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賞法國先賢祠

　　在一般外國人的心目中，法國先賢祠的知名度，也許遠不及艾菲爾鐵塔和盧浮宮；幾乎所有的國內旅游團隊都不把它列為參觀對象，我手頭的一本指導法國自助游的中文書籍里對先賢祠也明確寫道：“因票價貴，興趣不大者可只看外觀不入內。”然而，我獨自到巴黎的第二天，首選的游覽地卻是先賢祠，其主要原因倒不是它離我的下榻處較近，而是那里永遠安居著一批舉世敬仰的偉人。
　　先賢祠又名萬神殿，坐落在古老的號稱“法蘭西文明搖籃”的巴黎拉丁區，原是公元507年法國國王克羅維斯修建的天主教堂，也是他自己駕崩后與王后合葬的陵寢。512年因保護巴黎不受異族侵害而被譽為巴黎保護神的圣女圣日內維耶芙(又翻譯為潔娜維耶芙)也長眠于此。1744年法國國王路易十五患重病時，曾許愿若病愈將重建這座瀕于坍塌的老教堂。1755年路易十五為感念圣女的庇佑，指令建筑師蘇夫婁營造一座新的大教堂；1790年它正式完工時，適逢法國大革命爆發，封建教會勢力受到摧毀，于是，1791年建筑師德·甘熙負責將大教堂改建成“祖國和自由的祭壇”，用于安葬對法蘭西作出重要貢獻的偉人。1791年4月4日，制憲會議通過決議正式將該教堂更名為“先賢祠”。思想家、文學家伏爾泰、盧梭和革命家、第三等級的著名代表米拉波等的骨殖被率先迎進先賢祠。1806年拿破侖曾將該建筑的上層重新改為天主教堂，地下層雖保留為先賢的墓室，但法令規定遷葬入內的人必須具有榮譽團的級別。法國王朝復辟期間(1814—1830)，萬神殿完全恢復了原本的宗教性質。1885年大文豪雨果逝世，全國同哀，在先賢祠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從此這里才又確立為萬方景仰的世俗紀念堂。
　　先賢祠聳立在微微隆起的坡地上，坐東朝西，正前方可以俯瞰盧森堡公園和園內的法國上議院，其西北是巴黎大學，西南是巴黎市第五區政府。周圍還散布著教堂、圖書館、書店以及人流熙攘的商店、快餐廳、咖啡館……這些交織著歷史文化氛圍和現代生活氣息的環境，更把先賢祠襯托得鶴立雞群、光彩奪目。我不曾考證美國白宮是否參照了巴黎先賢祠的設計模式和藝術風格，但我從盧森堡地鐵站剛出來，朝東方乍一望，就敏感到這兩座建筑物何其相似乃爾——它們都通體是純白色的，上半部皆為半球形圓頂和廊柱結構。走近先賢祠仔細審視，其下半部卻是科林斯(古希臘城邦名)式圓柱組成的門廊，屈指一數，那門廊共有22根圓柱，它們支撐起的人字形山墻上的楣飾，自萬神殿創建以來曾歷經4次變更，保留至今的是1837年大衛-德安制作的精美的古典主義浮雕《祖國女神頒獎》，象征著祖國、歷史和自由；山墻下鐫刻著一行銘文：“偉人們，祖國感念你們!”據知，這等崇高、神圣的褒揚詞語在巴黎的著名建筑物中是絕無僅有的。
　　我去瞻賞的頭兩天正是圣誕節，先賢祠門前的圣誕樹懸掛著密密麻麻的鮮花和紅燈，裝飾著絢麗多姿的彩帶，猶如敬獻給偉人們的巨大無朋的花籃。
　　我花7歐元買了門票，排隊走進莊嚴的大門。那天參觀的人不算很多，比起日后我到過的盧浮宮、奧塞美術館、蓬皮杜文化中心等售票營利單位，先賢祠在觀眾人數和票房價值上均不可與它們同日而語。但是，凡是前來瞻仰的各國人士都共同抱著虔誠、崇敬的心理和態度，整個殿堂內始終保持著莊嚴、肅穆、凝重、靜謐的氣氛，除了女講解員輕柔、徐緩、充溢感情的聲音外，幾乎聽不到其他什么不和諧音，大家都自覺地不吸煙、不吃東西甚至不喝水，無不聚精會神地邊聽邊看，有些人還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或者若有所思地想著什么……這一切都是一般名勝古跡所不可企及的。
　　這座精神圣殿的造型，融合了希臘式建筑的壯麗和哥特式建筑的輕巧。步入寬敞的正廳，只見長110米、寬84米的均勻對稱的希臘式十字架形的建筑空間中央，由32根圓柱撐持著高達83米的穹隆狀的巨大圓頂。圓頂下的側道開設著45扇半圓形窗戶，在廊臺的高度安裝了巨大的半環形天窗，并在中央十字形袖廊上方92米高的圓頂上開設了16個窗口，從而使建筑物內的采光非常充分。
　　在柔和的自然光的映照下，首先奪人眼目的是四周墻面上的浮雕和張貼的巨幅壁畫(系直接將繪成的畫布貼在石墻表面的貼布畫)，其題材有表現查理大帝(742—814)加冕的歷史畫面，女民族英雄貞德(1412—1431)的故事等。更突出的是描述圣女圣日內維耶芙的英勇事跡和獻身精神的通作；正廳東側中間的圓頂上精繪著圣母瑪莉亞、耶穌和圣女的圖像，可見當初建造此教堂時對圣女的高度尊崇。然而，就在大廳正中的穹頂之下、水池之上垂懸著著名的福科擺錘，那于1851年由福科用來證明地球自轉的擺錘至今仍然有規律地徐徐擺動著，在“神靈”面前無聲地顯示著顛撲不破的科學原理，委實意味深長。這種把紀念先賢與科普工作結合起來的做法也是獨出心裁的。
　　大廳右側第一根石柱對面是盧梭(1712—1794)的衣冠冢，左側第一根石柱對面為狄德羅(1713—1784)的紀念碑，足見這兩位思想家在法國的重要地位和影響。不過，當人們沿著大廳后方的雙向對稱的螺旋式樓梯緩緩而下，步入極其寬敞而莊嚴的地下墓室，胸中會升騰起格外神圣、虔敬的情愫。
　　比諸上層的殿堂，地下墓室的建筑結構顯得厚重、工整而樸實無華。在呈環形輻射的墓道里，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大理石的棺槨，安放著法國70位偉人和名人的骨灰。他們許多人的英名都是震古鑠今、震耳欲聾、彪炳史冊的，如思想家、文學家伏爾泰、盧梭、孟德斯鳩、雨果、左拉、馬爾羅、大仲馬，科學家居里夫婦、數學家拉格朗日等等。除了最早進入祠內的伏爾泰和盧梭葬于最顯要的位置，并獨自享有一間偌大的墓室外，大多是2人一室或4人一室。伏爾泰的墓志銘是：“詩人、歷史學家、哲學家。他拓展了人類的精神，他使人類懂得，精神應該是自由的。”盧梭的石棺上鐫刻著這樣的譽稱：“自然與真理之人”。記得歌德在評價盧梭時曾說過：“伏爾泰結束了一個時代，而盧梭則開始了一個新時代。”據此看來，當時人們將伏爾泰與盧梭并列而葬，讓他們享受同等的優厚待遇，應該說是有所用心的。
　　在伏爾泰墓前我不由得駐足沉思：這位18世紀法國啟蒙運動的旗手，生前因反對封建專制制度而顛沛流離，臨終時多次拒絕發表違背意志的信仰聲明，死后教會不準他葬身巴黎，但是送葬的人群卻抬著他的棺木在巴黎大街上行走了8個小時，直到逝世后的第16年，伏爾泰才得以和盧梭一道遷入先賢祠。與伏爾泰墓相對的盧梭墓設計新穎，雕刻精細，棺柩正面微啟的門內，伸出一只握著鮮花的手，似乎象征著墓中人把鮮艷的精神之花奉獻給了世人。墓室里的盧梭生平說明寫道，法蘭西的“自由、平等、博愛”思想就是由他奠定的。
　　距離伏爾泰、盧梭二位不遠處是共居一室的雨果和左拉。他們各自的潔白大理石的棺柩上面，都放置著一片美麗的銅棕櫚。在左拉的說明牌上，沒有著重羅列他的文學成果，卻是刻意突出他為受到法國軍方陷害的猶太血統的軍官德雷福斯鳴冤叫屈而被判處刑法。同樣，在介紹雨果時，強調他因堅持固有政見，反對路易·波拿巴政變，橫遭迫害，而逃往英國、比利時達19年，1870年回國后仍拒絕拿破侖三世的特赦。這使我聯想到1861雨果在致友人的信中曾用鋒利的筆觸激烈抨擊英法聯軍侵略中國的殘暴罪行。他在1862年完成的代表作《悲慘世界》，通過貧民冉·阿讓的不幸遭遇，反映了當時法國底層人民的苦難生活和革命斗爭，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罪惡。而《悲慘世界》的中文譯者李丹、方于夫婦正是我的大學同事，他們是我國早期的赴法留學生，從1927年回國后開始直至1984年，歷經戰亂與坎坷，才把那五大卷長篇小說先后譯完和出版。2002年2月4日方于教授以99歲的高壽仙逝后，我曾在發表于《人民日報》海外版等報刊的紀念文章里詳細記敘了這段史實，其中寫道：“方于從法蘭西大作家們用拼音文字譜寫的名著交響樂中，感受了無數新奇的‘人間喜劇’和‘悲慘世界’；那些呼喚正義和良知的主旋律鼓蕩著她的青春熱血，也使她飽吮了豐美的精神乳汁……他們心中有一個共同的理想：要把這人類智慧的結晶變成方塊字，讓西天的燦爛星群移照華夏大地。”
　　眼下我有幸肅立在雨果的墓前，向他默默致敬，不禁感慨萬千。是啊，一位大家的靈魂之光和人格魅力是完全可以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古今中外的志士仁人是能夠遙相呼應的。我國自古以來不就流傳著這樣的名句嗎：“文章千古秀，士宦十年榮”，“世上功名兼將相，人間聲價是文章”(劉禹錫語)。現在我們提倡和重申的民主、自由、平等、博愛、人道主義、以人為本、以民為貴等等理念，不都是包括這些啟蒙思想家所創立的嗎?稱他們為一代先賢，的確是當之無愧、名至實歸。
　　顯然，得以在先賢祠登堂入室的歷史人物不僅堪稱出類拔萃、鳳毛麟角，而且，他們是各個時期按照一定的原則和標準陸續精選出來的，可謂與時俱進。用恩格斯稱贊狄德羅的話來概括，他們大多是“為了‘對真理和正義的熱誠’(就這句話的正面的意思來說)而獻出了整個生命”的人。例如，戴高樂將軍當政時，在他親自主持下，將二戰中法國抵抗運動的英雄人物讓·穆蘭的骨灰安葬于此(同時，祠內墻上還鐫刻了許多默默無聞的愛國者包括一戰、二戰中犧牲的烈士的名字，其中有為國捐軀的法國作家共757名)。嗣后，陸續進入墓室的人士還有聯合國人權宣言的起草人勒內·加森，歐洲一體化之父讓·莫奈等等。1995年法國總統密特朗親自主持儀式，將當代杰出的物理學家居里夫婦的遺骸遷入本祠。迄今最新膺此殊榮的是大仲馬；大仲馬于1870年12月5日逝世，2002年11月30日大仲馬的遺骸從他的家鄉移放到巴黎時，法國總統希拉克親臨先賢祠參加隆重儀式，發表了熱情洋溢的演說，向這位文學巨匠致以崇高的敬意，他說：“今天，亞歷山大·仲馬將不再孤單。大眾的美好記憶和幻想將永遠伴隨著他。”我觀看了三年前的實況錄像，那莊嚴而熱烈的場景勝似國慶節的盛典。原來，在地下宮殿的盡頭，擱置著一個大屏幕的電視機，一直在循環不斷地播映先賢祠的發展史料和歷年的重要活動。我在貼近電視機的長而寬的木板凳上坐下來，凝望著大屏幕上的珍貴圖像。雖然，聽不懂法語的解說詞，但我大體可以領悟畫面上的生動情景：無比莊重的送葬禮儀，聲勢浩大的街頭游行，人山人海的群眾聚會(其中，甚至有不少高舉馬克思、恩格斯肖像的鏡頭)，到處都是充滿激情的面容和迎風飄舞的彩旗、鮮花、白鴿和氣球……
　　步出先賢祠，我流連忘返，遐思悠悠，首先一個觀感就是欣然贊同作家馮驥才的說法：“巴黎真正的象征不是艾菲爾鐵塔，不是盧浮宮，而是先賢祠。它是巴黎乃至整個法國的靈魂。只有來到先賢祠，我們才會真正觸摸到法蘭西的民族性，它的氣質，它的根本，以及它內在的美。”回首仰望那壯麗典雅的古建筑物，我禁不住浮想聯翩：這原本是國王祭奠天神和圣女的教堂，經過多年的歷史演變和政體更迭，它最終成為紀念祖國先賢、先哲、先驅、先烈的世俗場所，供國內外一切人(包括不同種族、信仰、職位的顯貴名流和凡夫俗子)前來瞻仰、膜拜。它已經與宗教沒有什么關涉，早把做禮拜的桌椅全撤除了(這和巴黎圣母院大不相同)。先賢祠崇尚的是法蘭西的優秀的民族精神、雄踞時代高峰的思想智慧和先進的科學文化，真正體現了對人才、知識、成果、貢獻的尊重。這是非常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