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煙

　　可以肯定自己醒著。同樣可以肯定自己眼睛閉上了，呼吸停止了。
　　在這個沒有時間的時間里，他看見四周的黑。他知道自己的身體裝在抽屜一樣形狀的盒子里，他看不見盒子的大小，但他知道是剛剛裝得下自己。他知道身體的周圍堆放了很多冰塊，就像以前在停尸房見過的那種金屬的盒子、那種冰塊。從他被裝進來以后，陸陸續續來過一些人，應該叫憑吊吧？就在剛才，他還隱約聽見她守在盒子前的抽泣，那是一種有點接不上氣的撕心裂肺的抽泣。然后她離開了，再也沒有人來。然后他又重新回到四周的黑里。他忽然想起，在他的“抽屜”面上，應該還寫有自己的名字：任志雄。在這以前，他一直都為自己有這樣一個名字感到驕傲。
　　自己的名字是上世紀７０年代中期那個從霧城來落戶的一個知青取的。老實巴交的父親因此還整了一刀臘肉款待了那個知青。也許正是這個緣故，后來長大的他，便離開那個叫五里坡的地方獨自一人到了霧城。他不知道那個知青在這個城市的哪里，他也不需要去找那個知青，只是對這個城市一直懷有一種不明不白的向往，或者一個夢。
　　
　　任志雄開始努力地回憶自己被裝進盒子以前的一些事情。
　　高考落選以后，父親沒有一點責備，從衣柜的底層取出一個牛皮紙包，一層一層地揭開，把已經有些泛黃的一疊厚厚的紙幣交給他。父親說：家里有田有土，一年到頭沒有什么開銷，這是七百元錢，全部拿去換成整的，帶上到霧城去闖闖吧。他不敢、也不愿意接這些錢，他知道這些錢是父親怎樣積蓄下來的，他知道父親那幾句輕輕松松的交代有多么沉重，十八歲的他第一次感受到心口的疼痛。但是，他最終還是犟不過父親。
　　村里很多人都出去了。很多人出去以后在城市里飄來飄去一直沒有個落腳的地方，有的就像消失一樣再也沒有了信息。他算是幸運的，一到霧城就在臨江門附近找到了一個火鍋店幫工，月薪四百，管吃管住。從家里帶的錢除了來霧城的車費花掉三十四塊，其余全部存入了火鍋店對門的光大銀行。選擇光大銀行是因為離自己上班的地方不遠，就像放在身邊，心里有一種安慰。他知道真是放在身上并非不保險。他連自己也沒有想到，在火鍋店一干就是十二年。十二年他的全部活動范圍幾乎都在火鍋店。他很少逛街，因為逛街就有可能花錢，舍不得。所以直到十二年以后，他離開火鍋店稍微走遠點就找不到回來的路，難怪店里的人說他是“土狗”。當然，他也還沒有說上媳婦。曾經店里有幾個打工的妹兒對他也有點意思，但他不敢接招，還是害怕花錢。最近和他走得最近的是隔壁清華火鍋店的雪花，意思是有了，但兩個人的關系還是各顧各，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他們的那點意思。他一門心思惦記著銀行卡上的數字一點一點的往上漲，差不多有四萬了。加上雪花也有一點積蓄，他們已經商量只要能找到一個便宜的門面，就出來自己開一個店子，賣盒飯、賣小面、賣啥子都可以。他想自己給自己當老板了。
　　
　　那個知青來火鍋店應該是幾天前的事了。他不認識那個知青，因為在他記事的時候，那個給他起名字的知青已經離開了農村。因為那個知青有一年春節回到五里坡，聽他的父母說他在這里打工。知青也不是專門過來看他，是有人請那個知青吃火鍋正好就在這個店。知青想起了他便向老板問起，老板就立刻把他喊到了那個知青面前。看得出，那個知青在這個城市是有頭有臉的，老板對他很熟，而且和其他人一樣，對那個知青都有點畢恭畢敬。見面后，那知青說了很多他父母的好話，說以前得到任志雄父母的很多關照，還拜托老板要多照顧他。就在桌前，知青吩咐身邊的一個人拿出五百元錢遞給他，他當時的那種不知所措至今還記得很清楚。他忽然想起了父親給他錢的情景，除了有一種感激，似乎還多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他同樣推辭了，但同樣沒有力量拒絕知青的這種不容置疑。知青遞過來一張名片，說：在霧城有什么困難，直接來找我。這時，老板在知青面前也大大地表揚了他一番，說最近還要給他加點工資，也希望知青時常來關照。那天，他給知青滿滿地敬了一杯酒，給老板滿滿地敬了一杯酒，心里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那晚，直到最后一個客人走了，他等隔壁的雪花過來以后，自己還掏錢買了瓶啤酒喝。
　　
　　三天前雪花在朝天門看到有個門面要出租。雪花說價格不算高，可以擺三張桌子。約好下午六點半和房東見面具體談。六點半，這個時間正是店里忙的時候，他又不愿錯過這個機會，很是為難。直到雪花那邊已經請了假，他才不得不鼓起勇氣在一個雅間找到正在陪客的老板。他把房門推開一條縫，向里面的老板招了招手，老板有點不悅，但還是出來了：啥子事？他結結巴巴好一陣子，還算是終于把已經編好的理由抖清楚了。他謊稱素芬得急病送去了醫院，他頭一回給老板明說了他和素芬的這種關系，說明務必要趕過去耽誤一會。老板本來是很不高興的，可能是想起他在店里的一貫表現，加上還有那天那個知青的招呼，又是遇上這樣的事情，還真的就同意了。只是臨走之前沒有忘記提醒他，今天你只能算半天啊。半天就半天，他急忙換了衣服，徑直往朝天門雪花說的地方緊趕慢趕一陣小跑。
　　從臨江門到朝天門只有兩站路，公共汽車上車就是一塊錢。他當然不會去花這錢，像他出門的這個速度也就是十分鐘。以往這個時候，路上行人很多，今天剛剛下過一場雨，把那些下班的人都趕到各種車上去了，路上倒顯得格外的清凈。他覺得今天這段路就有點像一首老歌里唱的“康莊大道”，他甚至有點陶醉了，似乎已經看見前面正在向他招手的幸福，那是自己十二年來一直夢想的愛情和事業。雪花在前面，自己的店子在前面。
　　對于這樣如此重大的決定，他一直沒有給家里講。他是想等自己的店搞起來的時候才把父母接來看看。這么些年來，每年春節回去呆兩三天，他都帶了錢回去，但所有的錢又如數帶了回來。在農村的父母死活不要。父親說了，要的只是希望他在城里好好干，攢點錢找個媳婦安個家。他從小就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幾乎從來都沒有惹父母生過氣。其實不管城里鄉下的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都要經歷一個逆反期，就是和父母逆反，在他的記憶中還真的沒有這個時期。所以父親的心思他最懂，他知道父母這樣對自己是為了什么。所以每次離開父母的時候，他的眼眶都突然有一陣發熱，但是他，從來沒有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他清楚自己這輩子該干什么，也沒有那些花里胡哨的想法，自己在城里干活，一天一天過得很踏實。記得上高中的時候，他寫過一篇作文，老師還在班上講評了一次，說寫得好。那是寫的村里東風水庫堤壩上長的一種草，那種草長得細長細長的，中間有很多骨節，那些骨節處可以長出無數的根須，像無數雙手伸進堅實的泥土里。這種草很賤，不怕雨，不怕旱，只要落地就會滿堤壩地瘋長，死死地抓住堤壩上的泥土。當地的人叫它鐵線草，他作文的題目就取的這個草的名字。只是在后來老師的講評中才知道這種草屬于蕨類草本，學名叫鐵線蕨。他在作文里說自己就是那種草，一點都不想長高，認準了的東西就死死抓住，踏踏實實地面對自己的生活。因為這篇作文，使他在學生時代有了最高榮譽的記憶。后來在城里打工，總會遇上一些不順心的事情，但是只要一想到家鄉堤壩上的那種草，他的心態就平和了，人就安靜了。所以這么些年來，他從來不去和誰誰攀比，也從來不去和誰誰發生爭執。所以，他在這家火鍋店一干就是十二年，難怪有人說，只有他和老板可以算是這里的元老。
　　
　　他終于記起了一把刀。那把刀迎面揮舞的時候他還可以跑，但是他看見身邊正好有一個過路的女孩，神情已經有點呆滯，可能女孩已經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他知道自己要跑可以跑掉，也知道如果自己跑了，那刀同樣會向那個女孩揮舞過去。因為提刀的那人，蓬頭垢面、臟兮兮的身子一絲不掛。他知道自己遇上了正在撒野的瘋子。瘋子長得牛高馬大，幾乎可以改裝兩個自己。于是，他的第一反映是帶著小女孩逃命，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聽見那把刀飛舞在空中呼呼作響的聲音……
　　
　　街上的路燈在這個時候齊刷刷地打開了。比刀舞風中的聲音更清晰、更尖銳的是街的那邊看見這個場景的雪花在遠處的高聲呼叫，他知道是雪花在喊，但是他已經沒有時間扭頭去看雪花，耳邊所有的聲音，都是從雪花喉嚨里爆發出來的無比驚恐的兩個字：快跑——！整個城市在這個并不太晚的時候，偏偏把這一段路騰空了，沒有多余的人出來呼喊，沒有多余的人出來援助，甚至沒有一雙多余的眼睛。
　　他只身一人一把往遠處推開了女孩，轉過身去厲聲呵斥那瘋子把刀放下。瘋子居然后退一步，愣了一下。但僅僅就是那短暫的一下，瘋子又猛地向前撲過來，那手里的刀，便直直地刺進他的腹部，一下、兩下，三下……瘋子一陣狂笑提著血淋淋的刀跑了。此刻，他覺得自己的腹部從來沒有這么滾燙過，他知道有一大堆東西從肚子里像塌方一樣垮下來，腹腔空了，一股嗆人鼻眼的血腥涌上來，他兩腿一軟，失去了知覺，整個身體像棉花一樣蓬松開去。幾乎是在同時，他還是來不及扭頭看一眼街對面的雪花，她知道她正在向他跑來，但是他實在堅持不住，眼睛一閉，再也無法睜開了。
　　
　　他不會再有新的記憶了。但他知道這樣以后會給很多人添麻煩，比如雪花，比如那個知青，還比如他的老板。他一直想站起來告訴他們不要這樣，這是命。但是他知道自己張不開嘴，說不出話，根本無能為力。他的雪花雖然從農村出來，但是她從小到大連雞都沒有殺過，因為長得水靈，在火鍋店穿著光鮮當迎賓。當時，她沖過街來撲通跪在地上，一把抱起血人似的他，拼命呼救。巡警來了，人們越聚越多，一輛出租車急剎在路邊，圍觀的人群有些手忙腳亂地把兩人扶到車上，鮮血頓時染紅了白色的車套，司機連眉頭都沒有一皺，徑直往道門口的第一人民醫院駛去。這是他第一次躺在雪花的懷里，他已經聞不到雪花身上那種特有的香味了，那是他夢魂牽繞的香味，他對她說過，他一定要承包她身上的香味。雪花也答應了一定給他留著。直到今天以前，他們最幸福的約會只是深夜打烊后在滄白路的石欄邊，面向嘉陵江兩個肩頭靠一靠，然后，各自回到自己打工的店里。
　　他被直接送進了醫院的太平間。雪花跟著巡警到公安分局協助調查。刑警隊錄完口供后，過來一位女警官安慰雪花，說如果事實確認，他應該是見義勇為，應該受到表彰，最后再三囑咐雪花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體。
　　很快，瘋子已經被抓到，只是一直在拘留室里唱歌，聲音很大，幾次招呼都招呼不住。警察也找到了那個小女孩，小女孩就住在出事地點的附近，是個幾乎喪失生活能力、有嚴重智障的孩子。雪花從分局出來，腦子里一片空白，一路偏偏倒倒地又回到醫院的太平間。
　　他就這樣躺在太平間了。他知道雪花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根本不能承受這個打擊，他很想起來幫她，但是沒用。這時，他身邊有很多警察、法醫，身上已經凝固了的血衣被剪刀剪得嚓嚓作響，身子不停地被翻動，軟尺、硬尺一直在身上比畫。他知道屋子外面他的老板來了，老板了解情況以后情緒很激動，他說這是我們店的英雄事跡，明天安排專人主動和媒體聯系，好好宣傳一下，任志雄是我們的英雄。老板想起了那個知青，從手機里調出電話撥了過去，占線。雪花曾經聽他說過那知青，她知道他是個不愿麻煩別人的人，于是對老板說，算了別去給別人添麻煩了。老板說沒事，這事由他來辦。老板想起要趕緊通知他的父母，問雪花怎么聯系，雪花說我們的事他家里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聯系。老板在雪花臉上盯了一陣，嘆了口氣說，公司里應該有他的登記，還是我叫人通知吧。過一會老板走了，臨走叫雪花也早點回去休息。雪花嗯了一聲。
　　他知道太平間只剩下他和她了，這是他們呆在一起找到的最安靜的地方，也是時間最長的一次。醫生說，明天就不能這樣擺放了，要請人把他的身體洗了以后裝進盒子，還要加冰塊。醫院還告訴雪花明天預交兩千元錢。素芬答應銀行開門了就去取。雪花要求醫院不要請人，搽洗身子由她自己來做。這個晚上，雪花一直流著淚守在他身邊。
　　這是他躺在盒子里的第三天。他相信靈魂可以出竅，否則他就不會這么清晰地知道盒子外面發生的事情。
　　
　　在他倒下的第二天，這個城市的晚報、早報都有一條短消息，說一農民工在街頭被一武瘋子刺殺身亡，警方已經進入全面偵察，報紙將予以跟蹤報道。
　　警方調查的情況已經清楚。兇手也緝拿歸案，最后由監護人送去了精神病院。小女孩的驚恐已經完全消失，當警察問她當時的情景時，她只知道嘻嘻地笑，要警察叔叔給她買冰激凌，冰激凌吃了，再問，還是嘻嘻地笑。惟一能夠把事情說清楚的只有雪花，除了雪花，沒有找到任何一個路人可以為這個事情作證。而雪花說的情況由于她和死者的特殊身份，很明顯地遭遇了尷尬。這樣一來，有關部門要確認躺在盒子里的他屬于“見義勇為”就成了問題。
　　三天時間不長，也不短，事情本身不復雜，也沒有節外生枝，很清晰。但是雪花只有等。老板只有等。真正忙得不可開交的是那個知青。知青現在的身份不低，是一個名氣很大的國企的老總，他在第二天一早就趕去了醫院，看了一眼已經整理得干干凈凈的任志雄，眼睛潮濕，神情有些恍惚。很顯然，他不愿被人看見，但是雪花看見了這個情景。然后知青去了分局、去了綜治委、一家一家去了相關的所有部門，每一個部門接待的人神情都很沉重，每一個部門都表示無能為力。三天下來，這個城市惟一可以為他說話的那個當年的知青知難而退了，原因是知青的老婆生氣了，說：你已經盡力了，你這樣瞎忙不怕別人說你和他有啥子關系呀？當時知青真想沖著老婆發火，但終于還是忍住了。所以今天知青帶來的消息仍然沒有什么希望。知青悄悄塞給了雪花一萬塊錢，說他的家里我已經通知了，他父母下午就應該趕到。明天我要出差，錢不夠再給我電話。
　　雪花這時才真的不知該怎么辦了。知青就像她溺水以后抓住的惟一的稻草，現在這根稻草也被水沖走了，她突然覺得要是眼前的知青是他的父親該有多好啊。
　　老板再也沒有來過。老板派的人聯系媒體的宣傳沒有了下文，這不是老板能左右的。今天老板派人送來了一千元錢。來的人臨走勸了雪花，別去找老板了，沒用。其實雪花已經知道老板態度的改變，老板在店里說了，他不但不是工作時間出的事故，而且是在店里最忙的時候撒謊請的假，但考慮他的一貫表現，店里不予追究，還是決定表示補助。店里其他工友陸陸續續過來醫院，多多少少一共湊了二千一百多元錢。素芬已經接到醫院的催促，說這樣放下去是在放錢，盡快聯系殯儀館吧。她已經把自己的錢全部取出來支付了醫院已經發生的費用，但她清楚自己沒有權力對他作最后的處理。她守在這里等他的父母，她要把手里捏著的一疊錢如數交給他的父母。還有他在店里的遺物還沒有去清理，她要等他的父母一起去。只有她知道他有個四萬元錢的存折，盡管她不知道他把存折藏在哪里，不知道存折的密碼，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存折，但是她要告訴他的父母。她想好了，她還要親口對他的父母說，他是個好人，下輩子還要給他當媳婦。
　　
　　晚報、早報的跟蹤報道夭折了。這個城市太大，街頭巷尾的議論也很快轉入了其他話題。也許再過一段時間，人們就會忘記有這么一件事，有這么一個人。
　　只有三天，他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累，即使躺在這里一動不動。現在他什么也不想了，只想著雪花、想著父母。他從剛才雪花進來的哭聲里似乎明白了很多道理。他知道自己還在等從五里坡趕來的父母，他想讓自己臉上的表情安詳一些、平靜一些。這個樣子，父母看到自己會覺得躺著的還是原來的那個的兒子，他不愿意父母這么一把年紀了最后還為自己的兒子痛苦。
　　他知道明天、或者就在今天晚上，自己又要走了。要從這個還算寬大的盒子里搬遷到新居，一個比這個更小的盒子里去。那盒子父母可以抱在懷里，雪花可以抱在懷里。他還知道，那時，留在這個小盒子里的自己已經成為灰，落地以后可以成為土，如果送回老家撒在堤壩上，就可以生長出一種草，很賤，細長細長的長著很多骨節。
　　他還知道，在搬進小盒子之前，自己的身體會變成一縷煙，很輕、很淡，然后被一陣風吹遠……
　　
　　２００６／８／１６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