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瓜：七旬誰把小胡呼

胡瓜何許人也？詩書畫刻堪稱鬼才怪才，卻靠行醫(yī)維持生計；我行我素，時而像電影里的佐羅一身騎士打扮，時而“襤褸何須錦帽遮”招搖過市，時而蓑衣斗笠呼嘯而去；超凡脫俗，放著兩層紅磚水泥的樓房不住，偏要拋下家小住進“三間東倒西歪屋”；貌似風流倜儻，卻對幾十年前的初戀情人念念不忘；收入可觀，但大多囊中羞澀……他是一個隱者？或是一個清醒的智者？寂寞的芥園可曾庇護過他的心？帶著滿腹疑問，經(jīng)過一天的圍追堵截，我們終于在夜色漫過芥園的時候，等來了這位道骨仙風的老才子，他的魚簍空空，酒葫蘆亦是空空。

古墳明月照芥園

一條西南走向的長街，卻有四街五門八巷；環(huán)街有土城，土城外有護城河；街上有古色古香的建筑，亦有門第顯赫的將軍府、大夫第。楹聯(lián)、對聯(lián)、律詩、古風，使得這條老街充盈著濃厚的儒學氣息。光在清末，這里就出了秀才二十多位，一條不足三百步的小巷就有登仕郎和登佐仕郎十六人。這里還是個出將軍之地，“五里十將軍”，僅中共的將軍就有張震、方強、劉志堅、方正、方國南、方正平、吳信泉、喻縵云等，還有曾任毛澤東秘書的李銳、曾任劉少奇秘書的吳光遠、毛澤東在一師讀書時的老師方維夏，等等。這便是胡瓜所在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距湖南平江縣城九十里的長壽街。

胡瓜的寓所“芥園”坐落在離小鎮(zhèn)不到一里的郊外。那是一片前不著村后不挨店的古墳場，經(jīng)過歲月的變遷，一些墳?zāi)挂呀?jīng)沒有人來祭奠掃墓了，雜草叢生。芥園的四周修有很高的竹籬笆，從外望去，三間茅舍被竹子遮得嚴嚴實實。進入籬笆內(nèi)，曲徑通幽，茅舍前不足30平方米的坪地上，圍滿了花卉做成的矮籬笆，中間是一張圓石桌，配有四張石凳子，一把簫斜斜地掛在木樁上，手指觸摸的地方在夕陽下幽幽地泛著亮光。柴扉虛掩，門前是一副木刻聯(lián)：我去有清風明月照管，客來倩野鳥山花相陪。門額是他龍飛鳳舞的兩個字：芥園！在茅舍內(nèi)參差不齊的正面土磚墻上，掛有仿宋木牌：醫(yī)師胡雪中寓。

行醫(yī)室左邊，是胡瓜的書室，剛走到門口，陣陣書香墨香竹香木香夾雜著撲面而來，除了鋪天蓋地的書，空閑的墻上掛滿了胡瓜的詩書畫刻作品，有裱裝的、木刻的、竹雕的，行草隸篆應(yīng)有盡有，琳瑯滿目。右邊可以說是一個小小的工藝品陳列室或是畫室，人物山水花鳥魚蟲，竹雕根雕、泥捏石刻，精彩紛呈……喝一口胡瓜沏的菊花茶，我們?nèi)滩蛔査骸澳@芥園可是獨一無二哦？”

說起芥園，胡瓜的話匣子打開了：“我白天去采草藥、釣魚、和朋友喝酒、偶爾還去探望一下我的病人，去無定所歸無定時，但不管多晚，我會回到芥園來，我已經(jīng)習慣了夜晚清風吹過墳畔雜草的聲音，也習慣了清晨鳥兒歇落在竹籬笆上的撲打聲。芥園從不上鎖，就像門聯(lián)上所說的，我不在，就請清風明月照看它吧。我有妻室兒女，我?guī)退麄冊谛℃?zhèn)上建了新樓房，但我喜歡過閑云野鶴的生活，芥園就是我的天堂。”

芥園確實是胡瓜的天堂，看一首他的舊詩，就不會疑心這天堂的真實性了：三間斗室是吾家，門外千竿綠蔭遮。四面野花爭放艷，一盆壽草正含芽。壺中有酒隨心飲，架上藏書信手拿。午夢驚聞童報道，門前有客會胡瓜。

我笑世人人笑我

按說，像胡瓜這樣一位多才多藝滿腹才華的人，理應(yīng)受到人們的尊重。可在世俗人們的眼里，他的名聲并不那么好，不但一些成年人對他嗤之以鼻，連小孩也常常對他直呼其名。胡瓜從不在乎這些，他曾寫詩自嘲：從今姓字號胡瓜，襤褸何須錦帽遮。我笑世人人笑我，癡癡巧巧混生涯。

被世人笑話的起因直接來源于胡瓜的個人稟賦和處處不隨俗，處處我行我素。“性傲難隨俗，情多苦戀春”是胡瓜的自我寫照。以唐寅自喻的胡瓜，十分欣賞“十年一覺揚州夢”的杜牧。“哪個才子不風流”，胡瓜既是才子，哪能不風流。不過胡瓜的風流不比別人，別人風流了神不知鬼不覺，胡瓜風流了，自己就要說出來，還要寫入詩篇，寫入詩篇猶自可，可他還要“佳句奚囊盛不住，滿川風雨送人看”哩！這樣的詩在他的《冷雨齋夜話》中占了不小比例。在道學先生和市井小民看來是不屑一顧甚至是有辱斯文的。胡瓜的“性傲難隨俗”竟然傲到如此地步，也難怪他漸漸產(chǎn)生孤獨感。

胡瓜的桀驁不馴更表現(xiàn)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他出身貧農(nóng)，卻登門拜訪一位被劃為右派眾叛親離的教員黃某；拜鎮(zhèn)上一位博學多才詩文出眾的資本家鄧某為師，并在自家茅舍門口貼過一副春聯(lián)：交牛鬼蛇神勝過正人君子，觀花仙狐魅超越仕女芳卿。

胡瓜說，他孤獨，但他不濫交朋友，只以詩會友。他的釣友，酒友，也都是因詩而及釣及酒的。長壽街有個叫鄧定生的文人，因一首《訪胡生不遇》而敲開了胡瓜友誼的柴扉：壽草正含芽，柴扉不用遮。呼門無主顧，欲去問西家。報道江邊去，歸來每日斜。

胡瓜釣魚，也是釣翁之意不在魚。他最好的釣友叫雪樵，也是一老才子。每隔幾天，他們就蓑衣斗笠地穿過大街小巷，小魚簍，大酒葫蘆，一路高談闊論挺進夜合山水庫。有一回，二人釣到傍晚，魚不見一條，酒卻喝多了，暫不知歸程，就躺在巖石上對起詩來。一個唱道：夜合山前白鷺飛，桃花水暖鯽魚肥。一個接著唱：共君今夜巖頭宿，貪釣魚兒不肯歸。問他那一晚是如何回到芥園的，胡瓜笑著說記不得了。歸乎？無歸乎？已不重要了。

別看胡瓜已是76歲的老人，卻童心依舊。掛在衣柜里的佐羅長袍纖塵不染，在我們的強烈要求下，胡瓜試穿了兩套服飾：佐羅裝，大衣禮帽。看著瘦高但腰板筆直的的胡瓜，在衣服的襯托下笑得神采飛揚而又桀驁不馴，我們的心中充滿了感動，這老頑童內(nèi)心原本該是怎樣的柔軟和充滿渴望。

濟世丹心采藥翁

正如胡瓜在詩書畫刻方面才華橫溢但詩人畫家書法家金石學者的桂冠一頂也沒扣到他頭上一樣，胡瓜雖然早在30年前就提出了急性肝炎的新療法、治愈了許多肝炎病患者、還救活了兩例省縣醫(yī)院辭盤的肝昏迷患者，但至今還是草郎中一個，一無職稱二無頭銜。胡瓜并不計較，“我一個只讀過半年舊書、一生未拿過公俸的人，還能奢望那些勞什子？只要能治病救人，收入高點低點無所謂。”

胡瓜一直在自己偏僻的茅舍里看病治病，上門求醫(yī)求藥者絡(luò)繹不絕，有本地的有外地的，連回家探親的臺胞，現(xiàn)香港某公司董事長余世杰也專程登門請他治病。

胡瓜看病的收入就不少，但他經(jīng)常囊中羞澀。他為人慷慨俠義，碰上貧者求醫(yī)，他不收錢或少收錢，有時還讓患者住在自己家中治療，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既要管飯又要管藥，有時還得掏腰包出路費讓病人回家。

對于病人，胡瓜可沒有半點的“詩情酒意”，他非常嚴謹。他說：“別人治療肝炎開的茵陳是上中藥店買的，而我是自己上山采的。因為采不同的藥有不同的時月，時月未到和過了時月采，藥效就沒有了或是有也不高了。藥書上說茵陳這味藥主要是用它的嫩莖和葉入藥，既是這樣就不能將莖葉同時采回，而要采第一年茵陳的莖和第二年秋季開花前的葉，這樣采的藥，精澤皆歸于莖葉，藥效最高，自然也就藥到病除。”

聽著他細致的解釋，我們肅然起敬，茫茫的山野，七十高齡的老翁，沒有隨身的童子，背上大背簍，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那一片丹心，也許只有深山知道。

秋風河上聽鳴蟬

胡瓜貌似風流，喜歡留連于羅裙紅袖之間，聽了他和河姑娘的故事，我們似乎懂得他深夜的簫聲為誰而吹了。

胡瓜年輕時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初戀，對方是一個叫河聽蟬的湘陰姑娘。那時，他還是一個不斷游走四方學習技藝的木匠，襤褸的衣衫遮不住他勃發(fā)的才華，他的詩歌和簫聲贏得了東家的女兒河聽蟬的熱烈愛情。在那里的整整一個月，胡瓜飄蕩的日子第一次充滿了溫暖與關(guān)愛，他不再覺得自己是個自幼就失去爹沒娘的孩子，他恨不得從此在那里生根發(fā)芽。

家具很快就打好了，在他的好心情驅(qū)使下，每一樣木器剔透精致，散發(fā)著實木的清香。然而，離別也很快來臨了，顛簸流離、一窮二白的胡瓜口才再好，也撼不動聽蟬父母的鐵石心腸，美麗善良的河姑娘，從此永遠成了他心中最渴望最懷念的夢。

離別河姑娘18年后，已是三個孩子父親的胡瓜不遠數(shù)百里，竟舊地重游去找過一次河姑娘。結(jié)果是物是人非，人去樓空。好不容易找到一位當時河姑娘家的鄰居大嬸打聽，她多少對胡瓜還有一點印象。得知河姑娘15年前嫁給了一位中學老師，后來夫婦倆到特區(qū)做事去了，不過每年還回趟娘家看望哥嫂。胡瓜撲了個空，心情非常苦悶。他如醉如癡地徘徊在當年與河姑娘海誓山盟的小橋邊，詩從心底來：離懷猶記小橋邊，一別重游十八年。蛛網(wǎng)畫樓人去遠，秋風河上聽鳴蟬。

收到鄰居大嫂轉(zhuǎn)交的詩稿，河聽蟬被胡瓜那首凄楚動人的嵌名詩感動了，半年后，她回了封信給胡瓜，訴說了18載相思之苦，并委婉地表達了愿意再晤胡瓜。一封信，把胡瓜折騰得夜不能眠，食不甘味，恨不得插上雙翼，飛到河姑娘身邊。然而，都是有家室的人，怎能隨心所欲。故只好頻頻傳書信，用詩詞寄托思念之情。

胡瓜是世人眼中輕薄的風流才子，還是用情專一的癡情漢？世人的眼光對他已不重要，只要深夜的簫聲響起，他的內(nèi)心深處知道自己的簫在為誰而橫，這對他就已經(jīng)足夠了。

胡瓜，這位多才多藝、樂善好施的鬼才、怪才，不是短短的筆墨能將他的超凡脫俗、風流倜儻寫盡的。站在芥園外，我們暗自感嘆：現(xiàn)在還到哪里去找這樣的真正脫俗之人？又有幾人像他這般、能像他這般？這位被人視為不無瘋癲的老才子，也許曾經(jīng)，或依然，是對世事最清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