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鄉諺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我是一個光光鮮鮮的新娘,坐在一頂漂漂亮亮的花轎上。六個赤膊后生抬著我,胡喊著號子,一路狂顛。我心尖子都像要被顛出來,是一顛一顛的驚怕,也是一顫一顫的狂喜。可我為何沒看見人吹嗩吶?我的郎君呢?有人指著遠遠走在前方路上的一個背影,說那就是我的郎君。這個背影也是赤膊,左肩膊白嫩,右肩膀黑硬,肌肉鼓鼓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肩膀,但我相信了這就是我的郎君。我撩起我轎前的望簾,透過流蘇穗子把我的郎君打量,吩咐我的轎夫快走。可我為何擔心遺失了我的八寶盒呢?轎夫們便讓我下來回過頭找八寶盒。我低下頭在路邊石縫里找了一遍,沒找到八寶盒,忽感到周圍沒有了聲音,抬頭發覺轎夫們走遠了。他們抬著空轎子,還是走著臺步,一顛一顛的,他們忘了遺漏下坐轎的主角我了,就像我忘了八寶盒。眼看他們就要走得看不見了,我一邊追一邊大叫起來……
昨晚是我回到家的第一晚。第一晚就做了這樣的夢,還自己把自己叫醒。我醒了,睜開眼睛,天還沒有亮,雞卻在籠里喊天亮了。我捏一捏就丟在床腳邊的旅行袋子,里邊的“八寶盒”還在,那不過是某人兩個月前送我的一個化妝盒,怎么在夢中我把它看得那么重?我真為自己在夢中的失誤感到后悔。后來我是不是追上了花轎,不記得了,為追轎把自己叫醒了,真想接著把夢做完,等坐回了花轎再醒,可夢不是自己想做就做得出來的。我苦笑笑,然后靜聽父親和弟弟房里的鼾聲,意識到這真是回到家了。連房角的蛛網都在等我。房里臟死了,霉暗極了,一股陳腐氣味。我昨晚真是累得睡死了。
我起來,第一件事便是收拾。我家已好久沒人收拾了。爺老子是部基本轉不動了的老機器,在屋里扶門扶壁煮一把米,算是使他和他兒子不致一日日餓死;他兒子我弟弟呢,卻是部不肯開動的懶機器,本是農村人,卻天天看黑白電視想學城里人,不是貴人家卻蓄出個貴人胚,一身白肉圓滾滾,上個小坡都喘粗氣。幾年前我就是為了整一整這個懶弟兒,也為了掙點子錢給爺老子治病,才到廣東打工去的。打工回來聽鼾聲,他睡著了,昨晚進屋時節連接我一下都沒有,只有老父親和老黃狗接著我都高興得打顫。此刻他與父親都還睡著,我卻先起床打掃屋子。
我打掃屋子好像也把天上掃干凈了一樣,掃干凈堂前地時天也就完全亮了。這時候我照老習慣放出籠中雞,一抽雞籠板才曉得家中只有一只老公雞,難怪它叫得那么兇,它是要出到鄰家找母雞了。狗卻只圍著我轉,它還認得我,記得我是它家的一個主人,幾年不回它還認得,親熱得搖尾巴,高興得蹦蹦跳跳像中學生做早操,它是在慶賀這個家從此又有人清早掃階沿了吧。階沿上盡是黑疙瘩,雞屎鴨屎,爛禾灰塵,簡直積了一萬年,等待我用一個早晨來清掃。
可是我掃了一下就出虛汗。我是餓了。我到灶房里找吃的,找來找去沒找到吃的。看看米缸里有不有米,米缸里也已沒有米,小小一撮還不夠喂一頓那只大公雞。這時候我的爺老子咳嗽著起床來了,夾著眼屎扶著門框望我笑。我回來了,這個家就有了個周總理,就好像我的死去多年的老娘還在一樣,就像我還沒去打工時一樣。看來我這家庭總理的第一個解決國計民生的工作是去為全家弄來早飯米。
我拿了個量米的竹筒升子,向上邊屋建平家走去。建平嫂正在燒火煮早飯,她家的瓦屋頂上就長出了青色的煙柱。建平正在揮著根長竹竿當指揮官,指揮著幾百只麻鴨子出欄,嘎嘎嘎一片迎面走來。我偏到路邊,讓鴨子大軍經過,恭維建平說:“建平哥,你的鴨子養得好啊。”建平招呼我:“回來了?”我說回來了,我要到你家借米。建平說好的,我家還有米。我等了好久才讓鴨陣過完,地上盡是鴨腳蹼印子。建平家的小黑狗迎著我不客氣地露出尖尖的白牙,汪汪叫,這時我家的大黃狗來了,對小黑的狗眼不識泰山很氣憤,把嘴湊在小黑頭上,大約是訓斥它或者是介紹我吧,果然小黑狗不叫了,還跟著搖尾巴。這時蓬頭散發的建平嫂才走出木門來,沖我一笑:回來了?我說回來了,我到你家來借米。建平嫂說我家也沒有幾升米了,要去打米廠碾米了。
這就是說我借米得另找人家。我拔腳就走,可是建平嫂說:“娣,打一下講啰,看你急得——你還去不去啊?”她的意思是我還去不去廣東。“不去了。”“真的不去了?”“真的不去了。”她露出失望的、和我談話失去興趣的樣子。我猜出她的用意,是如果我還去廣東“撿金子”的話,就要帶她一起去,她也好跟著撿一把。這樣的堂客啊,我曉得她的意思,她也以為我在廣東干那種見不得人的賣肉體的事,我走出她屋時從她淫邪的又表示看不起的眼神中感覺出來了。
我不辯白。我沒必要對她辯白。我曉得這個世界的古怪,壞人誣陷好人時最希望的就是好人氣得跳起來罵娘,要辯個清白。壞人就覺得自己在耍猴子,而不明真相的群眾就只把你的跳起來當猴戲看。我沒讀過幾冊書,不曉得高深道理,可這號事我曉得是這樣子的。天老爺看著的,我娣兒在廣東幾年只是憑我老老實實的勞動,掙的是辛苦錢,那個包工頭千方百計想揩我的油,我嚴防死守就是沒讓他得手,所以他只好惱羞成怒炒我的魷魚。遺憾的是那個送我“八寶盒”的工友冬瓜還誤解了我,送我上車時那樣子真是發了瘋啊……
我一邊往下邊屋中順家走,一邊想起打工時追過我的幾個男人,心里就又記起昨晚的夢。是的,抬我的花轎遠去了,如今的我是嫁不出去了,沒有人要了,我老了,成了老娣,連冬瓜都叫我老娣。我只能回到這個山角落、我娘家養一輩子老。我還想嫁人,不想養成老閨女,可誰還要我?怪只怪這些年這一帶紛紛有女人下廣東去賣色相,臭魚弄臭了一塘水,連清白的魚都跟著蒙受臭氣。以前,我在家的時候,本村鄰村有好些個年輕后生想娶我,維巖,求寶,新來,都喜歡我,我家割禾,他們爭著扛秣桶;我家漏雨,他們爭著爬上屋頂檢瓦;我家水缸里沒有水了,他們爭搶那一根挑水的扁擔,到神霞灣挑來兩滿桶蕩漾著水的笑紋的清泉……老實話,使我動過心的是維巖,那個憨厚誠實又聰明的后生,他給我家挑水時額頭上晶亮的汗珠,有些羞澀地露出一口白牙齒的一笑,此刻好像還在眼前。可是父親希望我出嫁給外面的富裕人家,我呢,那時心氣也高,也不愿意被人家幾擔水就把自己給挑過去。就爭過扁擔:“我來挑!我不要你們挑!”那時我也真挑得起,農家姑娘做慣了,有一身蠻力氣。
后來是,我到外邊求發展,發展了好多年,沒有合適的;而夢中好多次夢見維巖,夢中的維巖不講話,常打一個赤膊,一邊肩黑一邊肩白的,肩上系根紅帶子,帶子的一端牽在我手里……這夢反復做過幾次,讓我猜疑這夢是嘛子意思,也就留心打聽維巖在家鄉的情況:聽說他承包了他家屋后的荒坡種果樹,種了一坡梨子樹,想靠種植致富,天天早起就上坡忙,給小樹挑糞挑水……可惜沒打聽出他還在不在等我。
去,我要去中順嬸嬸家,藉口借米打聽打聽去!
中順嬸嬸是地方上熱心做媒的人,當年受維巖的托來我家做過媒,說:“我想做一件好事,事成后得人送的一雙皮鞋,維巖送一只,你送一只,合起來是一雙,好不好?”——我們地方近些年把做媒稱作“賺皮鞋錢的”,做媒成功往往會得一雙皮鞋的酬謝。我答:“我要到廣東走一圈,曉得合不合腳再定。”這樣過了多年,我走一圈回來了。我進門喊:“中順嬸嬸!”中順嬸嬸見了我,馬上給我舀好一升米,又拉我坐下把話說了一籮筐,但說來說去沒有說到我想她說的事上。我主動說:“中順嬸嬸,你還想不想穿我買的皮鞋?”中順嬸嬸這才對我說起:維巖后來還戀著我,但自從聽到那樣的謠傳以后,就當著她哭了一場,對她說:娣壞了身坯,今后再也挑不得擔,不肯挑擔,不會再回來做他的媳婦了;她也認為這事成不了了,就說:維巖,我再給你介紹一個,成不成看你們自己。前不久又介紹了一個,是鄰鄉金雞坪的,可能就在這一兩天要互相看人家哩。
我到底是老娣了,不像嫩娣那么害羞了,說:“不行,我要行動!”中順嬸嬸還沒明白過來,我就出了她的屋。中順嬸嬸喊:“你的米!”我才記起我是來借米的,端起一升米兩腳忙忙地走,我是想起了我應該趕快做一件事。這件事不是煮飯或去打米,而是……而是去挑水!
我說:“爺,家里的水桶和扁擔呢?我要去挑水。”
爺說:“夜里你沒聽到流水流進水缸的聲音?我們家也吃‘自來水’了。”
我記起晚上是聽到過叮咚的流水滴水聲,說:“還不就是從黑巖殼用塑料管子接過來的水?水質不好!”
爺說:“不好也省得挑啊,到底是‘自來水’,像城里的一樣。”
我卻強著找到了水桶,而且是過去維巖他們男人挑的那種大水桶,還有那根粗扁擔,落滿了灰塵,好久沒人挑它們了;還有吊在水桶梁的索子,上面結了蛛網,老舊了。老娣還不服老,它們可真老了。我心中隱隱嘆息,挑一擔空桶子就走。
霧氣蒙蒙,可已經出了太陽。太陽從東邊山坳里升上來,干凈又新鮮,到底比南方城里的太陽好看,我愛看這樣的太陽。太陽光里飛著蜻蜓,透明的翅膀在空中抖出金光,路邊草葉上的露水也一顆里包著一個小太陽。我的家鄉到底是我的家鄉啊。一時間我幾乎忘了身在現在,而是少女時代,那時一忘形我就晃著一對小水桶唱起來:“得格里格郎,得格里格郎,床上小寶寶,繡房大姑娘,山上芊芊竹,竹樹大兒郎……”不過我到底唱不起來了,我已是老娣了。何況我要經過許多村人的家門,要過獨木橋,獨木橋邊,有他,維巖的家門。
一路有人這樣與我問答:
“回來了?”
“回來了。”
“還去不去啊?”
“不去了。”
或者是這樣問答:
“娣,挑水啊?“
“挑水。”
“不是有‘自來水’么,還挑?”
“這樣的自來水,不如挑神霞灣的水干凈。”
“大地方的臟水你都喝慣了,還嫌家鄉水啊。”
我一聽這話里有話,心里來氣,聲音有些粗地說:“我喝不慣大地方的臟水,如今的家鄉水也在變質,我要挑神霞灣的水!”
他們門縫里送出來的怪眼光如何看我的背影,我也不管。真的,事后想,他們看來這是一件怪事,是有些怪氣的。我也不管。
村中的路加寬了些,這是村干部們響應上級號召對外開放開出來的結果。我低頭看著路面我和兩只水桶的影子很孤單,但挑水不是打群架,孤單一點無所謂。路上三三兩兩走過些人,有面熟的有面不熟的,熟的是十里八里內的鄰村來的過路人,不熟的誰曉得是哪里來的到哪里去呢?兩個陌生中年女人和一個年輕姑娘正走過維巖屋前,好像掉了東西走過來又走過去,是真掉了東西嗎?我想了一想,想起中順嬸嬸說的事,便把她們和維巖聯系起來。維巖呢?我望見維巖正走出屋,挑著一擔糞桶,不用說是給果樹送肥去。我望他時他已先望見我,可他很快撇過頭,轉望那幾個女人,又再后轉,誰也不望了,挑著糞桶上山去。他家的后山就是他承包的荒地,原是公社知青茶場,公社解散后撂了荒,如今已被他植出一叢叢一行行規整的綠色了,他背對我,向著那些綠色。
維巖!維巖砍腦殼的,你不肯見我?
我忽然高興起來,也說不清是為什么,反而想唱歌了,只是一時想不起該唱什么歌,就加快步伐飛一般走,走上了維巖家門前的獨木橋,走過獨木橋上神霞灣挑水去。獨木橋,維巖家門前的獨木橋,這是我童年少年時代走過無數回的橋啊,做橋的獨木換了好多遍好多根,到如今還是一根獨木;新的鋼筋水泥橋建在這溪流的上游了,我卻不想走那座水泥橋,不為它繞了遠路,只為喜歡這座獨木橋!
橋下溪水在嘩嘩地流,擔空桶走上去也微微搖晃,我晃著兩只空桶就像橋上飛,空桶一揚一揚像兩只翅膀。忽然,我聽到一聲哀叫,在我的身后,狗的哀叫,隨即是狗跌落下水的聲音。我馬上曉得,我的不長眼睛的水桶把我家的老黃狗碰下水去了。它一定是從家里跟了來,我不曉得,在這橋上追上我,一片好意反成了落水狗。但狗就是比人強,跌下水馬上游上岸,游上對岸與剛到達的我相會,還是對我猛搖尾巴,水點子撒了我一身一臉,但我不怨。狗啊狗,那當年追我的人能像你這么忠心就好了。我忽然哭起來,路上的人不知我臉上掛的是淚水還是狗撒的水。
其實我這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事后證明,我真的有些傻。這兩只水桶確實是太大了,都大得像豬八戒的肚子,卻比唐三藏的肚子還干凈,因為里邊裝的是神霞灣的水!我真傻,真有些做作,有意挑得那么滿,挑回過獨木橋作表演,這表演可是好表演的?又不是舞臺演出,晃的是空桶子。我從神霞灣的清泉源口接滿兩桶水,挑起來,就感到有些咬肩,又感到挑還是挑得起。我是為這事來的,當然要挑回去。我咬著牙把水挑到了獨木橋處,上橋了,晃一眼對面維巖屋后的果園坡地,那里一片煙霧,是維巖在那里燒草木灰,將雜草燒成肥料。看不出煙霧后的他在不在看我。
哎,維巖,巖腦殼!
我心里這樣喊,罵,嘴里當然不出聲。再說,人挑著重擔是不能出聲的。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把這擔水好好地挑過獨木橋,讓他看看,我娣兒還能挑,并且挑的是最清潔的水!我一步步上獨木橋了,其他地方不能管、不能看了,只盯死這橋,也不看橋下的流水,免得心慌。這回兩只水桶不像兩只翅膀了,倒像兩個太平洋,重得孫悟空都挑不起。橋下的流水似乎在嘲笑我,說:都是水,挑我就是,何必挑它在我上面走呢?我心里應一聲:水都是水,水有不同啊,這水才像一顆女兒心啊。扁擔變彎,硬硬地陷進我肩上的肉里;肉的疼被我咬進牙根里。我心里喊:娣,老娣,你不是嬌嬌娣,從小不是,現在更不是了,現在是又老又硬朗了,適宜做粗手大腳農家媳婦,那個巖腦殼若還看得起,就做維巖媳婦,但你今天挑過這橋才證明你沒變老,沒變懶,挑擔的腰沒變成只會在床上扭的水蛇腰,所以你今天一定得挑過去,萬不可中途閃失啊。這水里現在映著許多目光,尤其有前方高處投下來的那一雙目光啊!
“咔嚓!”——不早不遲,扁擔出事了!
是我的一邊肩膀實在受不住了,它在我的身體里喊:疼死了,我要歇一會,該另一邊肩挑了!我知道橋中換肩不是什么好事,但還不換肩這邊肩似乎就要塌下來了,只得換。左肩換成右肩,原在前的水桶轉成在后的水桶,老黃狗只曉得又怕把它碰到橋下,急急退縮,但哪曉得更可怕的是它的主人出事了呢?一換肩,扁擔閃動就大,早有些老朽的扁擔受不住了,“咔——嘩!”
兩只水桶跌落溪里,連同我滿滿的兩桶水!
我好不容易獨身站穩,一時怔在這橋中央,看著自己的兩只水桶被急急沖走,在水中一顛一撲。
我在橋中央跳起腳,撒開手,也不管自己會摔下去,哭起來。
——我的水啊,我的水啊,我的水啊……
——這水是我的心啊,是我的心啊,我的心混到渾水里了……
抬起頭,透過淚水,我瞥見那坡地上下來了人,下到橋頭來,張著臂,似在望我,等待我,迎我。
那不是……維巖——巖腦殼嗎?恍恍惚惚的,一邊黑一邊白的肩膀……
我一步步走過橋,向他走去。
太陽光好亮好亮地照過來,晨霧消退,退出一片晴天。他家的木屋檐像被陽光涂了新黃漆,后面山坡上的樹叢像浸了綠油,淺淺一叢也綠出深遠的感覺。他在那里,在橋的那頭,這是真的,我掐一下自己,這是真的。這一回,我要沉住氣,自己又快又穩走過去,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