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羅德．布魯姆：緣何曲高和不寡

　　哈羅德·布魯姆是當代美國非常有影響的批評理論家，著述頗豐，與德·曼、哈特曼和米勒并稱為耶魯四大批評家，人稱“耶魯四人幫”。他的理論，尤其是他的詩的誤讀理論和影響的焦慮理論對當今學界影響很大。
　　應當說，布魯姆的理論是相當深奧的，原因在于，無論是他的詩的誤讀理論還是影響的焦慮理論，都旨在重估西方文學和文學批評。這就要求，他的理論既要有相當的廣度，即適應面，同時還要有相當的深度，不然絕無法在千百年來形成的西方文學批評的歷史中立足，更別提對其進行重估了。布魯姆批評理論深奧的一個重要表征就是，別說在其他國家，就是在美國，他的理論也是出了名的難懂，使得許多研究者望而卻步。這與他特殊的批評語言不無關系。“出于對‘影響’的焦慮，他有意識地使用許多深奧的象征性意象，下了功夫從東西方的文化故紙堆里發掘出相當數量的意義晦澀的術語”，這種現象在他的《影響的焦慮》、《誤讀圖示》、《西方正典》（這里只列舉了他已譯作中文的著作，另外還有他的一本自選文集《批評·正典結構與預言》）等著作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其次，布魯姆的批評理論涉及的范圍非常廣泛，其中包括大量的對西方文學經典的理解。《影響的焦虛》、《誤讀圖示》中包括了大量的文學文本信息，同時還包括古今大量文學批評家的批評；《西方正典》中包括26家。并要從這些作家的作品中甄別出足可稱之為“經典”的著作。但是，他在其著作，特別是后期著作中，很少指明其資料的來源，這給理解他的理論帶來了相當大的困難。此外，布魯姆的批評理論，是文學、批評和理論三者的有機融合，他的論述不僅僅局限于作品，作純粹的文學批評，而是進一步上升到了理論的高度。這就使得他的批評理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空洞之物，而是深植于文學本身和文學批評之中，有著深厚的根基。因此，閱讀者要想理解他的批評理論，既需要有深厚的文學基礎，又要有扎實的理論修養，否則只能觸其皮毛而無法得其要旨。畢竟，這樣的人并不是大多數，所以在許多人看來，他的批評理論是深奧難懂的。
　　一般來說，理論太深奧了，附和的自然也就少了，而讀者自然也就少了，但這個規律似乎在哈羅德·布魯姆那并沒有發生作用，盡管他的批評理論如此深奧，他的擁躉卻不在少數，不少學者，借鑒他的理論來解讀作品，考察文學現象和文學史。他的《西方正典》一書，就是應美國伯克利出版集團的重金邀約而作的，由此可見，他的著作是頗有市場的，也就是說，并不僅是學者在閱讀他的著作。顯然，在布魯姆那里，不是曲高和寡，而是曲高和不寡。那么，原因何在呢？布魯姆的批評理論有什么樣的魅力，吸引了那么多的閱讀者呢？我想大概有如下幾個原因，或可解釋這個曲高和不寡的個案。
　　首先，布魯姆的批評理論，特別是他的詩的誤讀理論和影響的焦慮理論，其核心是對傳統與創新之間關系的探討，而這也正是人們長期以來一直非常關心的問題。在文學研究方面，長久以來，人們一直推崇傳統，認為后來者正是因為對傳統進行了繼承，并在繼承的基礎上進行了創新，而成就其偉大的。布魯姆的理論是對這種傳統繼承論的勇敢的“修正”，在他看來，我們不是繼承了傳統，而是修正了傳統，誤讀了傳統，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文學的事業才得以興盛，得以前行。正是因為布魯姆關注了千百年來d3c8d0e7b08850296f1a4a895f987c23人們一直十分關注的傳統與創新問題，而他的理論有說服力地證明了以往認識的偏頗，并提供給了人們另一種認識這一問題的角度，使得他的批評理論，被很多人所閱讀和接受。
　　其次，從文體風格上來說，傳統的“做學問”往往重史實，重材料，重引證，并采用了一種千篇一律的“論文體”論證模式，語言呆板，絕少文采。這樣的著述，貌似中正平和，實則索然無味，使人有讀中國的“八股文”之感。布魯姆受后現代思維的影響，一反所謂“做學問”的傳統路數，采用了一種感發式的書寫，非常重視文采，這使得他的著述在語體上華麗卻又犀利，尖刻而又不乏哲思。但這并不意味著布魯姆的批評理論是空洞無根的，恰恰相反，細讀他的著述，就會發現，他在史實材料的引證上往往表現的信手拈來，但卻恰到好處，有時甚至是了無痕跡——已自然地融入了其論述之中。如，他在論述卡夫卡的“經典性的忍耐”時指出，在卡夫卡那里，他“并不追求自己的勝利。而且他不知道什么是失敗，‘因為任何事都還未發生’。如果你相信任何事都尚未發生，你就離猶太傳統不能再遠了。猶太人的記憶就像是弗洛伊德的壓抑：成事皆已發生，天下再無新事！”如果要是傳統的做學問方式，這里必然要引用《圣經》的經文，因為我們知道，在《圣經·舊約》的《傳道書》中有這樣一段：“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無新事。”但布魯姆卻非常“自如”地進行了引用，了無痕跡。要達到如此境界，是非對史實材料的掌握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不可的。正是對史實材料的嫻熟，使得他在進行書寫時，自由運用多種多樣的闡發模式。
　　再者，布魯姆的詩的誤讀理論，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種“辨證的詩學”。他在兩年后所作的《比較文學影響論——誤讀圖示》（此書可以看作為《影響的焦慮》一書的姊妹篇，在這本書中，布魯姆進一步完善、修正了他的“誤讀理論”）一書中，設專章論述了他的所謂的“詩的傳統的辨證法”。在這一章中，他試圖“勾勒出文學傳統的辨證法的某些方面”。在他看來，現在，我們面對傳統時，更多地看到傳統對我們造成的壓抑，甚至窒息。在這種情況下，布魯姆認為，我們應該辨證地看待傳統，不能簡單地模仿、繼承傳統，否則傳統就可能成為后世者的負累。我們應積極地面對傳統，在正視傳統的基礎上，修正傳統，努力創新，并試圖超越，“一位新作者會不僅認識到他自己在與一位前輩的形式和精靈作斗爭，而且同時也會被迫意識到就他之前已產生的事物而論他那位前輩新占有的地位，”而只有認識到這一點，文學傳統才真正開始了它真正的作用。這也正是我們辨證認識和對待傳統的態度。
　　布魯姆對傳統與創新的認識，對我們不無啟發，因為這一理論確實概括了文學發展過程的必然歷程。但在這一理論提出之初，布魯姆卻并未真正將這種辨證在他的批評實踐中正確運用。他將莎士比亞排除出了這個傳統之外，使他成了這個傳統中完全的給予者，對其接受的影響卻沒給予足夠的重視。即便在《影響的焦慮》（1973）一書出版兩年后，他在《比較文學影響論——誤讀圖示》（1975）中仍沒有給莎士比亞一個準確的定位。直到《影響的焦慮》一書再版時，他才寫了一篇長序言，補上了這一缺憾。也才使得他的所謂“辨證”在他自己那里得到成全。
　　從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發現，布魯姆的理論有著非常廣泛的概括性，是對傳統與創新這一文學歷史發展中的根本性問題的清醒認知。這使得讀者即便對他的理論無法完全弄懂，讀通，還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程度，讀者也會大受啟發，時有茅塞頓開之感。
　　另外，布魯姆非常重視文學的根本屬性，即文學的審美屬性。在自己的論述中，他努力戒除打著文學批評之名，實為社會文化批評的話語，希圖文學回歸文學自身。在布魯姆看來，“只有審美的力量才能透入經典，而這力量又主要是一種混合力：嫻熟的形象語言、原創性、認知能力、知識以及豐富的詞匯。歷史不公的最終結局也是不公的，它給予受難者的除了受難意識外別無他物。西方經典不管是什么，都不是拯救社會的綱領。”在過去的一段時期，文學被賦予了太多社會與文化方面的任務。當然不可否認，作為文學經典，就必然意味著承載，這本無可厚非，但過分強調這一點就不無偏失了。因此，當大社會文化批評的熱潮過去以后，一部分人重新審視文學批評理論，認識到文學批評應該有自己的立足點，那就是對文學本質屬性的闡發。布魯姆的批評理論，在這一點上正好迎合了他們的需要。
　　可以說，哈羅德·布魯姆是文學批評界的怪人，他以其深奧的理論征服了讀者，在當今學術界，曲高卻和不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