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名真美。一條潛河從劈開的大山倒下來,那水撞擊著巨大的山石,發(fā)出轟隆隆的吼聲。之后猛拐了一下,甩過一處平灘,便安安靜靜地流過一個鎮(zhèn)子。這個鎮(zhèn)子,便叫了水吼。
我是夏天來到水吼的,正是水最旺的時候。那泱泱的大河狂吼著砸下來之后,正旺旺地流淌,岸邊的水草在水流下一派歡騰,仿佛聽到她們咯咯的笑聲。
我來到鎮(zhèn)上,是到一個叫野寨的小學代課。
學校藏在大山的皺褶,一個空坪,幾排房屋。空場有幾棵大樹,4個人合抱不過來。有人說,是銀杏和香樟。我仰頭望望,四圍山色空蒙,空坪上孩子們的跑動和嘴里的朗朗聲,在這大山中,顯得很靜。
我來的第二天表姐即來看我。表姐是一年前來到這個鎮(zhèn)上的。山那邊有個石油隊,表姐在石油隊鉆油。表姐進到屋子,我正在那里掛蚊帳,屋里很黑,光線不好。我見表姐進來,屋子就跟著一亮。那是表姐的眼睛。我表姐是那種讓人驚心動魄的人,她才二十出頭,一切都是正好,像一只剛剛剝開的熱雞蛋,膚色像,線條像。她走路,柔軟得像一只蟲子,沒有一絲動靜,而目光所到,卻讓人一亮。我就是在表姐的眼睛中,看到表姐來了。
表姐的笑和動作,也像是一只蟲子,柔軟而安靜。她笑著走進來,說:“你這兒好難找。”之后就拿開我的手,給我掛帳子,動作慢且無聲。
中午我在食堂打了飯和菜,拼了兩張凳子,表姐在我這吃飯。食堂的伙食實在太差,青菜里只有兩滴油。
沒過幾天,一個叫納遠標的人來了。他一來就給我?guī)Я艘粭l軍褲,那個時候,穿一BjJdEWMgbEHHLtii5PHLmg==條肥肥大大的軍褲,是很時髦的。納遠標在鎮(zhèn)醫(yī)院做化驗,他在顯微鏡下,看那些紅白細胞,而他的臉凹凸不平,煞是復雜。可人是熱情極了。他說話語速很快,因此就有些磕磕巴巴,他對我說,我,我,我早就認識你了!你家住,住,住……在西門老街。他和我一樣,都是從縣城來到鎮(zhèn)上。他的過度熱情,總是給人以好感。
那個星期天,表姐過來,快到中午時,納遠標來了。納遠標一見到我表姐,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是第一次見到我表姐,我對納遠標說,這是我表姐;我又對表姐說,這是納遠標,在鎮(zhèn)上醫(yī)院。表姐笑了一下,算是回答。表姐一笑,納遠標便緊張得很,他說,我,我,我在鎮(zhèn)醫(yī)院做,做,做化驗……看紅,紅……白,白細胞……表姐一聽他說話,就笑了,并且笑出了聲。納遠標一聽到我表姐笑,便打了我的一個碗。我一共才3個碗,還被他打了一個。于是納遠標又說,碗,碗……我那多呢!回頭到我那拿,拿一捆來……說完他扭頭就走,跑得不知有多快。
果然,不一會兒,納遠標又回來了。他不僅抱回一摞碗,而且買了一副鵝雜和一個小炒。之后他的熱情大漲,又跑到我們食堂打飯菜,回來搬開我的桌子,擦拭干凈,倒出鵝雜,小炒,食堂的炒土豆,燒豇豆,他竟然還帶回一瓶啤酒,用碗倒了出來,他坐回床沿,讓我同表姐坐在他對面僅有的兩張凳子上。這時他說話了:開,開,開飯了。
那頓飯吃得浪漫而溫馨。那是20世紀80年代一個叫水吼的小鎮(zhèn)上的一次浪漫午餐。表姐軟軟地坐著,安靜而無聲。一個美人,又安安靜靜,女人的味道全出來了。納遠標漲紅著臉,慌慌張張,那一瓶啤酒幾乎給他一個人喝光了。
我成全了表姐和納遠標第一次見面,剩下來就是他們自己的事。果然沒過多久,納遠標讓我到他那里吃飯,要我叫上表姐。表姐去了。他竟然為表姐打了一條狗。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的。反正那頓狗肉真是美妙極了。吃得我和表姐鼻涕直流,過癮啊。表姐雖然安靜,可還是鼻涕直流,把納遠標笑得,說,這是、是、是只饞蟲。
那天晚上,表姐說來我這兒,可是終于是沒有來了。我走出宿舍,夜黑得很沉。香樟樹下,隱約見到兩個人影,我定下神來。見那嬌美的白影子,定然是我的表姐,而那個高大影子,正輕輕摟著我的表姐……
之后的日子輕松而緩慢。表姐到我這里來得越來越少,而有幾次我隨納遠標和表姐到學校邊的小溪里去嬉水,那青青的水草,歡快的溪水,美的表姐,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有那么一回,納遠標竟然在水中牽住我表姐的手,表姐竟然不反抗。我知道,我是喜歡表姐的。可是,表姐的愛,被另一個男人擄去了。
山那邊的石油終于沒有鉆到,可有一次機器竟然壓壞了表姐的一只手指。本來是在山那邊一個鎮(zhèn)上的醫(yī)院治療,可納遠標執(zhí)意要將表姐轉來他們醫(yī)院,表姐來了。醫(yī)院是愛情的溫床。
過了一年,我還得回到縣里去,表姐也回了縣里,可這一次,她是隨了納遠標走的。
我永遠記住了水吼這個美麗的地方。表姐的愛情,是我記住水吼的理由。
(馮潤東薦自《當代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