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讀與寫
1990年,明天出版社曾經出版了我的小說集《他的琴》。這不是我出版的最早的一本書,卻是對我具有特殊意義的一本書。其中最早的一篇小說《木頭車》是1973年寫的。嚴格地講,它才是我最早的一部作品集。它概括和代表了我三十多年前的閱讀和寫作,等于是那一段寫作生活的全部。
對我來說,當年的閱讀成為最有吸引力的一件事,也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因為當時在一片林子里,別說是圖書館,就連接觸人的機會都很少。只要傳到手里一本書就感覺珍貴得不得了。有時候得到一本喜歡的書,看了一遍又一遍,晚上睡覺還要把它放在枕邊。
后來能看一點兒翻譯作品,中國古代的書,如《紅樓夢》,還有一些武俠書,一些革命作品。很少。我還記得第一次讀到魯迅的散文集《野草》,封面暗綠色,上面畫了紊亂的野草。當時我不能說完全看懂了這本書,但能感覺它的深沉和美。那是我小時候讀的惟一的一本魯迅的書。后來讀了巴爾扎克的書、妥思陀耶夫斯基的書——他有一本《白癡》,讓我怎么也讀不懂。幾乎所有的字都認得,卻讀不懂。
當年沒有電視、沒有網絡,連收音機都很少。我們最信任最依賴的,就是紙上的文字,是閱讀。我們對文字本身有一種神秘感和敬畏心,有一種追究和探索。比如書中自然段的劃分吧,這對我就很神奇。為什么從這里分開?依據是什么?方言、兒化音、生僻字,都讓人心向往之,都要問一個究竟。我們對于文字、對于印刷品,真的有一種非同一般的敬重。所以我們很理解中國古代“敬惜字紙”的說法。我們對文字有情感。
我們就是在這種狀態下開始閱讀文學作品、學習寫作的,文學之路就從這里開始。
今天,打開一部當代文學史,會發現一連串的名字,這些人出生在四五十年代,或者稍晚一點。他們就是在我熟知的那樣一種氣氛下閱讀和寫作,進而成長起來的一批人。和現在的許多文學起步者有所不同的是,他們對文字有過那樣的一種情感,并且一直繼續下去。他們比后來者更依賴文字,有一種叩問和求證的精神。如果一個字、一句話寫錯了,很難寬容自己。
最早的文學開始大多寫詩,我也一樣。因為一些長短句子、押韻,很符合少年的文學沖動。我寫了大量的詩,再后來才是寫散文、戲劇、報告文學,最后是短中長篇小說。這種文學訓練的過程,好像是各種體裁都嘗試一遍,并且由詩進入。對詩歌的這種迷戀和愛好,對我意義重大。我在二十多年的時間里以寫短篇為主,而且從來沒有放棄詩的寫作。詩對于語言、意境、音樂性,有一種更高的追求,它對一個人文學道路的牽引力是最強的。現在的小說,特別是長篇,在社會上的閱讀量很大,在文學中占的比重也很大。但是詩仍然在我心里占有最重要的地位。“詩是文學皇冠上的明珠”。
我永遠不會放棄詩的寫作,可能一生如此。很早的時候,大概只有十幾歲吧,那本唯一的、也是著名的詩刊要刊發我的一部組詩。這對我來說是一個了不起的消息。又過了一段時間,因為形勢及其他諸多原因,組詩不能發了。這又令我多么沮喪!如果發出來的話,我可能會更加努力地寫詩、一直這樣寫下去吧。
詩給了我巨大的饋贈和恩惠、巨大的滿足。它給予的那種幸福感讓我不再忘記。我不是詩人,可是我永遠忘不掉詩,永遠忘不掉在散文和小說中把詩人的熱情一點一點、不曾間斷地釋放出來。
初中畢業后無學可上,我們一幫同病相憐的失學少年聚在一塊兒,發了瘋地模仿起一些大詩人的作品,不停地寫起了長詩。沒上高中非常痛苦,我們把對文學的理想和信念,以及沒有升學的憤慨,全部寄托在長長的詩句之中。
我們那一代人對于文字的信賴,對于書本的癡迷,是現在很多人無法理解的。有人也許會問:你今天,還會把自己喜歡的書放在19ec65a1bc0db2a16769f764dfddf78ae77154602f73deb9b82e195e8105b814枕邊嗎?是的,但更多的是放在一個很小的柜子中,我只把自己最喜歡的書藏在里面——而我的大書架子上,卻有成千上萬、幾萬冊的書。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從小柜子里摸出一本書,這本書會讓我獲得持久的幸福。我讀了十遍或更多,仍然入迷。這種讓我不能舍棄的書大概有四五十本,都是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
只要你對書的情感仍然停留在三十年前,沒有泯滅,或遲或早都會找到這樣一些書,把它們放到枕邊——或是類似的什么地方,你會有這樣的地方的。你在不停的閱讀和篩選的過程中,會慢慢地變得心里有書了。
有人說,你的那只小柜子里可能百分之八十是小說吧。不,里面的小說連一半都不到。理論書,科學家的書,宗教書,什么都有。
現在有不少孩子想當作家。為什么?其中有的出于摯愛,有的卻認準了這是一條名利之路。他們不是因為作家偉大,因為文學可以為自己的民族鑲上一道金邊,不是懷著一種敬畏做出了這個選擇,不是。他們沒有心懷崇敬和自豪去愛文學,滿腦子就是怎樣暢銷、怎樣出名。他們對于閱讀的迷戀,對于文字的依賴和忠誠,根本沒有;至于對詞匯和語言的執著與敏感,還有起碼的專業忠誠,一開始就沒有。一個人從哪里出發是不一樣的,這與他最后能否抵達,是關系重大的。
我們那時候對于寫作的愛,基本上無關乎名利。所以我們能夠迷于文字。我們是如此認真地、反復地推敲它們。如在一個自然段里,我們不能使用同一個詞,甚至不能使用同音或相近的詞;在同一句表述中,不能重復同一個字或同音的字。還有音調和節奏:我們寫出來以后不知要讀多少遍,默讀,從聲音、平仄上感受它是否悅耳。就是說,我們不僅要把意思表達得清楚,還要讓其有一種好聽的韻律,所謂的一唱三嘆。詩就是講節奏的、有音樂感的。詞與句的對錯是一回事,講求它的音樂感又是一回事。我們對自己的文字養成了極其苛刻的習慣,追求高度的完美。不僅用字要準確,而且還要求字形優美。同一個意思的表達,可能還有選擇什么字的問題。有的字的樣子不好、用在這個地方顯得很丑,那就要更換。有人說漢字還有丑俊嗎?有的。漢字是象形文字,怎么會沒有丑俊?還因為詞序的排列、語境的問題,有些字就得被苛刻地挑揀。還要考慮到字的直觀表意性質,比如說“倔犟”,我一定要用帶牛字的“犟”,因為我心中這個人就是有一股“牛”勁的。
我們當年覺得作家是最了不起的職業,最不可思議的人物。那是人生的神秘吸引,而不是過生活的一條路。這種概念是怎么形成的,一時難說,但我們的少年時期就是無比地欽佩作家,就是要仰望和追求。也有人非常欽佩科學家、政治家和軍事家。但我們選擇的是作家。作家偉大而奇特的靈魂、語言的能力、豐沛的詩意,他為一個民族提供的思想和意義,負載的榮譽;他的可記載性、在文明史上的地位,是這一切吸引了我們。
我從未鄭重其事地表明自己是一個作家。因為這個概念在心里形成得太早,所以我只能說自己是一個文學寫作者,一個愛好者。
三十年前我們絕不敢如此輕浮地對待一個稱號。我們的閱讀和寫作還籠罩在一種神往、勤勉、追求的氣氛當中。這種氣氛已經成為記憶,它不但至今難以忘卻,而且還將伴隨我們走得更遠。
何為文學閱讀
現在打開網絡,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寫作。快速的瀏覽式的閱讀,來不及在閃爍的光標下一個字一個字地去讀,沒有這種耐性,也沒有這種信賴。作為網絡寫作,他們甚至認為看得懂就可以了,句子對錯無關緊要。既然如此,讀者的仔細和緩慢也就太劃不來、太傻了。一掠而過最好,或者根本就用不著看。
就這樣,閱讀受到了傷害,進而又傷害了寫作本身。今天的讀與寫,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
一個時期,一個民族的語言狀態和言說方式,表現和印證了這個民族的特質,其內涵、情態、信心和力量等等,都從中顯現出來。這個民族是否認真,有無恒力和定力,有無追求的意志,都能夠從集體的言說方式上得到表現。
語言的演進有一個過程。中國的新文學發展從白話文開始到現在,雖然受到大量翻譯作品的影響,經歷了不斷的演進和變化,但仍然植根于中國古代經典。它一路跟著新的社會發展下來,成為活的、變化的、躍動的和生長的,在一天天前進。它成了一個民族、一個時期最精煉最靈活、也是最有生命力的表述和概括,是一個民族語言的牽引,是一個民族語言的奔跑。所以文學的語言直接影響到一個時期新聞的語言、一般的生活用語,甚至影響到公文寫作。相對枯燥刻板的公文是在文學語言的牽引下,緩慢而又謹慎地往前行走的,它需要在等待中接受最新的表述,包括一些詞的使用。
觀察中我們可以發現,一些杰出作家使用的句子和詞匯,以及他們的言說方式,大約需要兩三年的時間才到達一般的作家那里;再過兩三年即到達新聞媒體和學生作文中;最后,又是兩三年之后,就開始出現在公文當中。這就是語言演進的大致軌跡。當然,再杰出的作家也要向民眾、向生活的各個方面吸納語言,但是最終的概括和升華,是完成在他的手里。
我的意思是說,網絡和繁雜的通俗劣質傳媒,破壞了一個民族在語言方面的正常演進,造成了整整一代人、一個時期無法深入準確的表述,進而失語,對人們的心態和思考形成負面影響,積成了實際生活中的創造障礙。因此,如何喚醒越來越多的人進入文學閱讀、理解文學閱讀,就成了整個民族的、至關重要的一件大事。
現在人人都痛感浮躁對人的傷害。無趣、寂寞,求助于網絡、電視等聲像制品,結果不僅沒有緩解這種癥狀反而使其更加嚴重。刺眼的燈光效果,閃爍的光標,五光十色斑斑駁駁。可是它反襯了現實生活中的人,卻讓他們顯得更加灰頭土臉。要抱怨找不到對象,要做事沒有方向。不自覺地過去了一天,明天又接踵而至,一天一天就這么消耗掉。而過去,我們有一杯茶、一本好書,幾乎什么都有了。你現在試試看可不可以?大概不行。因為已經喪失了對書的感情,書太多了,讓人反感和要扔掉的書太多了。一句話,我們被淹沒在聲音和文字中,我們無法選擇也無力鑒別。我們的眼睛和耳朵都已經太疲勞。
我有一位朋友,他說苦于找不到好書。我送給了他一本,結果第二天讓我看到了一個疲憊而興奮的他。他說讀了一夜的書,說怎么還有這么好的書!可見真正找到了一本好書,讀進去,全部的想像空間被占滿和利用了,跟著書中的一切去設想去游走,那種感覺真是好極了。他不是一個文學中人,一本小說卻能把他如此吸引。他現在正讀這本書的第三遍。可見人世間好書還是有的。
二十五年前省圖書館的朋友為我找來一本地質游記方面的書,結果給了我長久的快樂,至今還帶在身邊。那是文革時出版的書,它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在我看來都是美的,好極了;真正的藝術品,無比樸實,連同封面和裝訂,處處優美。可見任何時候,好書都是有的。
關鍵是讀書要有個心情,有個方法,有個區別。不是對文學作品的語言文字評價高于一切,而是指它們需要完全不同的閱讀方式,就好比不同的食物需要不同的吃法一樣。讀文學作品,一般而言關注的重點不是它的情節,而是細節;不是中心思想之類,而是它的意境;不是快速掠過句子,而是咀嚼語言之妙;不是抓住和記住消息,而是長久地享用它的趣味。
一部作品里沒有直接說出的話,所謂的話里有話、隱在字里行間的話,還有意味,都要品讀出來。文學閱讀就是還原作家創造那一刻的感慨、不安和興奮。文學作品主要不是讀故事,不是讀情節,而是在細節中留連,展開悟想。人是具有幽默感的,人能夠靠想像編織別人的生活。每個人都有實際生活經驗的支持,這在文學的閱讀中至關重要。這些能力不是受教育得來的,或者說主要不是受教育得來的,而是先天所具有的。這種能力或者在后來的教育中得到加強,或者被覆蓋、歪曲和喪失。所以我們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現象:有人在進入大學或深造之前,是很能在好作品中感動的,這之后卻讀不懂了,變得不辨好歹了。
有一個從事哲學研究的朋友對我說出一個困惑,即現在有那么多的小報網站、那么多的信息傳遞渠道,我們接受的刺激已經夠多了,為什么還要讀小說之類?這等于問文學何為、其存在的理由,當然是一個大問題。我仔細想了,對他說:你通過眼睛和耳朵去捕捉和了解的社會信息,它和文學閱讀還完全不是一回事。文學閱讀會讓你慢下來,以獲得文字和語言的快感。比較起一本絕妙的深沉的小說,你所看到聽到的那些信息和故事,它們還是直白、簡單多了;它們沒有獨特的想像力,表述上也不夠講究,顯得粗糙多了;而且好的文學作品的意境、它的細部,還要靠你自己去想像——這個過程就是再創造。你要靠自己去把死的文字喚醒,并把它們立體化、還原成鮮活的生活。聲像網絡不太需要那么多的思想,你只是“知道了”而已。文字的閱讀,一千個人讀,會因為每個人的教養資質不同、每個人的思想方法及性格的不同,產生一千個差異巨大的結果。還有,真正的文學作品是現實中不會重復的東西,它僅僅是一些極為個人化的虛構世界。這才是文學的魅力。文學的語言多么講究,文學的意境多么高遠;它的氣氛、它的人物,這一切是多么地奇特。整個文字的帷幕后面總是站立著一個人,這就是作者本身,一切的奇特都來自這個人。
人與人的差別是巨大的,這就是生命的神奇。
文學寫作和藝術創造是一種神秘的、不可思議的工作。它甚至不能靠集思廣益,不能搞群策群力;它只能靠獨特的靈魂、特異的生命,靠生命在某一時刻的沖動和爆發。它的結果是不可替代的、個人的,永遠也不可能在這個世界上出現第二次的活的風景。一千個人能代表和再造莎士比亞和屈原嗎?當然不能。他們是不可以用智慧交換,也不可以用技術再生的。
隨著年紀的增長,我越來越愿意買精裝的書,最好是全集。我覺得那么偉大的靈魂、那么好的藝術和思想,就應該用最好的包裝把它保護起來打扮起來。大套書擺在那兒,不是為了排場為了好看,而是要從頭看下來,以了解這個人的靈魂深處,了解一些轉折,看他一生對這個世界有多少感情。暢銷書作家為什么總是少一些價值?就因為比較起來,他們對我們這個世界沒有感情,他們不牽掛我們的生活,不牽掛我們數千年的歷史,也不牽掛我們的未來。面對全集,由于時間的問題,可以一邊翻一邊看,粗讀細讀不一。一部全集,就是一條生命的長河。我們有可能知道這個人是怎么生活的,怎樣從少年到青春、到壯年、到晚年——他剛進入這個世界的時候,心靈狀態是怎樣的,到了青年、壯年時,又有多大的創造力,到了晚年有沒有垂死的絕望、思想是否清新,等等。這等于回憶自己的過去,認定自己的現在,想像自己的未來,看看偉大的人物,看他們當年與自己的時代是怎樣產生摩擦的。
我看到一幅好畫喜歡得不得了,可是我更喜歡看畫家的全集。我就不相信一個人全部的創造痕跡放在這兒,你就窺不見他的心,你就不了解他是一個怎樣的人。我對他們的理解,音容笑貌,有時覺得遠遠超過對生活中熟人的理解。這就是文學藝術的魅力所在,它說到底是人的魅力。
有一位作家
有一位戰爭時期的作家,自幼聰穎過人,酷愛文學。他同時要為一個理想奮斗終身,所以參加了隊伍,邊打仗邊寫作。這個作家一直讓我尊重和崇敬。有很多人的寫作都在模仿這位作家,我更是如此。他的作品,我每一個字都讀過,這份景仰無以言表。現在好多人一讀到那個時期的文學,就要先有幾分輕薄。其實不必。那時有一些作家是非常純粹的,當年就為了救國,為了把國家從危難中解救出來,傾其所有,撇家舍命。做人要純粹、求主義、求真理,都不能摻假,這和對待藝術是一樣的。作家一心向著名利,就不是真正的作家。他沒有上過大學。他的寫作有一種單純的力量、強盛的力量,今天看起來仍然打動我們。這種力量是永恒的、無限的。比較那些過分簡單地將文學與革命、革命與人性對立的作品,他的寫作今天看,仍然葆有其豐富性和寬闊的感性空間。
他是堅定的戰士,骨子里又是很唯美的。他追求完美,浪漫氣質與生俱來。即便在極左的年代里,他寫女性、寫愛情,寫人性之美,寫自然,都那么飽滿……隨著時代往前發展,到了網絡稱雄、到了全球一體化,到了我們又興奮又無奈的當下,他也隨之跨入。一切都在風里,人可以把門關上,可是呼吸時卻要進入血液。每個時代都有好壞間雜的東西,毒素進入體內,就需要強大的免疫力,讓白細胞把它殺死。這位作家頭腦非常清醒,他對極左時期的思想禁錮和文化專制,有過極為深刻的批判。可是他也毫無猶豫地痛斥物欲統領一切的時代風氣。
同樣是老作家,有人對物質主義,對強大的欲望控制下的生存是十分適應的。有人在一些場合總是笑著,不停地說著:“青年多好啊,那是我們的未來啊!我相信未來啊,一片光明啊!”這讓人看了聽了很舒服。寬容、信任、樂觀,沒有什么不好。其實呢,說說吉祥話兒,博個口彩,原是不難的。難就難在凡事有個分析。我們會發現,他們沒有說為什么相信未來、根據是什么;也沒有說對青年充滿希望的理由,更沒有說對哪些青年充滿希望。
而我尊敬的這位老作家卻不是這樣。他遠沒有那么樂觀。面對全球一體化語境下的欲望泛濫,物質主義的全面入侵,他憤慨憂慮,痛心疾首,寫了大量文章譴責和呼吁。他對一部分青年、一些現實,失望甚至絕望。他期待有更多的責任感和歷史感。他憂慮到什么程度?那是真正的憂傷絕望。七十多歲的人了,非常痛苦。純粹的人,其痛苦總是非同常人。多少年了,我想見他又幾次卻步,總覺得有機會當面表達心中的敬愛。我總是把時間往后推移。
有一次在北京開會,開得很長。老作家的弟子想約我一起去他那兒,并且定了個時間。可是因為心里沒有一點準備,也太匆忙了,結果還是沒有去成。回來不久,我卻知道了一個膽子比我大的文學青年,他早就拜訪過老人了。他說了去見這位老人的經過,滿足了我急著要知道老人是怎樣一個人、喝什么茶、家里藏書多少、起居細節等等。他說去時帶了禮品:一點核桃、綠豆豇豆、一些牛皮紙——老作家喜歡包書皮。看這位青年想得周到,送牛皮紙、核桃等,禮物像老人一樣清爽淳樸。我真想和他一起去一次,可他后來都是自己去的。最后,幾乎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突然又得知另一位中年作家也見到了那位老作家!他回來詳細說道:作家現在很老了,非常不愿說話;那天老作家問他從哪里來?他說從濟南來;老人就說到了我——中年作家說那是俺鄰居;老人沉思了一會兒,說:“你多跟他交談啊,要站住腳跟……”老人只重復了這么幾句。中年作家很輕松地說出了這番話,并不知道對我意味了什么。他不知道我正聽到了從小崇敬的人——關于我的談話!
一個人一旦被一種文字、一種情懷和美所擊中,大概一生都不會忘記。物質利益會忘記,被精神的射線所擊中,則不會忘記。這天晚上,我自己出門,一個人登到了南郊山頂,又到白楊林里,走得很慢很久。我需要平靜自己。就是這個白天,我得到了最大的消息,最大的肯定和最重要的人生叮囑。這種激勵,足夠了。
大約在他去世前四五年,一個出版社的朋友去找老人談出版作品集的事。我這個朋友也是一個唯美主義者,他對老人喜歡敬仰極了。他準備把老人的書出得漂漂亮亮,讓封面、印刷裝幀及一切方面完美無缺。他每出了書都要反復撫摸,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他去了,三四天以后回來,情緒極壞。他說:以前我見老人總是談得很好,想不到,我們這次幾乎沒有說話。老人失望了——不,是絕望了。他這些年里先是不愿參加社會活動,再是不愿出門;現在連屋門都很少出,長時間躺在床上。不愿吃飯,不愿說話。頭發胡子很長,瘦得要命。他說,他當時給老人鞠躬,然后說了出版的事,兒子還大聲重復客人的話,老人卻只是翻翻眼睛,啊啊兩聲,把臉轉到墻的一邊去。兒子很抱歉,小聲對客人說:父親頭腦很清晰,但是……只喝一點兒稀粥,人不會長久了。
不久,老人去世了。
我多么痛惜。我對那份堅毅能夠理解。我們是兩代人,對待生活細節的評價和處理方法可能有許多差異,但他憎恨時代的丑惡及永不妥協的精神,永遠讓我欽敬。對比那些總是“相信未來、一片光明”的哈哈大笑者,我更信服這位老人。他能讓我想起魯迅。
我們可能不太同意他以這種方式來表達,但是我們會對他的這種選擇、他的立場、更有他的犧牲,肅然起敬。我不能想像他頭發很長、胡子很長、一點一點煎熬自己,那時的心境。但我知道他是我們時代里最沉重的一顆心。在心靈的天平上,還沒有另一種重量可以把它平衡。我會記住他說給我的話。
兩難的時代
未來是怎樣,青年是怎樣?我不敢不負責任地隨便放言。我口說我心,我必須問問自己,你是怎么看待未來的?我承認自己很難回答。我只能如實地說,我對未來充滿了憂慮。但是為了未來,我不會放棄任何積極的努力;我又是怎樣對待青年?我不能說自己不相信青年,但我對青年同樣充滿了遺憾和疑惑——盡管如此,我對這個時代青年當中的杰出人物還是感到了由衷的寬慰,甚至為和他們同處一個時代而感到高興。
我不是一個簡單的樂觀主義者,既積極也消極。我正盡一切努力,以自己的積極戰勝自己的消極。這可不那么容易。
現在網絡縱橫、西風勁吹,整個的欲望都解放出來呼喚出來了,剩下的問題怎么辦,那就全看我們自己了。泥沙俱下,目不暇接,閱讀品不是要什么有什么,而是常常讓我們瞠目結舌。一些網站、圖書、影視,更有其他媒體的渲染,所見所聞充滿感官刺激極盡撩撥。還有大學,本來是令人向往的地方,她通常代表青春和知識,是一個國家的希望所在,可是有一次我因為要查資料打開了一個大學的網站,竟嚇了一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學生們在那里互發帖子,那是怎樣的語言怎樣的觀點,怎樣的素質,你會不明白他怎么考上大學,更不明白有的還是研究生博士生。這不是寥寥幾個帖子,而是相當大的面積。其中少數正常和正氣一點的,有些許義憤的,必定遭到圍攻和嘲弄。既然如此,當我們談論青年和未來的時候,還敢于輕易放言嗎?
生產總值大幅攀升,社會生產力空前解放。言論環境也變了,僅就文學創作而言,已進入從未有過的多產期。我們有大量的作品,各種各樣的作家。無論偏激也好、不偏激也好,現在到了真正考驗人的精神和創造的時候了。對于一個巨大的事物,人的反擊和抵抗也需要拿出同樣大的力量,這種對決必要留下自己的痕跡。能這樣堅持的人,他想平庸都辦不到。一個僵化和板結的時代有什么意思?那只能讓創造的精神沉淪下去。時下,好的作家,杰出的作家,也許正在產生或已經產生;但更有在欲海中沉浮招搖的作家,更愿虛名盈世,被金錢欲望牽得越來越遠。其實,每個時代的杰出藝術家本不會多,看待一個藝術家十年二十年還遠遠不夠呢。一百年產生幾位就不錯了,剩下的就是互相不可取代的、有特色有意義也有價值的作家藝術家了。每個人都在寫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經驗,所以其表達是不可取代的。觀察藝術和文學,如果不能視野開放,僅拘泥于當下,肯定會覺得滿目瘡痍,會有極大的不滿意。這是正常的,因為我們不自覺中正使用了更大的人和藝術來作為參照。
現在,只有現在,這種泥沙俱下、混亂不堪的創作格局中,一個作家能夠堅持自己,同時又具有不凡的才能,那么留給一百年的機會還是存在的。
所以我們一方面憂慮,一方面又不無樂觀。我們常常處于兩難的境地之中。我們對經濟的飛躍、物質生活的大幅度提高,有一點兒慶幸;同時又對人的貪婪、強橫、無理和野蠻,對環境的難以修復,感到椎心之痛。我們常常要在兩難之中生活、思考和創作,有時不免陷入悖論。在野蠻者眼里,什么文學、藝術、人類幾千年來形成的最珍貴的思想,什么永恒和偉大,只用一個臟字就可以打發了。在這樣的情勢之下,我們的生活還會有什么希望?可是沒有希望,放棄積極,很可能淪落到更不堪的、極度惡劣的情緒之中,這當然是不行的。于是我們需要更多的勇氣和智慧,更多的堅持和奮爭。
無論什么事情都是有代價的。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事情不是兩難的,所謂的福禍相依。如果發現不了核能,原子彈不會有,人類就此毀滅的危險也沒有;可是巨大的核能源也不能利用。超級大國有了核武器,十三億人口的國家如何坐視。經濟不發展,無法強國,無法自安。歷史有過再好不過的說明。保護環境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因為我們已經把人的欲望、物質主義的欲望調動起來,釋放出來,再與環境相諧相安已經難上加難了。事實上,這種道理不是我們今天才發現的,這種兩難也不是我們第一次提出的。偉大的哲學家羅素,那是何等偉大的人物,他到中國來考察了一番,而后說了這么一段話:中國的儒家思想太好了,它倡導的生活方式,對物質和思想層面的把握非常好,是一種優雅的文化。在這種文化指導下的民族會是非常安逸和文明的;他說只可惜,世界上還有其他的文化,即西方騎馬民族的文化,那是物質主義的、掠奪的文化,你這種田園詩般的生活無法與其共存。可見大哲學家羅素早就想明白了,我們人類實在處于一種兩難之中,沒有更好的辦法。所以今天的拚搏,說白了只是一種追求生存的斗爭。問題是我們要明白,人在這種兩難中仍要有所作為,要拿出更多的智慧和勇氣才行。我們還不能隨波逐流。無論做什么,還是應該有一點理想。要關懷這個社會,不能喪失最后的一點公益心和正義感,這不是空洞的大言,而是最基本的東西,更是生存所需。
開講之前,許多人希望講一講剛出版的長篇《刺猬歌》,我還是沒有講。為什么?因為一個作家要寫三十多萬言才能盡興的東西,他自己在這里用一席話去概括,會是相當危險的。既然需要那么多的語言才能表達的,簡化和說明只會造成歪曲。你們聽了我今天的演講,也大致會明白我的新書會寫些什么。至于它是怎么寫的,有怎樣的語言和細節,是否會給人以語言的享受,那還要自己去判斷。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