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衛之死

　　每天早晨，泛著黑色光澤的轎車，準時而恭敬地前來迎接年輕的院長。
　　上車后，韋的腦袋習慣地靠在軟背上，右肩緊挨車門，讓明媚的陽光涂抹在棱角分明的臉上。他打量著窗外滾滾的車流和腳步匆匆的上班族，偶爾難免產生滑稽的幻覺，懷疑坐在轎車沙發上的，是否真是那個姓韋的窮學生？真是那個來歷不明的被眾人鄙視的男孩？噢，僅僅是十幾年前，他還經常幾天也吃不到一頓葷菜，看見同學碗里油光閃亮的紅燒肉，饞得偷偷咽口水……
　　車子照例駛進醫院的后門。讓韋覺得更滑稽甚至不自在的，是那位比他年長二十幾歲的門衛，總是搶前幾步，輕輕打開車門，還張開右手擋住車門框，好像生怕院長碰疼了腦瓜。那樣的時刻，很容易讓人產生錯覺，以為自個確實是了不起的大人物。韋畢竟還不習慣。有一回，他忍不住對門衛說：“朱師傅，我自己會開門。”韋不知道門衛的姓名，只曉得他是街道介紹的臨時工，旁人喚他朱師傅，韋也就這樣稱呼。
　　亮晃晃的晨光下，朱的臉顯得黑瘦，皺紋深深地刻寫在額頭和兩頰。他不知所措笑著，倒也不慌亂，僅僅是有些兒窘迫，慢慢退后，訥訥地應著：“是，是。”那謙恭卻并不卑微的神情，忽然讓韋生出幾分好感。憑直覺，韋感到做門衛的朱屬于有點文化的人。韋的好感，也許來自本身的經歷，當他還完全屬于底層時，他的精神底線就是如此，面對必須迎合的對象，謙恭是必要的，卻不能顯出寒酸和卑微。
　　
　　那天以后，車子到后門時，朱師傅就不再迎上來開門，只是迅速走出門衛室，筆直地站立在門右惻，微笑著行注目禮，表示對院長的尊重，韋也就禮節性地朝他點頭笑笑。后來，細心的韋感到了詫異，原因是兩次半夜被召喚到醫院解決緊急病例，竟又在門口見到了黑瘦的朱。
　　院長便叫來辦公室主任兼后勤處長的李查問，朱師傅到底值什么班頭。李尷尬地笑笑：“哦哦，他是二十四小時連班……”
　　韋瞪圓了雙目：“二十四小時？這不違反勞動法？”
　　主任慌了：“有個門衛回鄉了，是朱師傅再三請求，他的孩子讀大學，學費貴，他頂班多掙點……”
　　韋聽罷沒有吱聲。他突然想起，從小，家里最困難的時候，是開學要交費的那些日子。那年頭，學費不像眼下這般貴，卻已經夠他擺小攤的母親傷神，到處借，到處求，只要能說上話的親戚鄰居，老著臉皮求援，韋自己也拾廢紙去賣，湊點零錢。媽說，今后就指望韋，一定要讀出頭……
　　主任見院長陰沉著臉不回答，趕緊知趣地說：“噢，我懂我懂，違反勞動法不得了，我立刻找人換班。”
　　韋嘆了口氣，猶豫著說：“不忙吧，你先把門衛室的空調檢查一下，冬天了，值班很辛苦。”
　　一臉納悶的主任，顯然沒猜透領導的心思，只得連連應著往門外退去。韋暗想，他莫非收了朱的什么好處吧？平時，這位主任一口一個規定神圣不可侵犯，還倚老賣老地用來勸誡新院長，這次為何如此通融？難道僅僅是同情朱師傅？韋不太相信。每次捐援助款，韋總愿在標準之上多捐點。母親在世時說過，咱們日子好了，要幫幫窮的，過去我們也是靠人幫的。李主任卻勸韋少捐，還嘻皮笑臉地說：“你院長捐多了，讓下屬難啊，捐少不好，捐多不舍得，嘿嘿。”
　　
　　今天早晨，院長的車開進后門時，意外地發現，門衛換人了，一張胖胖的陌生面孔代替了見慣的黑瘦的朱。韋想，朱頂不住連班，終于去休息了。
　　韋決定，在適當的時候，向李主任提出，可以在互助金里給朱一點幫助，如果他付不了孩子學費的話。韋猜想，李的第一反應，肯定說互助金借給臨時工不合規定啊。韋應該馬上給他頂回去：“二十四小時連班合什么規定？”
　　韋至今不知道父親是誰，他完全靠擺補衣小攤的母親撫養。他記得，小時候在山村到處瘋跑，識字是母親教的，母親是插隊到那里的知青，也是破落的小學校里惟一的老師。和小朋友吵架，人家罵他野種。他哭著回家向母親要父親。母親不回答，輕輕地嗚咽。他懂事，從此不再問。有一天，母親突然鄭重地和六七歲的他商量，要帶他返城。他記得清楚，母親說：“外公外婆老了，要人照顧。到城里生活也苦，要過好日子，全指望你讀書爭氣！”他似懂非懂，但是明白了一個道理，母親和他，甚至外公外婆的希望，全壓在他身上了。他比任何學生用功。所以，他考上了重點醫學院，畢業后又奮斗十年，成為最年輕的腦外科主任，直到當上院長。
　　善良的母親播在韋心里的種子發芽了。韋真心覺得，自己成功以后，能給其他窮孩子一點幫助，生活顯得更加實在。在都市的繁華和喧鬧中，那是他與窮困的山區童年的一絲牽連。此刻，他對朱和朱的孩子產生了強烈的同情。
　　韋剛坐定，李主任慌張地跑進來：“不好了，出大事了，朱師傅腦溢血……”
　　韋的腦袋哄地一聲也跟著充血了：“什么時候？”
　　“大概是半夜吧，準確說不上，其他值班人發現時他已經昏迷了。”李的聲音嘶啞著，顯出些怯懦：“不得了，要是勞動部門查起來，追問讓他連班的責任，不得了！”
　　韋瞪他一眼：“先不管這個。救人要緊，是動手術還是保守療法？”
　　李答：“正在讀片。看樣子，沒手術不行。不過，他沒有醫保，按規定，要家屬先交四五萬，他家肯定沒那錢。”
　　又是規定！韋想發火，但是不得不忍住。前兩天在全院大會上，作為院長的他，剛強調過嚴格管理的重要性。是啊，規定面前，他院長也不能隨心所欲。人家會說，像朱那樣的窮人多著，你單為他破例？韋聽院里老人說過，以前是先搶救再說，哪有沒錢不手術的？！也不知什么時候搞的這些規定！韋抬頭看見桌上的一只信封。那是星期天到其他醫院搶救重病號開刀的報酬。他把信封交給李：“我捐給朱師傅。你去想辦法，需要的話，盡快手術！”
　　李恍然大悟：“對，對，發動大家捐款，你院長帶頭，好辦，好辦。”
　　這次，李沒有說捐多捐少的話，拿了那信封，趕緊往外跑。韋想，他不能不賣力。人命關天，查起來，批準連班的李逃不脫責任。
　　
　　上午，韋被上級領導叫去討論醫院的改革。中午，剛端起碗，又聽說有個檢查組在醫院，只好跑過去寒暄幾句。還沒應酬完，就有電話追來，是本地最高級的醫院緊急求援，要他參加一項重要而艱難的手術。韋早已經習慣了，最困難的腦外科手術才會找他，看重的是他的年齡。資歷高的權威雖然不少，三十五六歲的腦外科專家，他是頭一份。這活兒，年齡也是關鍵啊，站幾個小時的手術，體力不支的話，難免出錯。作為一個大醫院的領導，他天天疲于應付。常常忙得成了來不及思考的機器。
　　救火似的忙了一整天，傍晚，太陽消失在城市的高樓背后時，韋疲乏地回到自己的醫院，在下車時又見到了新門衛胖胖的臉。韋這才突然想起了朱師傅，不知他的手術是否進行得順利？
　　走上二樓，通往院長室的走廊已經沒有了白天的喧嘩。下班了，科室的人回家了。走廊的盡頭，還有個工人在拖地板，從背影看出，那是個上年紀的女工。韋皺皺眉頭。他想，需要提醒李主任，今后用臨時工，盡量還是用年輕點的。
　　韋經過辦公室，見屋里亮著燈。探頭一看，不是李，只有一位新來的大學生坐在桌前看書，小伙子見到院長，趕緊起立。韋擺擺手，示意不必客氣。他還是不習慣被人過分尊重，那樣，反倒喚醒他的少年時代痛苦的記憶。因為窮，小學中學，他經常處于被人瞧不起的窘迫的境地，比方說，交不起春游的錢，交不出班費……
　　院長室的門被打開了，在寧靜的小樓里，鎖和門鉸被啟動的聲音十分清晰。黑洞洞的屋子呈現在韋的面前，同時撲面而來的，還有那股熟悉的混雜著消毒水的氣息。韋站立片刻，才去開燈。在燈亮的剎那，他驚訝地發覺，在走廊上打掃的女工已經默默走到自己的背后，他正感到詫異，那有點年紀的女人，竟然跪了下去，隨后是嗚咽的聲音，在寂靜的小樓里斷續地飄散開來：“韋院長，你是好人，我們老朱也是好人，你千萬救救他……”
　　
　　韋醒悟過來，打掃走廊的，原來是朱師傅的妻子。他趕緊招呼女人起身，把她讓進屋子。他望著那張和朱一樣黑瘦的臉，不解地問：“還沒有動手術嗎？”
　　一問，女人更哭得緊了，“你們都是好人啊，你帶頭捐錢，院里很多人捐了，我把家里的錢全挖出來，李主任說還缺一二萬，他做不了主啊……”
　　韋的血又呼的往腦門上沖。他疏忽了，應該明確關照李，不管錢多少，先動手術，救人如救火，這時間拖得起嗎？
　　他沖出房門，對著院辦的門想喊李，忽然記起，那兒只有個年輕人，李可能下班了，只好把值班的年輕人叫過來問。果然如此，因為缺一萬多，李說不符合規定，手術還等著，人是在急診間。
　　韋板起臉差點說了粗話，他媽的什么規定，想到那規定還是自己簽發的，只得忍住了火說：“馬上準備手術吧，你去通知，手術間那里下班走了的，馬上叫回來！”韋見年輕人還沒反應過來，狠狠加上一句：“你告訴李主任，錢不夠，下個月扣我工資，再不夠，還有下下個月的工資！”
　　女人見院長發火，膽怯地說：“李主任他們全是好人，全捐錢了，只怪我們家太窮啊。老朱本來不會那樣窮，也是讀書人，就是太好心，救別人，反倒吃官司了，弄到這地步。”
　　韋打發年輕人去通知手術，并且明確說，這手術他自己主刀。
　　韋喝了口水，靜靜神，對女人說：“你到醫務處簽個字，就休息一下等著，手術總要兩三小時。”
　　女人千謝萬謝，剛要退出，韋又問：“你剛才講朱師傅救人吃官司是怎么回事？”
　　女人道：“是三十幾年前的事情。他在山區插隊落戶，有個女知青被壞人在路上糟蹋了，作孽啊，二十歲的姑娘，啥也不懂，到顯形了，想做也做不掉，就不想活了。老朱可憐她，就勸那姑娘養下孩子，他認了，就說是他的種。孩子和姑娘的命是保住了，老朱倒霉栽進去了，說正要抓破壞上山下鄉的典型，便送他去勞教，苦頭吃了多少年啊，一輩子全毀啦……”
　　韋聽到這里，身子一陣驚顫，手中的瓷杯掉到地上，打了個粉碎，帶著茶葉沫子的水流，在打蠟地板上四處漫延開去。
　　女人慌張地說：“啊，院長，你辛苦一天了，我不該這樣嘮叨，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韋見女人已經趴在地上收拾，趕緊說：“沒關系，我自己不小心。”待女人收拾完，要離開房間時，韋仿佛不經心地問了一句，朱當年是在哪里插隊落戶。當聽清和母親不在一個地區后，他才暗暗松了口氣。
　　
　　院長靠在沙發上，合攏雙眼，讓自己的心安靜片刻，這才起身，換上白大褂，去手術間，準備親自做這個手術。
　　剛走進手術準備室，又冒出兩段插曲。先是麻醉醫師猶豫著說沒信心用藥，他覺得病人的時間拖得太久，各種指標均顯示危險，怕麻藥下去就出問題。韋聽了麻醉醫師的話，拿起病歷細看，沉吟著尚未來得及答話，李主任匆匆趕到了。他把院長叫到一邊，低聲勸道，這手術太危險，讓其他人主刀吧。韋認真地看他一眼，從李忐忑的表情中，明白此話也是一片好心。擔心手術失敗會毀壞院長名聲。韋何嘗不明白做朱的手術的風險！不過，動手術，也許是惟一向垂危中的朱表達心意的辦法。社會曾經虧待過這個好心人，臨危，他應該受到救助。
　　韋清楚地回憶起母親最后的時刻。在研究生論文答辯結束后，他才獲得母親病危的消息。母親堅持要等兒子通過答辯后才通知他。韋連夜坐火車趕回老家，母親已經在彌留之際。枯瘦的臉，了無生氣，勉力睜眼看著兒子，怔怔地流淚，已經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后來，他問姨媽，母親清醒時講過點什么，姨媽說，母親要她轉告韋，如果有出頭的日子，要多多幫助其他的窮人，人要知恩報恩，他們母子沒有好心人的接濟，也活不到今天。當院長之后，韋天天忙得難以招架，漸漸很少回憶去世多年的母親，此時此刻，母親臨終深深盯住他的眼神，清晰地浮現出來。她擺小攤二十年，苦了一輩子，獨自撫養韋成人，但沒來得及享受兒子的孝順。她在生命的尾端向兒子提出的要求，當然是韋無法忘懷的。
　　韋緩慢但是響亮地說：“這個手術是我決定的，出問題我承擔責任。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們搏一次！”
　　
　　兩個小時之后，韋臉色嚴峻地走出了手術室。他的身后，疲憊的助手和護士們無聲地尾隨著。突然，絕望的哭泣打破了冰冷的寂靜，那是等候在手術室外的女人難以抑制的哀傷。
　　韋在手術室內的最后一個動作，是摘去醫生的白帽，向停止了生命的朱師傅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內心說：“對不起，我沒有辦法了！”他盡了全力。作為年輕一代的腦外科專家，他聚精會神，一絲不茍，手術還是失敗了，無情地失敗了！也許，早幾小時開始手術，還有挽回生命的機會。現在，后悔已經無濟于事。
　　朱是在韋的眼皮底下，在他主持的手術中安靜地離開了人世。作為聲名顯赫的新秀，這是倒霉的紀錄。韋在決定手術之前，明白失敗的概率遠遠大于成功的可能。韋只是覺得，他必須有所行動。朱在倒下后一直處于昏迷狀態，不知道圍繞他發生的這些情況，當然也不會明白韋的復雜心情。
　　韋離開眾人，回到院長室所在的寧靜的小樓，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沒有開燈，于黑暗中走進去，慢慢走著，最后佇立在窗前。夜色晴朗，漫天星斗在黑暗的天幕上閃爍，一片云彩緩緩移動著，時而遮蓋了通往星空的視線。他回憶起遙遠的山區的遙遠的童年，那里沒有城市華麗的一切，不過，那里的夜空卻更加澄凈明亮。
　　朱死了，韋覺得自己的靈魂也好像死了一回。
　　也許，他還可以重生。
　　在韋的面前，尚有長長的路要走，母親的臨終囑托，夠他做一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