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讀邵燕祥詩,觸緒紛呈。舊感來集,倍覺親切。郁管哀弦,中有雷聲殷殷。每于達人大觀,忽見烈士壯心。最是節近黃昏,師友凋零,唱和凋零,斜陽影里說滄桑,字字消凝。諧而莊,柔而剛。淡而味,旨而切。而自謂打油,亦謙亦真。王國維云,詞至后主而眼界始大。余云,打油至燕祥而格調始高。隔海遙寄,且喜我聞。
別來頭并白,剪燭知何時?掩卷支枕,得四集句:“每因不死曾為鬼,待到無求可做人。一天好景君知否,依依最是近黃昏。”借花獻佛,亦自況也。
亂世荒誕不經,適我躬逢其盛,純屬偶然。萬姓以死亡,而我得幸存,亦屬偶然。三十未立,四十尚惑,五十不知天命,六十流落他鄉,為鬼久矣。不知不覺,忽然七十。未學“辟谷”,而能無求。可以做人,不亦幸乎?幸則幸矣,非力以致之,還是偶然。歷史本無序,偶幸即是福。人間重晚晴,何況風雨天?望盡夕陽山外山,血污游魂記當年。撫今追昔,能不感激命運?
但是感激命運,猶難免負罪之感。生而為人,當先盡人子、人夫、人父之責,而后才有資格負匹夫有責之責。無論客觀如何,最起碼要照顧好孩子。這種連動物都能盡到的責任,我沒盡到。對不起孩子,也對不起她們的已經去世的母親。不孝不慈,豈可委過于亂世?小雨身體單薄,跟著我離開了熟悉的北京,離開了熟悉而喜歡的博物館工作,漂泊天涯,長才無所為用。備嘗苦辛,無怨無悔。恩重難報,豈可委過于無能?
是知年逾古稀,未必能“隨心所欲”,卻定有不逾之“矩”。負罪感之外,我的矩是我的信仰真空。信仰是人性的需要,一生渴望,而終無所得。有一個價值觀、有一種意義的追尋。但是歷史無序,回頭望而生疑。意義或者“主義”,作為信仰的替代物,似乎都是虛擬,一種無憑之憑。就像西西弗斯的石頭,一種無為之為。不知道是我在推它,還是它在推我?
這種距離意識,或者說這種和世界的距離,是黃昏的美好禮物。它稀釋了“真空”的沉重,消解了西西弗斯的石頭。我因此得以掃空身外閑榮辱,閱盡尊前舊輩流,觀世事如觀異書,寫東西百無禁忌。放下即是實地,卻有種陌生之感。也許是一個陌生的實地,一個“你從來不曾抵達過的他鄉”(崔衛平語)。不論是內在的他鄉,還是外在的他鄉,能抵達都是幸運。
每當我抵達某處,都有無數船只飛過。他鄉之外有他鄉,無限行程望欲迷。于是自省之外,又學會了謙卑,一種更為深刻的開放。不似少年,勝似少年,晚霞晨曦同一光。背無面有,務虛踏實,“老夫聊發少年狂”,想要再寫一本書。一本文盲隨筆,或者局外人手記。不是奴性來潮,要向公眾(誰?)表明自己的存在。更不是石頭癮發作,又要來推什么上山。只不過如納蘭性德所說,“點鬢霜新,遇酒需傾,莫問千秋萬歲名”。
我的酒,是我的寫作。一杯在手君無怪:不知何處是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