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絲悲劇的現(xiàn)代解讀

　　一、 從 《苔絲》看哈代的悲劇思想
　　
　　哈代對西方文明的大膽批判和對生活的坦誠表現(xiàn)使得他的小說彌漫著濃郁的悲劇氣氛。由于他從自己對生活和人的認識與思考出發(fā)，歌頌人們對真、善、美的追求，贊揚人們同命運抗爭的精神，哈代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悲劇思想。他的這一悲劇思想與悲觀主義截然不同，而且不同于古希臘人的悲劇命運觀。
　　哈代的悲劇思想大體上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考察，一個是他認為應該對人生痛苦作真實的描寫，一個則是他的社會向善論。
　　哈代的悲劇創(chuàng)作始終以真實為出發(fā)點，他把“完全真實地表現(xiàn)實際生活”看作是作家的任務。他認為，文學作品應當是“藝術品或者是表現(xiàn)真理的作品”， 作家應當直面人生，表現(xiàn)不向生活妥協(xié)的靈魂。生活中充滿了痛苦。痛苦過去存在，現(xiàn)在仍然存在，“任何將來的幸福也不能消除過去忍受的痛苦”因此，以悲劇這一文學形式表現(xiàn)生存的痛苦是自然而然的事。他認為，悲劇作家，或在傳統(tǒng)的衛(wèi)道士眼中的“悲觀主義者”，因表現(xiàn)生存的痛苦而“觸及事物的本質(zhì)，這本身就應該使他們欣喜，因為他們意識到，他們并沒有喪失什么”哈代對悲劇的真知灼見來源于他對生活的深刻理解和他敢于正視慘淡人生的勇氣。因此，在他悲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他始終把目光聚焦在人類社會中“悲劇的種種可能”，不管這種種可能是多么地令人不快，令人心碎，也不管這種種可能會不會給自己帶來非議和毀謗。
　　哈代自稱是社會向善論者。他曾多次申明“作為向善論者(而不是像他們所說的悲觀主義者)，我對世界抱有信心”。哈代的悲劇小說通過對主人公抗爭精神的歌頌，促使人們采取行動，去探索生活的意義。雖然哈代的悲劇主人公清楚地知道，他們的探索會以毀滅或死亡為代價。但他們卻不是清靜無為，放棄自己的美好理想。他們面對邪惡的環(huán)境，并沒有沉淪或屈從于環(huán)境，而是試圖通過奮力抗爭去超越壞境，保持自己的人格不受環(huán)境的污染。雖然他們不具備希臘悲劇和莎士比亞悲劇主人公身上體現(xiàn)出的非凡氣魄，而且有時還流露出悲觀厭世的情緒，但是，他們有賦予其命運以某種意義的強烈愿望。他們的抗爭精神，即悲劇精神，在失敗中得到了升華。
　　
　　與悲觀主義的不同
　　哈代的悲劇思想之所以經(jīng)常被人誤解為悲觀主義是因為哈代的悲劇思想與悲觀主義的確有一些相似之處。其一，哈代的悲劇小說是反映人生痛苦，探索生命意義的一種媒介和思想載體。哈代的悲劇主人公在同周圍環(huán)境的接觸中，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一種孤立無援的境地，他們的身心經(jīng)受了巨大的痛苦。苔絲的痛苦產(chǎn)生于異己冷酷的環(huán)境對她的自然本性的壓抑和摧殘。 她的美好理想在現(xiàn)實丑陋的社會環(huán)境中是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的。悲觀主義同樣是一種探索人生的思想方式，同樣揭示人在世界上的無助和人生的痛苦。其二，哈代的悲劇小說總是以失敗或死亡為終結。由于哈代的悲劇主人公受他們所處的壞境的壓抑和他們自身低下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條件以及他們在思想認識上的局限， 他們對人生意義的探索總是以失敗乃至死亡而告終。而悲觀主義同樣是關于毀滅和死亡的思考，孤立無援的人們不可能成為勝利者。其三，哈代悲劇小說的基調(diào)是悲愴的。通過對主人公悲劇命運的描寫，哈代賦予作品以嚴肅和深沉，引發(fā)人們對邪惡的生存環(huán)境的義憤，促使他們對生活的悲劇性進行深刻的反思。而悲觀主義的基調(diào)同樣是深沉和悲愴的，它不允許人們對生活抱有盲目樂觀的幻想。
　　然而，必須指出，哈代的悲劇思想和悲觀主義對生活的態(tài)度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哈代的悲劇思想對生活抱著坦誠和積極的態(tài)度：號召人們直面人生，歌頌人類不屈不撓的探索精神。在他的悲劇小說中，他的主人公們與命運做著不屈不撓的斗爭，雖然最終不免歸于失敗，他們?nèi)匀皇蔷袷澜绲膭倮摺Ｒ虼耍谋瘎⌒≌f表現(xiàn)的是抗爭的悲壯，而不是無為的絕望。而悲觀主義則告誡人們不要同命運抗爭，因為在悲觀主義者看來，“世界和人生不可能給我們以真正的快樂，因而也就不值得我們留戀”，生活本身是虛無的，因此，探索和抗爭也是毫無意義的。
　　此外，哈代在悲劇小說中表現(xiàn)了真、善、美等有價值的東西的毀滅，用哈代的話來說，通過歌頌真、善、美，抨擊假、惡、丑，使人們洞察生活的本質(zhì)。例如，在《苔絲》中，哈代通過對“純潔的女人”苔絲在邪惡的環(huán)境下同命運抗爭和毀滅的描寫，使人們對摧殘?zhí)z的社會產(chǎn)生憎恨之情，對苔絲身上的真、善、美表示贊嘆，對她的悲慘命運寄以同情。因此，哈代的悲劇思想具有明顯的價值取向。而在悲觀主義者那里，人生中痛苦無處不在，人生被抽象為苦海，要得到解脫，就必須否定生存意志，達到絕對的忘我。尋求真、善、美是對世界本身性質(zhì)的誤解。由此看來，悲觀主義強調(diào)XwCfNT+05DA4COdkTPgA9TAzEKDfswL3TW5+T4I/bDU=的不是該肯定什么、否定什么，而是由原罪產(chǎn)生的生存的痛苦。通過比較，我們可以看出，哈代的悲劇思想并不等同于悲觀主義。
　　
　　與古希臘悲劇命運觀不同
　　毋庸諱言，在哈代的悲劇思想的形成過程中，古希臘悲劇對哈代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在哈代的青年時代，他仔細地研讀了古希臘悲劇作品并對縈繞于人們頭上的神秘力量頗感興趣。人在命運面前無能為力， 人總是面臨著巨大的災難這一命題，在哈代對生活的觀察中得到了證實。哈代曾試圖以古希臘悲劇為楷模進行悲劇創(chuàng)作。在《苔絲》中，苔絲追求幸福生活的愿望屢屢受挫，冥冥中的命運死死地糾纏于她，她無論怎樣試圖逃脫命運的魔爪最終都歸于失敗。從某種意義上說，哈代的悲劇小說的確與古希臘悲劇有某些相似之處。
　　但是，哈代的悲劇觀念同古希臘人的命運觀有很大的不同。由于古希臘時期社會生產(chǎn)力低下，人們限于自己的認識能力，對許多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現(xiàn)象難以作出解釋，于是，他們創(chuàng)造了宇宙眾神，認為這些神靈操縱著蕓蕓眾生的命運，然而，在哈代的悲劇思想中，神是不存在的。人的命運不是由神主宰的而是由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然規(guī)律和社會規(guī)律所決定的。在哈代看來，悲劇就是環(huán)境。所以，他把他的悲劇小說統(tǒng)統(tǒng)歸于“性格與環(huán)境小說”。命運只不過是哈代探索生活的一種手段，而不是目的。在對生活的探索中，哈代發(fā)現(xiàn)了人與社會之間的尖銳矛盾沖突和人的愿望不能實現(xiàn)這一殘酷的事實， 感受到人的心靈的痛苦。哈代認為，悲劇的產(chǎn)生并不取決于掌握宇宙的神秘力量，而是取決于制約人們的環(huán)境，尤其是“人類設置的事物”。苔絲的悲劇是由舊的習俗道德和殘酷的法律造成的。所以，哈代的悲劇思想與其說是命運悲劇，倒不如說是社會悲劇。
　　
　　二、《苔絲》中所體現(xiàn)的現(xiàn)代主義因素分析
　　
　　哈代作為處于新舊交替時代的作家，其作品中反映出現(xiàn)代悲劇的觀念和特質(zhì)。現(xiàn)代悲劇所展示的是一個處處充滿痛苦的世界，此時人們已經(jīng)自覺地意識到人生的悲劇性，在他們眼中，人生下來就是無休止的痛苦，生活就是無休止痛苦的延續(xù)。哈代筆下的許多人物都在詛咒自己的誕生。與此同時，哈代還在《苔絲》中展現(xiàn)了他對人與社會關系異化的描寫，對象征手法的普遍運用，而這些正是現(xiàn)代主義的基本特征。
　　
　　對人生悲劇的自覺認識
　　哈代深受叔本華生命悲觀主義哲學的影響。叔本華的哲學揭示了現(xiàn)代悲劇的基本特質(zhì)，人類生存就是人類群體所無法擺脫的悲劇。在叔本華看來，世界沒有上帝，意志就是世界的本質(zhì)，它像一個無惡不作的魔鬼，無休無止地捉弄著蕓蕓眾生，人類沒有救贖，也沒有希望。意志使每個人陷入無休無止的爭奪與痛苦之中。他認為：“悲劇的真正意義是一種深刻的認識，認識到悲劇主角所贖的不是他個人特有的罪，而是原罪，亦即生存之罪。”在他看來，悲劇是人生的本質(zhì)，人來到世界上就要受罪，生活就像是在無聊和痛苦中來回擺動的鐘擺，生命意志導致人類生存的悲劇，只要存在渴望與欲求，就永遠處在痛苦之中。
　　
　　
　　對人與社會關系異化的描寫
　　《苔絲》是比較早的描寫了異化現(xiàn)象的作品之一。在《苔絲》中，異化主要表現(xiàn)為傳統(tǒng)的習俗道德對苔絲人性的扭曲。苔絲原本是一個天真純潔、美麗動人的大自然的女兒。在被亞雷·德伯侮辱以后，她回到了家鄉(xiāng)馬勒特村，然而她聽到的是風言風語，看到的是一雙雙好奇的眼睛。在世俗人的眼里，她己經(jīng)成了傷風敗俗的女人，成了禮法上的罪人。 就連苔絲自己也認為自己是有罪的。“苔絲對于自己，完全變成一副老實忍受的態(tài)度：她覺得要是自己犯的罪應該下地獄、叫火燒，那么下地獄、叫火燒就完了，沒有什么可說的。”在家鄉(xiāng)沒法呆了，她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去尋找精神上的慰籍。然而無論在哪里，傳統(tǒng)的習俗道德都同樣束縛著人們，就連克萊也成了傳統(tǒng)習俗道德的俘虜。“這位青年，本來有先進的思想，善良的用意，是最近25年以來這個時代里出產(chǎn)的典型人物。但是雖然他極力想要以獨立的見解判斷事物，而一旦事出非常，他卻不知不覺地還是信從小的時候所受的訓教，還是成為習俗的奴隸。”“我再說一遍，我原來愛的那個女人并不是你，是另一個模樣兒跟你一樣的女人”。他認為苔絲不再是大自然的新生女兒，而是一個善于偽裝的女人，是“一個外表純潔，心里淫蕩的女人”。苔絲和這個社會越來越不可調(diào)和，社會成了一種要vo3hAzmluCra03haEhaxdQ==消滅她的力量。最后，苔絲憤而殺死了亞雷，徹底成為了傳統(tǒng)習俗道德的犧牲品。《苔絲》展現(xiàn)給了我們一個異化的世界里異化的人生，而異化正是西方現(xiàn)代文學的基本特征。
　　
　　象征手法的普遍運用
　　哈代在《苔絲》中普遍運用了象征這一表現(xiàn)手法。特別體現(xiàn)在紅色、鳥兒、季節(jié)等自然意象上。
　　與中國文化截然不同，紅色在西方傳統(tǒng)文化中代表著鮮血、暴力和犯罪，作為《圣經(jīng)》的意象之一，紅色在傳統(tǒng)意義上還代表著淫欲、厄運及危險。哈代在小說中充分運用了紅色的象征性。在故事的開頭，苔絲到德伯維爾太太家認親的時候，頭上系著一根比平常寬得多的紅色的發(fā)帶，德伯維爾家的房子是紅色的磚砌成的，亞雷·德伯帶苔絲到他家的草莓園，把鮮紅的草莓送到她的口中，這里紅色代表著危險與淫欲。當苔絲家里的老馬被郵車撞死時，“鮮血從傷口往外汩汩直噴”，“她從頭到腳，都叫鮮紅的血點灑了個遍”，此處預示著苔絲悲劇性命運即將到來。苔絲在殺死了亞雷之后，卜露太太看到“這個長方形的白色天花板，中間添上了這樣一個紅點兒，看來好像一張碩大無朋的紅桃牌”，此處的紅色象征著暴力與犯罪。因此，紅色的意象一直與苔絲的悲劇命運相連，貫穿故事的始終。
　　苔絲早年的悲劇使她明白了“凡是有甜美的鳥歌唱的地方，也都有毒蛇嘶嘶地叫。她的人生觀，也因為那一番教訓，完全改變了”。苔絲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躲進森林，天亮的時候，她看到“在那些樹底下，躺著好幾只鳥兒，它們?nèi)A麗的羽毛上，都沾滿了血跡”。她知道這些鳥兒是在前一天被獵人擊落后落到這里的。對這些和自己命運一樣的受難者，她首先想到的是結束那些還活著的鳥兒的痛苦。于是她流著眼淚把那些她能找到的鳥兒都一個個扭斷脖子，溫柔地結束它們的生命，免得它們繼續(xù)受罪。她大聲說道：“可憐可疼的小東西兒——看到你們受了這樣的罪，還能說我自己是天地間頂痛苦的人嗎？”從這個場景可以看出，遇難的鳥兒象征苔絲本人，苔絲被冷漠的外部社會所驅(qū)趕，正像一只被獵人追逐的小鳥。
　　季節(jié)也預示了苔絲的心態(tài)與處境。苔絲到德伯維爾太太家認親的時候是春季，那時苔絲心里單純，充滿著對生活的美好向往。兩三年后的春天，苔絲離家外出尋找工作，在美麗的塔布籬和克萊相愛，在那里度過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苔絲被亞雷奸污是在深秋。她和克萊的婚期是在寒冷冬季的元旦前夕，元旦代表著新舊的交替，它預示苔絲的命運即將發(fā)生重大的轉折。而同樣是在秋冬時節(jié)，在與克萊分手8個月后，苔絲在白堊高地農(nóng)場做苦工，經(jīng)歷她人生最為艱難的時期。最后苔絲的逃亡與被捕也是在秋天。由此可見，苔絲的生活及命運似乎一直在隨著季節(jié)的更替而變化，隨著春天而興，隨著秋天而落。
　　總之，作為一部難得的經(jīng)典作品，《苔絲》對其悲劇思想的闡釋以及現(xiàn)代主義因素的運用等樹立了它在英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特殊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