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國華一上班就被叫去了主任辦公室,回來,一臉的理直氣壯:
“哼,問我!”
隨手把坤包重重地摔在桌上。那只包花了一千多塊買的,她看得很重,平時總是收在柜子里,哪個男人要是隨便碰著,她會尖叫起來:小心你的爪子,那么粗!
“什么事啊,一早上就氣成這樣?”
正在抹桌子的萍香笑著問。萍香比胡國華大好幾歲,但無論個頭、長相,還是在辦公室的地位,都更像是小好幾歲的妹妹。掃地抹灰、接送文件、倒垃圾、打開水從來都是萍香的事,胡國華從不沾手。當出納的萍香交給當會計的胡國華登賬的單據永遠是整理得清清爽爽的,連一丁點卷角都要壓平。但一進了胡國華的抽屜就會亂成一團麻。胡國華可以一二個月都不做一次賬,上班總是溜出去逛街。等到要結算了,要審計了,或是主任忽然想起要看賬了,才臨時手忙腳亂地加班加點。不過她也的確有本事,再亂的一團麻,到了她手上,三下五除二就理出了頭緒。腦子好用,業務熟悉,人緣也不錯,這讓她總是有幾分氣粗。這些,萍香都比不了。萍香認真,本分,凡事小心在意,因為沒有胡國華聰明麻利,只有處處讓她。
“還不是那五千塊錢的事!主任問誰說出去了。”
“那你怎么說?”
萍香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我怎么說?好笑!當然是不知道。”
胡國華想想又補了一句:
“反正我沒有說!”
二
這年頭,哪個地方不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有錢的單位想著法子分錢,除了當頭的自己撈個盆滿缽滿,富了自己還要富祖孫三代,老百姓也是大到商品房,小到工作餐,分田分地真忙。再窮再不濟的單位,逢年過節也多少會給大家一點糧油水果之類的小甜頭,否則當頭的哪有臉見人?只他們單位是破落戶,名叫“演藝中心”,離中心何止十萬八千里。低檔的演出,搞不好就被查禁;高檔的演出,沒有企業贊助根本搞不成。他們那樣一個破場子,誰來?去上面要經費,分管的頭說,你們干脆歇著好了,別操心這種賠本買賣,多做多賠,少做少賠,不做不賠。但不做事可以,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家受窮。要是一點維持起碼開支之外的零碎錢都沒有,憑什么到社會上去化緣?當個這樣的主任,就是當叫花子頭。誰愿當?最多呆個一年半載的,鬼也會想著開溜。主任走馬燈似地頻繁換人,到了郝主任這里,情況總算有了一些改觀。
郝主任的父親郝經理是文化界名人,最早在縣城賣大餅,遇見解放軍路過,扔下大餅籃子隨軍南下,過了長江就留下當干部。他不識字,卻喜歡發議論,以老資格自居,對誰都動不動就罵罵咧咧,結果稀里糊涂成了“右派”。改正以后落實到本系統的賓館當經理。說是“賓館”,也就是個小招待所,下面管著男男女女不到二十個人,算是科級單位吧。比他晚至少一年當兵的一個同鄉早成了省里的副廳長了,有一回到市里檢查工作,由局長陪著在他的賓館吃午飯,完了,他要搭順便車辦事,自以為是同鄉,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答應,大大咧咧就一頭鉆進副廳長的小車,伸手伸腳仰在后座上。副廳長愣在車子外面,好一會,說,請你出來,要坐坐前邊的司機副座,后座是領導坐的。他只好一頭又鉆出來,眼睛直直地盯著副廳長,說:領導?就你小子?你穿開襠褲的時候偷人家玉米棒子叫狗咬了是誰背你回的家?我操!小樣,還領導!惹惱了他,他該罵娘就罵娘。哪個也拿他沒法。
這樣一個老子,卻養出了一個精明兒子。郝主任在藝校學的是表演,畢業后在劇團干了很多年,很是活泛。劇團維持不下去,搞優化組合,他帶的那幫人到處跑場子,腰包很快就鼓起來,讓人眼饞得不得了。局頭很賞識,就問他愿不愿接演藝中心這個爛攤子。他說,除非我說話算數。局頭說,那是自然,你去,就是主任,主任負責制。
老子有名,給郝主任留下了很好的人脈。“這點人脈有個屁用!”郝主任才不作興老子留下的那點本錢,他的眼界和活動范圍比他老子要開闊得多。而且,他老子破罐子破摔,為所欲為,只是一個人快活。兒子上躥下跳,帶來的卻是大家的實惠。上任不到三個月,趕上過年,郝主任就變戲法似地給單位每個人發了個紅包。數額雖然不大,卻是開創歷史。
單位還頭一次吃了“團年飯”:
“有了初一,就會有十五,只會越來越好,不會越來越差!”
給大家祝酒的時候,郝主任信心十足。單位個個歡欣鼓舞,包括知道內情的胡國華和萍香。不管怎樣,郝主任敢擔責任,給大家造福,總是好事。
郝主任憑空變出那筆錢,并不是怎樣高明的戲法。他同意來當主任時,局長答應了年底給他們撥一點設備購置費,支持他打開工作局面。那筆錢到賬后,他讓轉到一家朋友的公司,小部分買了幾件喇叭、話筒,大部分提出現款,開出足額的發票做賬。那筆現款就分作了紅包。
將近一個月前,郝主任又拿了張五千塊錢的發票來報銷,上面寫的是購置音響配件,胡國華和萍香只見到發票,至今既沒有見到音響配件,也沒有見到群眾福利。錢究竟做了什么用處,只有郝主任一個人知道。
萍香把那張發票夾在一疊票據里交給胡國華做賬的時候,什么話也沒有說。回家,背著在房里做作業的女兒,偷偷在廚房里跟做飯的李國志咬耳朵。五千塊啊,不是個小數目。下了崗的李國志一個月才有一百八十塊低保費,還常常不能按時領到。
“我操,這么黑?”
李國志一刀剁在案板上。
“瘋了你!莫驚了女兒。”
萍香急了。
李國志先前屋里屋外是個老黃牛,三腳踢不出個屁,下了崗脾氣越來越壞,沒事就在街上亂竄,回了家就盡是牢騷怪話:一個弟兄跟老婆說,下崗的都是工人,廠長反而發財。以后的日子要想有盼頭,得生個當廠長的兒子。老婆說,工人只能生工人,廠長才能生廠長。那弟兄說,那你去跟我們廠長睡一覺,生下了廠長兒子算我的。老婆去了,還真懷上小廠長了。那弟兄跟老婆辦事,拍拍老婆的肚皮,說:廠長讓開,我要操你媽!但他也就是過嘴皮子癮,出出氣而已,一旦見了外人,馬上就曬干了的菜似的萎了,能不開口就不開口,即便是得了理,跟人爭執,也像是賠小心。萍香一提醒,他馬上就又自己嚇了一跳,覺得剛才那一剁一罵一定給人聽去了,連忙去關上廚房門,回頭湊到萍香跟前,神神秘秘說:
“會有好戲看的。”
李國志下崗,萍香就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女兒上重點中學東拼西湊借來的一筆擇校費還不知何時能還清爽。而今哪個單位的財務沒有一點貓膩?會計出納即便沒有掌握全部核心機密,比其他職工的知情度總是高得多。這又好又不好。好的是當頭的不會隨便動你;不好的是如果覺得你是禍害,就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動你。郝主任來了之后,每回開大會都要說優勝劣汰,誰都聽得明白,服他的就是“優”,不服他的就是“劣”。李國志反反復復叮囑萍香,不管看到什么屁事都千萬莫作聲。尤其對當頭的在財務上做的手腳,一定要做到“三不”:不伙同;不得好處;不舉報揭發。這樣,沒有事最好,有事你也頂多就是沒有堅守職責,最多是知情不報。這年頭,壞人都膽大,好人有幾個膽大的?膽小是給壞人嚇的,算不上什么大錯,起碼不是犯罪。
夫妻兩個讓那五千塊錢的黑賬漚爛在肚子里,最多是偶爾在被窩里唧咕幾句。一面又暗暗等著有什么事發生。
郝主任忽然把胡國華叫去辦公室追問,可見是聽到了什么風聲。萍香有一天上洗手間,坐在抽水馬桶上聽見兩個進門的同事嘀嘀咕咕,因為萍香那扇門是關著的,她們以為洗手間沒有別人,就放大了聲音,說的就是那五千塊不明不白的事,完了又互相叮囑不告訴別人。單位最初知道這件事的只有郝主任本人,加上胡國華和萍香,后來多了個李國志。郝主任自己當然不可能說出去,萍香和李國志當時就定下了打死也不說,那么說出去的就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胡國華。
真牛!萍香想,明明是自己做的事,卻可以這樣眼不眨眉不動地不認賬,換了她,早手腳冰涼,頭上冒汗了。胡國華男人是市里一個管人事的領導的司機,就因為這個,她什么編制沒有照樣進了演藝中心這樣的事業單位,而且當了會計。在單位她哪個也不怕,倒是當頭的要對她客客氣氣,就是郝主任也不例外。
萍香不時看一眼對面若無其事的胡國華,越想越覺得不是味道。人真是個命啊,命好,做什么都不在乎;命不好,再小心都不為過。回家,怏怏地對李國志嘆氣。李國志先是悶頭聽著,忽然一下跳起來:
“你剛才說,胡國華不認賬?”
“是啊,怎么了?”
“還怎么了,你說怎么了,你真是傻逼啊!她不認賬不就等于把漏風的責任推到你頭上了?”
“是啊!”
萍香的臉一下煞白:
“我哪想得到!”
“你想得到什么,豬腦子!”
萍香本來就是個沒有主意的人,只有聽男人數落的份。
“那你說個法子呀。”
萍香做飯的心思一點沒有了,莫明其妙地把剛系上的圍裙解下來,盲目地在兩只手掌里搓揉。
放了學在房里做作業的女兒喊起來:
“飯什么時候做好啊,我快餓死了!”
“發什么呆,先做飯。我不相信一餐飯工夫天就塌下來了。”
李國志話音剛落,卻又一把抓住轉身回廚房的萍香:
“不行,你還是下去,給郝主任打個電話。”
“好。”
萍香慌慌張張地重又放下打算再系起的圍裙:
“那我說什么?”
“就說那件事你也沒有說。”
“郝主任又沒有說我說了,他沒有找我問過。”
“你不會說聽胡國華說主任在問這件事嗎?你不會說她這是栽贓害人嗎?”
“胡國華只是不承認自己說了,又沒有說我,怎么好說人家栽贓。”
“除了主任,曉得這件事的就你們兩個,她不承認不就等于說是你說的嗎?怎么不是栽贓?”
想想,李國志說:
“你什么話也講不清的,弄飯吧。我去打電話。”
萍香一把沒有拉住,李國志已經推開門,噔噔噔地下樓了。萍香其實比李國志清醒,這種事自然是曉得的人越少越好,現在又多了一個李國志,豈不是給郝主任火上加油!
是樓下雜貨店的公用電話,李國志用的時候,身邊人來人往。萍香的擔心沒有錯。郝主任正在飯局上,電話那頭也很嘈雜。他的口氣起先還溫溫的,很禮貌,等聽清了是萍香男人的電話,馬上就冷下來:
“我們好像不認識吧。”
“是,是不認識,我沒有去過你們單位,但我曉得您。萍香回來總是講您有能力,人又好……”
“你有什么事快講吧,這邊正忙。”
忙個鳥!不就是吃喝嗎!李國志壓下火氣,口氣依舊很諂媚:
“對不起對不起,也沒有什么大事,就是您上午找人談話說的那件事……”
“找人談話?上午?我根本就沒有找人談過話!”
“不是找你們單位會計胡國華談過么。”
李國志大喊。
“想干什么?你!我的工作跟你有什么關系?”
“跟我沒有關系,跟我老婆有關系啊……”
“一個瘋子。”
那邊的電話掛斷前,李國志聽到亂哄哄罰酒聲中的一聲訕笑。
三
演藝中心臨著大街,原是座蠻像樣的樓。畢竟有年頭了,式樣和材料都已老舊。這條街上的舊樓這幾年差不多都重新裝修過了,他們連鋁合金門窗也沒換上,里面的石灰墻也黑糊糊的。新市長一上來就抓市容,要求所有臨街的房屋一時沒有條件重建的,一律要統一粉刷,屋頂難看的要統一改建,叫做“穿衣戴帽”工程。只是他們這幢樓老得實在太不爭氣,穿了衣戴了帽,反而更不能看。就像文革時跳忠字舞的老太婆,頭發不剩幾根,牙齒不剩幾顆,一臉皮打褶,卻涂了厚厚的胭脂口紅,系了長長的綢帶,結果搞得面目猙獰,張牙舞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李國志站在街對面,看著這幢樓,心里還是按不住一股惡氣: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啊,到底還是吃皇糧的單位。想想自己那個原以為是鐵飯碗的廠子,他進去的時候不曉得有幾多人眼紅得出血,而今上億的資產幾百萬就轉手賣給了房地產商,隔不幾天,就剩了一片殘磚亂瓦、破銅爛鐵。先前的一幫頭頭腦腦拿了吃黑的錢,買官的買官,辦公司的辦公司,倒霉的就是他這種沒職沒權的,四下漂流,狗舔雞巴各顧各。眼面前這么個屁大的單位,屁大的官,幾千塊公款說上自己腰包就上自己腰包了。你還不能說出去,有人說出去了,你還要千方百計來告訴人家:說出去的人不是我。
我操,這叫什么事!
李國志昨夜翻來翻去好久睡不著,中午的電話本是向郝主任討好的,沒想到剛開個頭就被堵住了。郝主任接電話的口氣聽起來蠻霸,實際是心虛。他不就是怕曉得的人越來越多么。這就是他的軟門!既然對方的軟門卡在了自己手上,還解釋個屁!李國志身上熱起來,一下翻到萍香上面。萍香推了幾把沒有推下去,自己也喘起來。李國志一面出著粗氣一面說看我怎么干死你。萍香以為“你”指的是自己,很得意:還真是好久不見你這樣了!
完事后李國志死人一樣睡了過去,早上一睜眼,心里又忽然一個激靈:想干郝主任?干個屁!萍香的命在人家手上捏著,也就是他們一家人的命在人家手上捏著。你要敢動人家一個指頭,人家不先要了你的小命才怪!郝主任早就放了風,他們這么重要的一個文化單位,辦公室連一個本科畢業的大學生也沒有,哪像話?要盡快改變這種低層次的文化結構,說不準今年就招一兩個應屆畢業的大學生進來。財會歸在辦公室,若是進一個財會專業的,那就會頂掉現在的兩個人中的一個,最大的可能就只能是萍香。萍香是合同工,又沒有胡國華那樣的背景,什么背景也說不上,說讓你走人你就得卷鋪蓋。郝主任放風,自然有讓人人自危的意思,但真要有什么事搞毛了他,他是說來真的就可以來真的!你想干人家?說不定你還沒有碰著人家一根毛,人家就早把你干死了。現在出了五千塊錢這樁事,郝主任是無論如何要抹平的。要想利用這事拿郝主任的軟門,根本就是癡心妄想,找死!識相的做法就是讓萍香完完全全做她的傻逼,一點不沾邊,只當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再聰明一點,就是干脆向郝主任舉報,他對胡國華的懷疑是不錯的。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巴結上郝主任。這年頭到處講競爭,兩個人在獨木橋碰面,都不讓,都想過去,那就只能有一個人下水。胡國華有背景,她下了水,還有的是法子爬上岸,萍香要是下了水,他們一家就慘了。
原來這是個機會啊,差一點放過了!李國志從床上一躍而起,像個點著了的爆竹一樣在屋子里跳來跳去。萍香聽完他結結巴巴的話,說,你是吃錯了藥啊,這么高興。其實她心里也是高興的:的確是個機會。事情是明擺的,郝主任的疙瘩解不開,他們的疙瘩就解不開!她嫁了李國志至今沒有覺得冤屈,就因為李國志這點聰明。
兩個人匆匆吃過早飯,就跟著上學的女兒前后腳出了門。萍香總是提前上班的,今天更早,好在單位守著郝主任,他一出現,就跑出來告訴站在馬路對面的李國志。
李國志從沒來過老婆單位,下崗前是沒空,下崗后是沒臉,現在是萬不得已。萍香笨嘴笨舌,見了當頭的頭都不敢抬,哪敢說話?非讓她說,說不清楚不算,搞不好還讓人聽反了意思。只能自己出這個頭了。又不能跟萍香進辦公室,讓萍香同事看出他是她老公,就只能站在馬路上等著。他站一會,走動一會,要不腳酸。又不敢走遠,才幾步又趕緊站回原處,生怕萍香一旦出來看不見他。這樣翻來覆去,腳倒是不酸了,心卻酸:人生賤了真是一錢不值,想討個好賣個乖都這么難。
總算看到一輛白色的普桑在對面老婆單位的門口停下,一個瘦子從里面鉆出來,這應該就是郝主任了。李國志的心一下提起。萍香告訴過他,郝主任坐的就是一輛白色普桑,就是一個瘦子。果然沒過多久,就看見萍香在對面的大門口探頭探腦。他飛快跑過去,也不管馬路上怎樣的車水馬龍,風馳電掣。一輛摩托“嘎吱”一聲在他身邊剎住,前輪幾乎頂著他的大腿,騎摩托的臉脹得通紅,把一口滿滿當當的臭痰一滴不剩地啐到他臉上:
“找死吧!你!”
李國志顧不上那么多,一面用力揉著被臭痰模糊的眼睛,一面繼續悶頭往前跑。
萍香一心直著眼睛遙望,在馬路對面的人堆里搜尋李國志,李國志到了身邊她才發現:
“快些,郝主任剛進辦公室,等一會說走就走了。二樓,右手頭一間。”
萍香一點沒有注意到李國志臉上的痰水橫流,說完就趕緊縮回自己的辦公室,像是做了賊。
李國志也慌慌張張地撲進大門。萍香在家里說過,郝主任是只花腳貓,在單位從來坐不完一個整半天的。
是一條直不籠統的走廊,樓梯在走廊盡頭。上了樓,“主任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李國志聽見里面在嘻嘻哈哈地打電話。等久了,怕有人來,他咬咬牙,硬著頭皮弓起手指頭敲了敲門。里面的嘻嘻哈哈依舊。他又等了一會,再敲,力氣比上回稍稍大了點。里面的聲音忽然消失,他以為那個電話已經打完,人家在等他進去,就推了門。卻看見那個瘦子在桌子后面,低著頭,嘴嘬起來努力親著話筒,“吱吱”的響聲像老鼠娶親。他一根棍子似地戳在那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怎么進來了?”
抬起頭的郝主任很惱怒。又低頭對話筒說:
“沒事,不曉得從哪里來了一個王八蛋。行,回頭再說,拜拜。”
“你才是王八蛋!”
李國志心里罵道,堆起一臉笑,往郝主任桌前湊去:
“您就是郝主任吧?”
“就站那里,別上前!你是什么人?”
郝主任喝道。
“我是萍香丈夫……”
“出去!”
“我昨天跟您打過電話……”
“出去!”
“我要向您匯報,那五千塊的事是……”
“什么五千塊?誰跟你說的?”
桌子后面的瘦子像斷了弦的弓一樣一下彈直。
李國志忽然啞巴了。他本來是來告訴郝主任萍香是個牢靠人,絕不會說出那五千塊的事,說出去的只能是胡國華。但萍香告訴了他,不也就是“說出去”了么!既是“機密”,那單位機密相對于一個單位,跟國家機密相對于一個國家性質就是一樣的,真要守口如瓶,那就該六親不認的。會跟老公說,就不會跟別的親近的人說?即便不會,老公會不會?他不是這個單位的人,憑什么要對這個單位負責?
“你說,誰跟你說的?你要不說出來,就是你造謠!告訴你,根本就沒有什么五千塊的事。我昨天就不想理你,沒有想到你這么不知趣,還要找上門來!”
“郝主任……”
李國志渾身發軟,只差沒有跪下:
“真的沒有萍香的事……”
“萍——香?我說萍香了嗎?是你說的。好啊,我現在總算知道誰造謠了!”
“郝主任……”
“出去!”
四
停了電,樓道一團漆黑,拐彎抹角堆滿了亂七八糟。萍香領著李國志小小心心地一步一步摸上五樓,好半天敲開門,里面煙霧迷漫,讓人睜不開眼。他們爬樓爬得氣喘吁吁,大口吞進煙霧,嗆得好一通惡狠狠的咳嗽,眼淚鼻涕一大把。房子中間的一張方桌,四人圍坐,各人一方點著一支蠟燭,麻將搓得稀里嘩啦。
那天在單位洗手間嘀咕的兩個人都在,另外兩個應該是她們家人或鄰居,其中一個剛給他們開過門。萍香擦了擦被煙熏出的眼淚,松了口氣。這兩個女人是出了名的一對牌友,成天形影不離,恨不得穿一條褲子。在單位,只要頭不在,她們馬上就會找人湊齊一桌,關緊房門,碼起四方城。萍香和李國志輕手輕腳走過去,在萍香的兩個同事身后微微彎下腰。正在碼牌,兩個人手不閑,香煙叼在嘴上,又張不開口。一圈牌抓完,萍香守著的那個才好不容易騰出工夫,把煙灰一大截的香煙從嘴上取下,一邊彈煙灰,一邊問:
“稀奇!你怎么來了?”
“來看看。”
萍香說。
“看看?”
那人轉過頭,更覺得奇怪了:
“看什么?看人,上班沒看夠?看牌,你懂嗎?”
萍香正不知怎樣回答,桌子對面的那個同事也皺起眉頭,很嫌惡地側臉對身邊的李國志說:
“你這個人,好不好站開些,嘴里一股臭味,弄得我抓一手臭牌!”
李國志腸胃不好,肝火重,口臭得厲害,萍香都常常受不了,何況外人。
萍香和李國志是自己尋來的,事先沒有給人家打過招呼。兩個不速之客的貿然出現明顯給人家帶來了不愉快。好在兩個同事還講點面子,沒有讓他們太難堪。萍香身邊的那個說,你們要真想看就坐下吧。然后就埋下頭投入如火如荼的激戰,很快忘記了他們的存在。
李國志和萍香中午和下午都粒米未進,一口也吃不下。李國志上午被郝主任從辦公室趕出來,腰就像給人打斷了,怎么也伸不直。本來是想通過舉報,讓郝主任從此把萍香當心腹的,結果卻反而連帶起了對萍香的懷疑。
“我說了郝主任并沒有說我說了,本來跟我就不相干,你非要去惹火上身。”
萍香一遇事就抹眼淚。
李國志大眼瞪小眼,一口氣噎在嗓子眼出不來。萍香埋怨的是,現在的事情搞成了得排除對萍香的懷疑了!不過路子還是有的,找到那兩個在單位洗手間嘀咕的同事,問她們那五千塊的事是從哪里聽來的。源頭不消說只有一個,就是胡國華。
平時除了上班,萍香跟單位的任何人都幾乎沒有來往。下午在單位,為了打聽這個地址,萍香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地問了好幾個人。晚飯時間一過,他們把女兒留在家里做作業,自己匆匆忙忙跑出來。又舍不得花錢坐車,這一帶又從沒有來過,一路問人,遲遲疑疑走了老半天。現在人家把他們晾在一邊,他們連開口的機會也沒有。
幾圈過去,李國志身邊的那位老不和牌,忽然火了:
“哎,我說你這個人,離我遠點好不好!從你進來,我就沒有抓過一手像樣的牌!”
李國志張口結舌。他是來求人的,沒有資格反駁。
對面萍香身邊的那位很不過意,問萍香:
“你們是不是真有什么事?”
萍香眼睛看著桌子,點點頭。
“有事為什么在單位不說?”
“不方便……”
“那剛才我問,你們為什么不說?”
萍香抬起頭,掃了一眼桌邊所有的人,重又低下。
“你們只管說,這里沒有外人。”
“不是我們的私事,是你們單位的公事……”
李國志怕萍香說不清,搶過了話頭。他把萍香那天在單位洗手間聽兩個同事嘀咕的過程描述得繪聲繪色,好像當時坐在門后面的馬桶上的不是他老婆而是他本人。他眉飛色舞,嘴角上的白沫越來越多,心里很為自己的口才得意。從來都被人看作是個老黃牛,三腳踢不出個屁,沒想到真到了要緊的時候,自己的口齒會這么伶俐。
幾個打牌的居然都住了手,瞪著眼睛像聽評書一樣聽李國志抑揚頓挫、夸夸其談。忽然,屋里打雷似的一震,桌上的蠟燭呼喇喇一晃,李國志身邊的那位陡然往起一站:
“放你娘的狗屁!什么五千塊!什么嘀咕!”
萍香身邊的那位也正顏厲色地對萍香喝斥道:
“我們從來沒有在洗手間嘀咕過什么事。一向看你老實,原來你也會坐在馬桶上偷聽!你偷聽的是哪個我們不管,絕對不是我們!我們不是財務上的,財務上的事我們怎么知道?你要是造了謠你就自己去坦白,莫想把屎盆子扣到我們頭上!”
李國志和萍香事后都想不起來他們是怎樣離開那間煙霧迷漫的屋子和那兩個母老虎似的女人的。下樓的時候他們在黑暗中栽了好幾跤,回到家里,嚇得女兒連聲慘叫。兩個人互相看看,一頭一臉一手一身的黑灰,只有眼睛和牙齒還有點亮色,額頭上不知被什么劃破的口子洇著猩紅的血,跟鬼差不多。
一個禮拜后,萍香被解除了用工合同。接替她的雖不是應屆畢業的本科大學生,卻是有正規會計資格證的。促使郝主任斷然下定決心的是那兩位女同事。她們第二天就向郝主任舉報,萍香和她老公頭天夜里特地去她們家散布誣蔑郝主任的謠言:
“郝主任你只管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們還不知道你!你老子是老革命,你怎么可能腐敗!他們是什么人?下了崗,本來就對社會不滿,一天到晚巴不得當官的倒霉。不是有句話么,什么樹開什么花,什么藤結什么瓜。我們懂的。”
萍香收撿東西離開辦公室那天,只有胡國華送她。胡國華說:
“莫怕!有我。他們今天怎樣讓你走,明天還得怎樣讓你回來!”
萍香眼淚汪汪地看著胡國華,有點意外,似信非信。
胡國華放的還真不是空炮。她覺得郝主任做得也太過分了,實在看不過去,就逼著老公出面,找有關部門過問。過問的結果,據說是郝主任有一次在外縣的一家賓館過夜被當地警察罰款五千塊,他當時帶的錢不夠,打電話讓那個開音響公司的朋友連夜送了錢去,回頭再從那家公司開了發票到單位報銷。
但事情沒有最后坐實。音響公司的那個郝主任的朋友一口咬定那五千塊是演藝中心應付的貨款,只是貨一時沒有到,他讓郝主任先付了錢,是郝主任幫了他的忙。他的公司小,資金一時周轉不過來。如果演藝中心不要貨了,他把錢退回就是。
郝主任很生氣,堅決要求調動。他本來在藝術團干得好好的,收入一大把,日子特滋潤,不是服從組織,哪會來這種鬼單位?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單位又窮,人心又壞,給多少好處都沒人知足,累死了都沒人說聲好。他老子也拄著拐棍到市局發火:你們這么整,是不想讓我們爺兒倆活了是不是?
為了不讓郝主任的積極性受挫,也發揮他的長處,他被調進市局負責文化產業開發,副處,比演藝中心主任高半級。
萍香也回到單位上班,做清潔工。因為財務上已經有人了。不過,背后有人說,新來的主任也覺得,財務不管怎么說,總是一個單位的機密部門之一,多嘴多舌的人在里面也實在有些不合適。
通知萍香回單位上班的那天,李國志喝醉了酒,起先是因為保住了一家人的飯碗,高興;后來,是因為對自己的恨:
“李國志,你要再敢自作聰明,你就真是十足的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