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黑暗穿過了玻璃——《猶在鏡中》
在伯格曼和他的第一任妻子結婚之后,其電影風格走向了室內化。在我看來,這種電影風格的變化,混合早期的文學化對白,由此形成了最典型的伯格曼風格(有些評論家稱之為“室內心理劇”)。在這種風格最大的轉折期,伯格曼拍攝了震驚世界的“上帝沉默三部曲”——《猶在鏡中》、《冬之光》、《沉默》。這三部曲真正體現了導演對于神學的懷疑態度,從某種角度來講,《第七封印》和《處女泉》并沒有徹底的否定上帝的概念,《第七封印》中的馬戲演員看到的圣母形象,以及《處女泉》最后的神跡出現,都是對上帝的肯定。然而,《猶在鏡中》中對上帝存在的懷疑,《冬之光》中對信念的否定,以及在《沉默》中對上帝缺失情況下的人與人關系的討論,不僅否定了上帝概念,同時流露了伯格曼后期關于人物交流困境和心理陰影的電影主題。
《猶在鏡中》中講述了一個患有精神疾病的女兒和她的丈夫、父親、弟弟與上帝之間的關系。故事主要發生在一個小島上的與世隔絕的小屋里。對于這個女人來說,她一直在等待著上帝的接待(這被看作一種精神疾病),上帝不僅成為了她心靈上的寄托和追求,同時可以在生理上給予性滿足(當然這也被看作某種精神分裂的特征)。而電影結尾上帝以蜘蛛向女人顯現最終導致了她精神的完全崩潰。此外,父親對于女兒的病情并不是特別關心,他細心的記錄病情的發展只是為了自己寫作的需要,女兒的精神失常同他的妻子的自殺好像是一種生命輪回,一種對于他冷漠虛偽的犬儒主義極大的抨擊。而她的丈夫只想按照自己的意愿來治療自己的妻子,他是人類迷信科學的典型代表,因此夫妻兩人不可能有任何溝通的信念基礎。在整個故事中,最具特征的人物還有弟弟一角,他正處在青春萌動的年紀,對于神秘而美麗的姐姐有一種曖昧的需求,然而由于道德的心理原因,他又對于這帶給他沖動的女性抱有一種敵對的態度,他們相互辱罵(在姐姐看到他在拉丁文書中偷藏女人的圖片),又相互吸引(姐姐在她的閣樓中向他訴說自己的痛苦)。在電影最后,姐姐被直升飛機帶走之后,弟弟在心理上也留下了很深的陰影,他所構建起來的現實生活也因此瓦解。電影結尾,父子一段對話,父親試圖規避上帝存在的問題,將愛作為一種信仰灌輸給已經喪失信仰能力的兒子。最后一句對白——“父親和我說話了”,也可以看作是整部充滿了壓抑、掙扎、絕望的電影中一個希望和曙光式的表達。
來自上帝沉默的光芒——《冬之光》
《猶在鏡中》通過嚴謹的音樂結構所達到的人物關系的對立和變奏,從而達到對上帝沉默的一種解說。從某種角度來講,這部電影是三部曲的基礎,如果上帝根本不存在,那么信仰問題(《冬之光》主要探討)就根本不會提出。《冬之光》這部電影的風格相比另外兩部,更加趨向于一種文學性,電影主體是通過大量的對白所構建,因此主題的把握深深地隱藏在角色大量冗長而晦澀的獨白或對話之中。
電影截取了一個牧師在早晚兩次布道這段時間內發生的幾件事情。這部電影不像《猶在鏡中》那樣所有人物都是至關重要的,因為主題是通過人物關系的轉變而被推動,《冬之光》中的牧師成為了絕對的主角,他總是試圖向別人表達一種上帝沉默的思想,包括求助于他的漁夫、他的情人和一個教堂的管理人員。他不僅懷疑自己信仰的力量,而且將這種思想作為自己自私虛偽的借口。下面我要引用電影中一段對白:
“現在我讀到耶穌受難那部分了,那部分使我停了下來,所以我想和您討論一下,艾里克森牧師,我覺得,對于耶穌的受難,他的痛苦,您說過于強調是不是全錯了?這個對于肉體痛苦的強調,其實有些專橫,或者并沒有那么壞。以我的愚見,我受到的肉體痛苦也有耶穌這么多,而他的痛苦非常短,我想那大約持續了4個小時。我覺得他在另一方面受到的苦要深的多。也許是我想錯了,但想一下蒙難地,牧師,耶穌的門徒都睡著了,他們不明白最后的晚餐的意義。當執法者出現時,他們都跑了,還有人否定自己是耶穌的門徒,而耶穌卻被人出賣了。耶穌已經認識他的門徒3年了,他們一天到晚住在一起,卻不知道耶穌說的、做的什么意思,門徒們拋棄了他,全部都這樣。他被拋下了,意識到沒有人明白他,當他需要人依靠時卻被拋棄了。那一定是無比的痛苦,但最糟糕的還沒來。當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吊在那里受苦時,他叫到:“神,神啊,你為什么拋棄我?”他有多大聲叫多大聲。他以為他神圣的父親拋棄了他,他覺得自己鼓吹的都是謊言,在他臨死前他都懷疑。這不是他最大的痛苦嗎?上帝的沉默!”
假使我們相信上帝的存在,然而在任何事件發生過程中(就好像耶穌的受難),他都是沉默的,他不為信仰他的人指明道路,總是在事情發生之后通過神跡來補償,那么信仰就是一種痛苦的事情,因為在信仰的過程中,并不知道信仰是否有效。在電影中的牧師,已經喪失了信仰的能力,他卻試圖通過祈禱(祈禱應該建立在信仰之上),重新獲得信仰的能力,或者可以說,試圖通過祈禱可以從上帝那里尋求祈禱的理由。
寫實還是寫意——《無間風云》
當你對比一下《無間道》中文縐縐的對白和《無間風云》中“fuck”滿天飛的對白,就可以知道這兩部電影除了故事以外,沒有任何可比性。如果你喜歡《好家伙》,那么你一定不能錯過同樣優秀的《無間風云》;但如果你喜歡《美國往事》多一點,那或許你更加中意香港版的《無間道三部曲》。
《無間道三部曲》是建立在中國傳統的“寫意”文化傳統上的,干凈整潔的辦公大樓,不言不語的內斂表演,影片中那些華麗的慢鏡頭,以及適時響起的蔡琴的歌聲,都烘托了一種悲壯無奈的英雄主義色彩。加上眾多“文斗”場面,使得觀眾在智力和情感上都能夠認同劉德華和梁朝偉飾演的角色。因此,“無間”來自于兩個臥底內心不斷糾葛的矛盾掙扎,而環境則退居到背景的地位,為兩者的行為提供合適的條件。因此,香港版本的《無間道》的主題集中在了“人”的身上,盡管不能說這是這部電影的失敗(恰恰它的成功就在于此),但相對于《無間風云》宏大的敘事背景,香港版本顯得有些小家子氣。
《無間風云》的英文原名是“departed”,這個詞來自于電影中一張獻給死者的紀念卡片,“Heaven holds the faithful Departed”,意思是“天堂收留那些忠誠于信仰的死者”。在此,斯克塞斯將“無間地獄”的折磨轉換為“天堂”的救贖,而這恰恰是對《無間道》主題最大的改編。斯克塞斯不僅在主題上作了文章,而且為兩個臥底的身份背景做了更加詳盡的安排,因此不同于香港版本對人物關系的注重,導演更加深化角色本身的力度和深層的表現空間,并將其植入社會大背景之中,展現了“美國夢”的破滅。與此同時,導演還為觀眾呈現了一個現實化的黑幫社會,這個黑幫社會是我們在《好家伙》和《教父》中熟悉的意大利黑幫,殘暴但注重血緣關系。因此,斯克塞斯仍然堅持著自己曾經的現實主義社會批判風格,并將其注入到《無間風云》中,使得它脫離了“寫意”而更加“寫實”。
《無間風云》中我們可以看到斯克塞斯對于劇本強大的把握能力,他把陳慧琳和鄭秀文扮演的角色合二為一,塑造了Darleen的角色從而凝合了劇情的張力,且為最后Sullivan被殺提供了基礎。同時,導演將黃秋生的角色又一分為二(實際上港版也是有兩個人,但另外一個警官沒什么戲份),電影最后Dignam(可以想象他曾經也必然是臥底)殺死Sullivan也成為了影片絕佳的一個結局。在這個正義與邪惡錯綜復雜,警察與罪犯身份交織的世界中,復仇或許比法律手段來得更加容易。此外,眾多時段打亂時空的平行剪輯,使得情節發展流暢而迅速。在現實主義的基礎上,眾多演員具有爆發力的演出為影片深化了角色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