,那是人稱“小廣播”、“刀子嘴”的鐘嫂的聲音:“……江明家的美艷又憋不住了,不過人家還挺有品位的,找了個教師,昨天晚上燈都不敢拉,躲在屋里喝交杯酒呢,聽說他們是同學,以前就……”下面的話被嘻嘻哈哈的笑聲遮沒。
美艷只覺得渾身的熱血往上涌,從沒與人吵過架的她,竟不顧一切的沖上去,大聲責問道:“鐘嫂,你是人嗎?無憑無據的,你怎么這樣胡說八道!”
鐘嫂被突如其來的她唬得一愣,隨即她又鎮定了,尖著嗓子反擊道:“哎喲喲,這事可不是我自己單獨看見的,我們好幾個一起看到的,不單單是我一個人這樣說啊!要是我憑空說人壞話,把我的舌頭爛掉好了,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這么兇干啥……”
美艷氣得渾身哆嗦,沖上去就要和她撕打,幸虧被旁人拉開了。氣咻咻地回到家里,美艷把自己扔在床上,嗚嗚地哭開了。就在她哭得正傷心的時候,婆婆來了,美艷原指望她說幾句寬心的話,不料婆婆在床邊默默的站了一會,嘆了口氣說道:“美艷啊,咱魯家祖祖輩輩都是正派人,從來沒人說咱的閑話,可不能讓人看咱的笑話啊——”接著她又裝作無意的樣子,絮絮叨叨說起自家男貞女潔的傳家寶典,直聽得美艷頭發脹,又反胃,差點沒吐出來。
早飯自然沒吃成,美艷在床上躺了一上午,中午時她還不愿意起來,可是電話卻不識時務地響起來,美艷只得強撐著起來去接電話。拿起話筒,里面傳來的竟是江明的聲音。江明先是隨便問了家里的情況,接著說他在那里打工是多么的不易,最后又順便提醒她,說他不在家,晚上要是害怕,最好開著燈睡覺。
無論他怎樣掩飾,美艷都知道,這一定是公公婆婆給江明打了越洋電話,讓他旁敲側擊地警示自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下午兩三點的時候,美艷勉強起身,正要準備到地里看一看,散散心,剛走出家門,就見隔壁鄰居家的小妞妞滿頭大汗地跑過來,急急地喊道:“美艷嬸嬸,我小超哥哥的頭磕破了,你快到醫生那兒看看吧!”
小超是美艷的兒子,上小學一年級,和小妞妞同在盧洋教的那個班上學。
美艷聞聽心里一沉,三步并作兩步,一溜小跑來到村衛生所。醫生正在給小超包扎,他的前額磕破了,臉上還有血跡。美艷心疼地一把抱住小超,問是怎么回事。
“正上課時粉筆用完了,我讓他去辦公室拿粉筆,他跑得太快了,絆倒在地上……”旁邊的一個聲音說道。美艷一看,原來是盧洋站在旁邊,滿臉愧疚地解釋著。
這時美艷的公公婆婆也都趕了過來,一進來就你一句我一句指著盧洋吵嚷道:“你這老師是怎么當的,沒有粉筆自己不能拿嗎,非要支派小孩去!如果我們家小超有個好歹,你一定得負責任。”
盧洋尷尬地站在那里,臉上青一塊紅一塊。美艷看著不忍心,說剛才醫生檢查了小超只是磕破了點皮,不礙事的。婆婆不愿意了,大聲說:“磕住了別的地方還好說,磕破了頭可不是小事,萬一影響著腦子,那就麻煩了。”
盡管醫生也附和著說問題并不大,但公公婆婆還是不依不饒地吵鬧著,最后還是校長趕來,連勸帶哄地把他們拉走。公公婆婆平時都是明白事理的人,向來待人寬厚,今天這是怎么了。美艷雖說一時難以全想明白,但隱隱覺得這肯定與自己和盧洋的流言蜚語有關。
包扎好后,美艷就把兒子抱回家,買了一些好吃的東西哄著他玩。小超一會就忘記了疼痛,母子倆在床上嬉笑打鬧著,玩得很高興。忽然,美艷聽到外間屋子里有人咳嗽一聲,她出來一看,是公公站在那里。他先把小超叫到身邊,一邊逗著他一邊說:“我找人打聽過了,這責任呢,完全在學校和那個老師,小超磕了這么大一塊,事情不能算完,咱還得找他們說道說道。為了不留后遺癥,你明天你最好領著小超到縣醫院,做做腦電圖B超什么的,徹底檢查一下……”
沒等他說完,美艷就接過來說道:“我自己的孩子,我能不心疼嗎?恐怕誰也沒有我操心大。話說回來,小孩子家哪能不磕磕碰碰的,受點傷流點血是正常的事,過幾天就好了,你們就不要多擔心了。”
她的話綿里藏針,噎得公公無話可說,怏怏地出去了。不一會兒,三嬸子過來了,一番寒暄后,又說起了那一套話,也是勸她到醫院給小超檢查檢查,再去追究學校老師的責任。美艷明白了,她是公婆請來的說客。
好容易才把三嬸打發走,大媽又來了,接著是二姐四姨,反正能動用的親戚本家都叫來了,就連輕易不登門的老奶奶也顫巍巍地拄著拐杖來了。
美艷終于明白他們的意圖,利用這一件事,把盧洋從這個小學里逼走,再者,讓她故意鬧一通,也是向其他人證明,她和盧洋沒有任何關系。美艷是個認死理的人,覺得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所以鐵了心,無論誰攛掇她都一口拒絕,后來她實在不耐煩了,天不黑就插上大門,誰叫也不開。
前半夜她迷迷糊糊沒睡好覺,后半夜好不容易才進入夢鄉,忽聽得有人叫門,仿佛是娘的聲音,她一驚,驀然醒來,仔細一聽,外面果然有人在叫她。她急忙穿衣起床開門,門外,站著她娘和她妹妹,而這時候東方剛剛發白,天上還滿是星星。
“你們怎么來了?發生了什么事?”她不解的問道,娘家離這里有十來多里,沒事她們是不會來這么早的。
“咱媽聽說小超的頭被磕破了,擔心得不得了,就趕緊來了,說是趕早班車到縣城醫院去看看。”妹妹搶先說道。
美艷這時才看清她們后面還立著一個人,是婆婆,她什么都明白了。
娘催著她趕快把小超叫起來到公路上等車,美艷仍然堅持說不要緊,不去。后來被她們催得緊了,賭氣說:“要去你們去,我就是不去。”
“你看你這閨女,你是小超的媽媽,他爸不在家,你就是家長,看病告狀你得唱主角,你不去咋能行呢?”娘說著,催她回屋簡單的收拾了一下東西,然后婆婆抱著還睡得迷迷糊糊的小超,娘則和妹妹連拉帶拽,把她拉出了家門。
整整一天,美艷像木偶一樣,被他們來來回回的牽扯著,先是到醫院檢查,跑完這個科室跑那個科室。最后到教育局反映情況,娘和婆婆聲淚俱下地向領導們講述經過,請求青天大老爺為她們做主。看著她們裝腔作勢的表演,美艷真是看不下去,幾次想走,都被妹妹暗地里拉住。
令她奇怪的是,小超似乎很配合婆婆的表演,無論到哪里,總是不停的喊頭疼,一副十分難受的樣子。
一直到天快黑時才回到家,美艷連挽留娘和妹妹的話都沒有說一聲,就打發她們走了。美艷疲憊地躺在床上,心里真是酸甜苦辣說不出什么滋味,這時,小超在一旁吵著要到奶奶家去,吵得她很不耐煩,沒好氣地斥責他說:“你到那里干什么。”小超說奶奶要給他買炸雞塊吃。一向不舍得多花一分錢的婆婆怎么突然大方起來了,美艷覺得蹊蹺,在她的追問下,小超終于說出了真情。
“奶奶說,只要我見到人就喊頭疼,我想吃什么就給我買什么,她還不讓我和你說。媽媽,你可不要和奶奶說啊。”孩子說完,連蹦帶跳地跑了。
一連幾天,美艷都不愿意出門,她倒不是怕那些譏笑的目光和眾人的指指點點,只是覺得對不住盧洋,心中有愧。
一天上午,小學校長和教育局的一個工作人員來到美艷家,鄭重地向美艷道歉,并告訴她處理結果:給盧洋一個警告處分,賠償小超治療費1500元,并把他調一個更為偏僻的小學——明天早上盧洋就要到那里去報到。
接過校長遞過來的錢,美艷沒有欣喜,只是感到火辣辣的燙手。
傍晚,美艷哄著小超到他奶奶家去睡,接著把屋里院子里的燈都拉著,電視也打開。一切布置好,她則悄悄帶上門,向村頭的學校走去。雖然已經是八九點了,學校的門還沒有關,整個校園靜悄悄的,只有東邊一個辦公室的燈還亮著,隱隱傳來說話聲。
美艷躡手躡腳的走過去,隔著窗戶一看,小小的屋子里擠了十幾個學生,盧洋正在和他們說著話:“我也舍不得離開你們啊,不過這是工作的需要,我走后你們還要好好學習,聽新老師的話……”
“老師,我聽媽媽說是小超的家長故意訛詐你的,小超根本就沒事。”一個學生說道。另一個則馬上接上來說:“真的,老師,小超今天下午還和我玩呢,我問他頭疼不頭疼了,他說早都不疼了,他還告訴我,是他奶奶讓他裝頭疼的!”
“你們……不要這樣說,你們還不知道……這事都怨我……”可以聽得出,盧洋是在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感情,但聲音仍然有些酸澀。
正在這時,美艷又聽到了腳步聲,她扭頭一看,從大門處又走來幾個小小的身影,可能是又一批學生來了。美艷略一思考,就迎著他們走過去,她拉住一個小學生,遞給他一個信封,讓他轉交給他們的盧老師—信封里是1500元錢和她寫的一封道歉信。
回家的路上,美艷才感到腳步有些輕松。快到家的時候,她看到自己家里漆黑一片,心里一震,驀然想起剛才用電爐燒開水,可能是走得急忘了關了,莫不是水開后溢出來造成了短路?想到這里,她不由加快了步伐……
這一夜,美艷家的燈一直都沒有明。
第二天早上,直到吃早飯的時候,還不見美艷開門,有人告訴了她婆婆。婆婆趕來叫了幾聲,不見答應,又用勁喊了半天,仍不見回聲,這才感到事情有點不妙,急忙讓一個年輕人翻墻進去看看。大家在外面聽到年輕人的驚叫聲,心都一沉,等年輕人從里面砸開門,大家蜂擁而進,看到了令人揪心的一幕:
美艷仰面躺在地上,渾身冰涼,一只手變得黑紫,旁邊散落著改錐、鉗子、保險絲,旁邊墻上的閘刀,已經燒得漆黑……
又到了華燈初上的時候,家家戶戶的燈卻沒有亮起來,街上散發著昏黃的光,只有稀落的幾盞路燈——那是村長自己墊錢,到鎮上買來燈線,找電工緊趕著在天黑之前裝上的。
(責編/鄧亦敏插圖/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