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恨又愛”的愛情

　　卡圖盧斯(約公元前84—約前54年)，生于意大利北部一個比較富裕的家庭，16歲開始寫詩，青年時代成為羅馬“新派詩人”的領袖，傳留至今的詩歌有116首。他是古羅馬地位相當重要的一位大詩人：“不僅是羅馬第一個有完整詩集保留下來的詩人，也是第一個讓世人了解羅馬上層社會內心感情的詩人，更是第一個讓世人了解一個人內心的羅曼史的詩人，同時也是第一個可以列入世界詩人之林的羅馬詩人”(劉文孝主編《羅馬文學史》)。在世界詩歌史上，卡圖盧斯不愧為一位具有開創意義的抒情詩人，是近代愛情詩人的祖師：他“繼承發揚了薩福的個人化抒情詩傳統，其首要特點就是高度的個人化、個性化。他率領新詩派在神話和歷史、戰爭與政治等正統題材夾縫間，闖出表現平常人平常生活及其喜怒哀樂的路，用非常平易明快的口語，表現真實強烈的情感，尤其是把戀愛中酸甜苦辣寫得淋漓盡致……高度戲劇化和心理化，也是卡圖盧斯的特長，他的許多小詩好像是微型心理劇，充滿著復雜的情感沖突和急轉，開了后世戲劇獨白詩的先河……卡圖盧斯給后世留下的遺產還有‘十一音節律’和‘戀情詩常規’。他用得十分得心應手的十一音節詩行，經過但丁而成為后世意大利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的基本詩律。他始作俑的‘把戀人當女神——時不我待，及時采摘玫瑰——哀嘆戀人不忠——攻擊情敵’這一模式，后世也幾乎成了愛情詩人難以逃脫的如來佛的掌心。”(《古羅馬詩選》，飛白譯，花城出版社)
　　卡圖盧斯在抒情詩方面最大的貢獻是愛情詩，而其愛情詩絕大多數是獻給列絲碧婭(一譯蕾絲比亞)的。“列絲碧婭”是詩人為這位美麗無比的戀人取的假名，其真名是克洛狄婭。她是名士布普利亞·克洛狄亞·普里赫爾的妹妹，羅馬執政官、當時任意大利北部山南高盧總督墨泰盧斯的妻子。卡圖盧斯和她維持了大約三年的戀愛關系。這位列絲碧婭是社交界的紅人，周旋于眾多男人之間，被西塞羅稱為“公眾女友”，再加上又是有夫之婦，因此，卡圖盧斯和她戀愛的三年，頗多曲折，備受折磨，飽嘗了愛情的酸甜苦辣咸。他把自己的愛情心理過程一一寫出，流傳至今的還有24首，堪稱“列絲碧婭組詩”。這一組詩，“如果按詩人傳世詩集的編號排列，就是2、3、5、7、8、11、36、37、39、43、51、58、70、72、75、76、79、83、85、86、87、92、107、109等詩。如果按其中感情的變化軌跡而言，那么，這些詩大概可以分為四組：第一組是初戀的愉悅及熱戀的歡樂，包括2、3、5、7、43、51、83、86、92等詩；第二組是愛情的煩惱與糾葛，包括8、37、39、70等詩；第三組是短暫的和解，包括36、107、109等詩；第四組就是徹底決裂了，包括11、75、76、85、87、109等詩。”(劉文孝主編《羅馬文學史》)
　　其實，卡圖盧斯在詩中表達的感情，遠比上面的概括豐富復雜，而且表現手法相當巧妙。
　　在初戀時期，他或者通過側面描寫，來表達自己的愛意：“小雀呀，我的情人的寵物，／她常與你玩耍，在她膝上，／或者把指尖兒給你啄食，／還逗你啄得狠些，狠些，／因為她呀——光彩照人的／我的情人，想要借此自娛，／想從痛感中得到些許安慰，／同時愛情的劇痛就會消減。／但愿我也能如此同你玩耍，／而減輕壓在我心頭的相思。”(第2首)或者通過嫉妒她的丈夫表達初戀的熱烈，這感情既有嫉妒又有熱戀，較為復雜：“我敢說，那人幸福得像天神，／說句罪過話，他比天神還幸福，／因為她坐在你身邊，看著你的眼睛，／聽著甜蜜的笑聲／出自可愛的香唇。我被他氣得要死，／我這可憐蟲，只能遠遠偷看你，／列絲碧婭，不能自持，／張不開嘴，／可憐的舌頭都木了。血管里面／有股火焰的溪流在奔騰，耳朵里邊／一陣陣嗡嗡作響，雙眼蒙上了／子夜的黑暗。”(第51首，劉文孝等譯)或者巧妙地用反襯的手法，來歌頌戀人的美麗高雅，同時譴責當時人們沒有眼力：“您好，女士。你沒有玲瓏的鼻，／沒有美麗的腳和烏黑的眼，／沒有纖長的手指和干渴的嘴，／也沒有優美高雅的談吐，／揮金如土的佛爾米埃的女友!／你就是全省傳頌的美人嗎?／拿你與我們蕾絲比亞比美嗎?／唉，這粗俗的沒眼力的年頭!”(第43首)有時也以陪襯的方法贊美情人：“人說克溫提婭是美人。我說她是勻稱，／皮膚白，腰身挺。局部我全夸，／只是不稱她為美人。克溫提婭沒有魅力，／渾身珠光寶氣卻沒一點火星。／列絲碧婭——這才是美人!／她艷壓群芳，／集女性的一切優美于一身。”(第86首，劉文孝等譯)
　　進入熱戀，滿懷激情也十分癡情的詩人愛得徹底，愛得深沉，感到無比幸福。他要么宣稱：“天下沒一個女人能聲稱她／得寵有如蕾絲比亞得我之寵。／天下沒一種契約里的真誠／能比擬我對你的愛的真誠。”(第87首)要么請求戀人和自己陶醉于熱戀之中：“生活吧，我的蕾絲比亞，愛吧，／那些古板的指責一文不值，／對那些閑話我們一笑置之。／太陽一次次沉沒又復升起，／而我們短促的光明一旦熄滅，／就將沉入永恒的漫漫長夜!／給我一千個吻吧，再給一百，／然后再添上一千，再添一百，／然后再接著一千，再接一百。／讓我們把它湊個千千萬萬，／就連我們自己也算不清楚，／免得胸懷狹窄的奸邪之徒／知道了吻的數目而心生嫉妒。”(第5首)甚至假托列絲碧婭發問來曲折引導對方進入熱吻之中：“你問我要吻你多少個吻／才會滿足嗎，蕾絲比亞?／只消看出產草藥的區雷涅地方，／從情欲旺盛的尤比特顯靈處／到老巴托斯的神圣墓地之間，／利比亞大沙漠有多少粒沙?／只消看偷窺人間私情的星星／在靜靜夜空里睜著多少只眼?／對于我——狂熱的卡圖盧斯——／要吻你這么多吻才能滿足；／才能叫好奇的眼無法計數，／才能叫邪惡的舌無法施蠱。”(第7首)聰明的詩人還能透過精心掩飾的表象看透戀人的內心：“蕾絲比亞當丈夫的面大罵我，／使他聽得心花怒放。這傻瓜!／蠢驢。如果她忘了我，不出聲，／是理智；但如果她又叫又罵，／她不僅沒忘，而且要嚴重得多：／她發火，她發燒，她才說話。”(第83首)從彼此的矛盾言行中發現戀人和自己隱藏的真情：“蕾絲比亞說我壞話說個不停。／若說她不愛我，我敢償命。／怎見得?因為我也數落她不停，／若說我不愛她，我敢償命。”(第92首)
　　然而，有“公眾女友”之稱的列絲碧婭不會長時間沉醉于對詩人的熱戀之中，她的熱情開始降溫，盡管她還對詩人信誓旦旦，但敏感的詩人已從微妙的變化中感覺到情人的山盟海誓很不可靠：“我的戀人說她非我不嫁，／哪怕尤比特親自求婚也不成，／她說。但女人對情人說的話／只能寫在流水上面或風中。”(第70首)果然，不久列絲碧婭就移情別戀了：“蔡利，我們的列絲碧婭，這列絲碧婭，／對卡圖盧斯說來，這列絲碧婭／曾經比他自己和一切都珍貴，／現在卻在小巷中，在十字路口，／捕捉偉大的羅馬的子孫后輩。”(第58首，劉文孝等譯)但他雖然受到傷害，對戀人卻依然保持著感情：“蕾絲比亞，你常說卡圖盧斯／是你知己，尤比特都不能比。／昔日我愛你，不僅像人們／愛情婦，而且像父親愛子弟。／如今我才了解你。我情焰更熾，／但你在我眼中卻減低了價值。／為什么?因為你造成的傷害／叫情人增添了情，卻少了友誼。”①(第72首)即使感到痛苦不堪，心力衰竭，依然對她情絲不絕：“蕾絲比亞，我心因你的不忠／而衰，又因它自己的忠而竭；／如今你再好，它也不能祝你好，／但你再壞，它也仍情絲不絕。”(第75首)因此，他寫出了最有名的一首兩行詩：“我既恨又愛。你會問：為什么?／我不懂，我只感到我受折磨。”(第85首)短短兩句詩，十分生動形象而又簡潔精煉地寫盡了天下深陷矛盾之中、既恨又愛、難以自拔者的戀人心態，對后世詩人影響很大。
　　然而，列絲碧婭突然回心轉意，與詩人重歸于好，詩人喜出望外，興高采烈：“當人所渴盼而已不抱希望的事／突然降臨，那是多意外的歡喜。／我遇到的歡喜比黃金更寶貴，／當你，蕾絲比亞，把你自己／交還給渴盼而不抱希望的我。／多么幸福啊，多光明的征象!／還有誰人比我更幸福?誰能說／人生還有比這更合心愿的事?”(第107首)不過，吃一塹長一智，面對戀人的甜言蜜語和山盟海誓，他已不敢再過分當真，而是疑信參半：“啊，我的生命!你告訴我說：／我們的愛將會幸福而永存。／哦，天神保佑，讓她信守誓言，／讓她說這話是出自真心，／讓這神圣情誼的永恒盟約／能夠持續下去，貫徹終生!”(第109首)可是，列絲碧婭最終還是拋棄了詩人，他依舊愛恨交加，柔情萬種，思前想后，難以割舍：“可憐的卡圖盧斯，別再犯傻，／看到已失去就該承認失去。／想當初明媚春光照耀著你，／你時時刻刻追隨情人芳蹤，／愛她如此情深，天下無人能比。／想當時當地，兩情相悅，／你盡你之所欲，她也不拒。／那時照耀你的春光多么明媚!／如今她既不欲，你也勿施，／毋須窮追不舍，不必哀嘆度日!／不如下定決心，剛強堅忍。／再見了，情人!卡圖盧斯堅持／不再找你，不再強你所難。／但等到春歸花盡，你將悔恨。／可憐你，將怎樣度過余生?／誰還來找你?誰還慕你芳容?／你還能愛誰、與誰的名相連?／你還能吻誰、還能咬誰嘴唇?／但卡圖盧斯啊，要堅忍，堅忍。”(第8首)最后，他終于心灰意冷，愛情的美夢徹底破滅了：“富流斯和奧雷留斯，作為／卡圖盧斯的旅伴，不論去到／浪濤轟鳴，拍擊著海岸的／遙遠的印度，／／或赫卡尼亞和溫和的阿拉伯，／或薩凱和弓箭之鄉帕提亞，／或被七道尼羅河水染過的／廣大的平原，／／或是踏上高高的阿爾卑斯山，／去訪問偉大凱撒的紀念碑，／高盧的萊茵，和最遙遠的居民——／可怕的不列顛人，——／／當你們準備好迎接一切歷險，／不論天神賜予什么命運，／請給我的戀人捎個小小的／不好聽的口信。／／祝她同她的情夫們過得快活，／她可以同時擁抱三百個人／而不真愛任何一個，不斷耗竭／他們的元氣；／／叫她別再期望我昔日的愛情——由于她的過錯，我的愛已凋落，／像牧場邊上的小花，被犁鏵／從旁邊犁過。”(第11首)(文中未注明的，均為非白譯)
　　卡圖聲斯就這樣在詩歌中細致、曲折、形象地展示了自己從初戀到失戀的全過程，淋漓盡致地表達了自己戀愛過程中的喜怒哀樂，今天讀來，依舊具有感人至深的藝術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