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是土耳其當代著名作家,2006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我的名字叫紅》、《黑書》、《雪》和自傳體散文集《伊斯坦布爾:一個城市的回憶》等。
1998年出版的《我的名字叫紅》,是帕慕克最負盛名的代表作。這部作品奠定了他在世界文壇的地位,獲得了法國“外國最佳圖書獎”和意大利格林扎納·卡佛獎;2003年獲得都柏林文學獎,這個獎金高達10萬歐元,是全世界獎金最高的文學獎。
故事發生在伊斯坦布爾。16世紀90年代末期,蘇丹秘密委托制作一本偉大的書籍以頌揚他的生活和帝國。他找來當時最優秀的畫家,以歐洲風格為此書作畫。然而,在激進的原教旨主義運動盛行的那個年代,這是一件危險的計劃。任何具象藝術的作品均被視為與伊斯蘭教相抵觸。為了自身的安危,參與繪畫的藝術家們必須暗中進行創作。然而,一位細密畫畫家還是失蹤了,恐怕是已遭暗殺。這時,他們的大師不得不尋求外援。遇害的畫家究竟是死于畫師間的夙仇、愛情的糾葛,還是宗教的暴力?蘇丹要求在三天內查出結果,而線索,很可能就藏在書中未完成的圖畫的某個地方……在這部小說中,作者不僅編織出一個驚悚的謀殺之謎,對于愛情和藝術創作,更有深刻迷人的闡釋。
本文是帕慕克2001年就該書答讀者問。
——譯者
問:您用了一種非同尋常的方式,通過許多講述者講述這個故事。事實上,沒有連續兩章用的是一個聲音。您為什么用這種方式構建您的小說?這種結構表現出什么樣的挑戰?
答:把我的人物擬人化是一件無比快樂的事情!我喜歡發現16世紀奧斯曼帝國時代細密畫畫家,一個在尋找一個丈夫的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的兩個孩子的聲音,一個謀殺者那惡魔般的聲音,以及一個在通向天國之路上的死人的敘述。不僅是我的人物在我的故事中講述,就連物體和顏色都在講述。我認為所有這些不同的聲音會產生一種豐富的音樂——400年前伊斯坦布爾日常生活的特質。這些視角的轉換也反映了小說主要關注的是從我們的視角而不是通過一個神的視角看這個世界。所有這些和繪畫中透視畫法的使用有關;我的人物生活在一個透視畫法的限制并不存在的世界,所以,他們就以各自的聲音,以他們自己的幽默感講述故事。
問:其中一個人物——您的女主人公謝庫蕾的小兒子——名字叫奧爾罕。他是您的另一個自我嗎?
答:奧爾罕不是我的另一個自我,他就是我。大多數細節以及那位孤獨的母親和她兒子的關系的逸聞趣事都是源自于我自己的經歷。我在這個故事中還保留了我母親和我哥哥的名字。兄弟之間的敵意,他們不斷爭吵、打架,以及他們談判講和、談論母親的嫉妒,都具有自傳性質。通過把我童年時代的細節寫入我的歷史小說,我希望給小說以個人的因素。
寫一部長篇小說的挑戰并不是完美地描摹過去,而是講述歷史的同時加入些新的東西,用想象和個人經歷的知覺豐富歷史,改變歷史。
問:要寫一部具有如此豐富的歷史細節的長篇小說,您要做什么樣的研究工作?
答:寫這部小說我花了6年的時間。當然了,我花了許多時間讀書、看畫,不過我很少想到這就是“研究”,我一向喜歡我所看的東西,我也總是看我愛看的東西。土耳其人很喜歡保存文獻,伊斯坦布爾省長的文獻就保存完好,并得以出版。所以那時候,我往往一連幾個小時看某一年伊斯坦布爾市場上各種衣服、魚,或者各種蔬菜的價格。這就導致了有趣的發現,比如說,我了解到,只要價錢合適,理發師也行割禮或者拔牙。
至于說研究繪畫,那就更個人化了,因為從6歲開始,我就一直想著要當一個畫家。我小時候常常臨摹我看書時碰到的奧斯曼帝國時代的細密畫。后來,我受到西方繪畫的影響,20歲的時候不再畫畫了,就開始寫小說了。
問:您能否解釋一下,那位細密畫畫家只是雙目失明之后,才達到了偉大的高度,這里面有什么自相矛盾的地方嗎?
答:這里自相矛盾的地方是根據一個非常合情合理的思路:您如果是一個中世紀的畫家,您的手藝根據的是模仿和重復(而不是現在經常所說的要根據創新精神)。您模仿得越多,重復得越多,您就越爐火純青。同樣的場面和物體,畫了又畫,多年以后,我的畫家們就開始記憶了。這樣開始就有了這樣的想法:一個繪畫大師是不需要看到他所創作的東西的。
問:伊斯蘭繪畫審美觀和西方繪畫審美觀之間的沖突在歷史意義之外對您有影響嗎?您是否在試圖提出用兩種不同的方式看世界的東西?
答:受到西方肖像畫技法影響,對傳統的伊斯蘭畫家來說是一個窘境,因為伊斯蘭畫家致力于對傳統形式的重復和凈化。在此之外,存在著兩種不同的觀察、繪畫,甚至表現這個世界的方式。一種是通過任何個人的眼睛觀察這個世界——通過我們卑微的視角觀察事物。另一個是通過真主的眼睛觀察這個世界,就像伊斯蘭畫家那樣高高在上地觀察這個世界,高高在上地感知,比如說,一場戰斗的整個場面。后者更像是用心里的眼睛觀看,而不是用眼睛本身觀看。
我就是試圖用這些波斯繪畫大師的方式講述我的故事。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觀察這個世界、講述故事的方式,當然和我們的文化、歷史以及現在所俗稱的身份有關。它們之間有多大的沖突?在我的小說中,由于東西方之間的這種沖突,它們甚至互相廝殺。不過當然了,我希望讀者意識到,我并不相信這種沖突。所有好的藝術都是來自不同的根和文化的東西融合的結果,我希望《我的名字叫紅》正好能說明這一點。
問:對您產生過影響的作家和藝術家,都有誰?
答:我48歲了,到了這個年齡一想到影響我就感到緊張。我倒是想說,我從別的作家那里學習到,也拿來不少東西。我從托馬斯·曼那里學到,歷史小說的樂趣的關鍵是把細節結合起來的奧秘。伊塔洛·卡爾維諾教會我,創造和歷史本身一樣重要。從艾柯那里我學到了,謀殺推理小說的形式還可以被運用得如此優雅。不過我從瑪格麗特·尤瑟納爾那里學到的最多,她寫過一篇才華橫溢的文章,論述歷史小說中的調性和語言。
《我的名字叫紅》里給我靈感最多的是伊斯蘭細密畫。從我看過的無數張細密畫里得來的數千個小細節,都在這部小說里找到了位置。這些愛情和戰爭場面的背后,是伊斯蘭的經典文獻,因為畫這些細密畫總是要表現故事的最好的場景,很久很久以前,這些故事最好的場面每個人都記得爛熟于心,而今,由于西化,很少有人記得了?!段业拿纸屑t》就是對這些已被遺忘的故事以及為那個時代的愛書人所畫的美妙的圖畫的敬意。
問:您的書在土耳其所出版過的小說中首印數量最大。這使您感受如何?您為什么認為這部小說有如此廣泛的吸引力?您覺得美國讀者對這部小說會有何反應?
答:當一部書在我那部分的世界賣到這么多的時候,記者總是問銷售的奧秘而不是問小說文本的奧秘。我總是說,我不知道這部書為什么賣得這么多。我也無法預測美國讀者的反應。不過我總是為這樣的問題擔心……當然了,我為自己有這樣世俗的擔心而感到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