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弄死村長熊明海的狼狗,這是高中畢業生金元寶蓄謀已久的想法。
那是多么腐敗的一條狼狗呀。油頭滑面的村長熊明海天天牽著他油頭滑面的狼狗在柳寡婦的“君再來”館子店搞腐敗,吃飽喝足了,就與和他一起搞腐敗的鎮干部縣領導剔著牙在柳寡婦的館子店門口談笑風生,指點江山。還時不時地讓他的狼狗表演幾個保留節目。比方說,讓它去追咬一只剛剛下罷蛋咯咯歡叫的老母雞,比方說,讓它去追攆一個正挑著糞桶經過館子店的老農民,直到他丟了糞桶撒腿就跑。又比方說……總之,都是一些讓村長和他的領導們開懷解泛的快活事。
總有一天我要弄死村長家的狼狗。金元寶忽然對同樣是高中畢業的鄧紅旗說了這樣一句話。當時,金元寶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由把鄧紅旗嚇了一跳。鄧紅旗沒有想到這話會忽然從他嘴里蹦出來。
村長熊明海不活活掐死你?鄧紅旗說,狼狗比他親爹還親哩。
我不管,總有一天我會弄死他的“親爹”,莫一副老卵樣。金元寶深惡痛絕地補充一句。
但想歸想,金元寶一直沒有付諸行動,當然,并不是金元寶不敢采取行動,而是金元寶一直沒有尋找到下手的機會。
這天傍晚,金元寶來到鄧紅旗的家門口,他四下里瞧瞧,倏地抬腿翻身上墻,在鄧紅旗家的圍墻上做跨馬狀,然后壓了嗓子喊紅旗紅旗。鄧紅旗你婊子崽聽到么?鄧紅旗正坐在門檻上啃紅薯,嘴里被紅薯哽著,白凈凈的脖子鼓脹著幾條青筋,那青筋像螞蟻一樣在他脖子上蠕動。
金元寶又喊,鄧紅旗鄧紅旗,你婊子崽還吃,撐死你。
鄧紅旗瞧見金元寶一個光溜溜的大腦殼,臉就往下陰,用手晃蕩著,下,下,你婊子崽給我下。因為這時候他看到母親已經從廚房出來,他不想讓母親看見金元寶。鄧紅旗的母親看到兒子神經兮兮的樣子就罵開了,飯沒下喉,魂就飛了,鬼在招你的魂么?
鄧紅旗說瞧你說的甚話哩。一只拿筷子的手仍在朝金元寶晃。金元寶朝鄧紅旗做了個鬼臉,又倏地翻身下馬,金元寶曉得鄧紅旗一時半會是出不來了,不免對鄧紅旗有些失望。金元寶拍拍手然后插進牛仔褲子的后袋里,哼了小調調朝村外蕩去。
2
日頭已開始下墜,知了扯開嗓子叫,叫得人心煩,秋收后的田地里被四射的朝霞射得滿天滿地的通紅,像新婚不久見人就害羞的小媳婦。黃昏走進橘紅色里凝固了,炊煙裊裊,在蘆葦蕩里繞了匝匝的彎,聚起了綿綿香氣。近到白塔河邊上,他看河水緩緩地流淌,金元寶的心里卻有了不少的迷茫和惆悵。他曉得,河水千折萬繞終歸要匯入大海,而金元寶哩,他不曉得自己的路該朝什么地方走?他一屁股壓在草地上嚎嚎地朝天叫嚷。空瞅著斜天,一彎弦月顯了形,肚子里的煩就發了酵,摸起塊土坷垃拋向田頭一條發情的母狗,引來幾聲凄怒的吠叫。
四周忽地就寂了。
金元寶和鄧紅旗都是竹溪村的高中畢業生,都沒考上大學,都一起回到了竹溪村。也就是說,金元寶和鄧紅旗都將和父輩一樣面對黃土背朝天了。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呀。理想呀抱負呀就像摔瓷盆一樣,咣當一聲就走樣跑調了。但鄧紅旗有個好爹,是工地上的小包工頭,最不濟也可到他爹的工地上做個小監工。但金元寶就不行了,想到廣東打工都不行,他爹是個病秧子,天天抱著藥壇子過日子。好在金元寶好養,清湯寡水長到十八身子鐵板樣結實。家里的幾畝責任地就像是等著金元寶長好身子來耕種的哩。
現在,農田越來越不滋養人了,村里年輕的男男女女都甩了手中家什到上海廣東打工去了。村里剩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棗、老弱病殘。金元寶心里郁悶呀。在竹溪村,金元寶也就只有鄧紅旗一個伴了。他倆從小到大,從小學到高中都在一個年級,一起逃學,一起偷同班女生的花褲子,一起鉆樹林子掏鳥窩。鄧紅旗也曾想到廣東去打工,但爹媽死活不讓,祖上就這一根獨秧苗,怕萬一有個什么閃失,不放心讓他單飛,就這樣讓他在家閑著。可現在鄧紅旗也被媽阻在屋里。金元寶現在連個說話吹牛的伴都沒有。
想起這些,金元寶心里就難過,難過之后就想起了一個叫梅梅的小女子,想起了梅梅一扭一扭的水蛇腰,梅梅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梅梅扎個馬尾辮子,一蹦一跳的輕盈脫俗,那油囊囊的臉白嫩鮮艷,像才熟透的果子,一雙杏眼忽閃忽閃蓄了靈性。幾個夜里,金元寶就作荒唐夢,金元寶夢見自己摸了梅梅的白奶子,那是多么幸福的夜晚呀。這以后,他多想真材實料地摸摸梅梅的白奶子呀,但他再也沒機會了,梅梅也走了,到廣州那個花花世界去了。梅梅初中沒畢業就闖了廣東,一晃就是兩年。去年,她神里神氣、風風光光地又回到竹溪村,手里提一個沉甸甸的大黑包,沒幾天,家里就蓋起了一幢大樓房。原來她提的大包里沉甸甸的都是錢。村里人羨慕得直嘖嘴。都曉得廣州的街頭滿地都是紅票子。便有花花綠綠的小女子往她家串,渴望得到她的指點,能給一個揀紅票子機會。
梅梅完全變了,再也不是以前的梅梅了,金元寶想,梅梅啊,永不再是那個立在小村口沖他咯咯笑的梅梅了,如梭的歲月和燈紅酒綠的世界,就這樣隨心所欲地把她塑成了另一個女子。他愿意梅梅永遠是篤實淳純的梅梅。但金元寶茫然了,不知道該向誰祈禱。
這時候,夜色已完全來臨,西邊的一幕亮色像是被黑布蓋住,天上散了幾顆星,眼前隱隱約約看到幾棵被風搖曳的樹影子。
鄧紅旗還沒來,這婊子崽還沒來。金元寶想,鄧紅旗一定是讓他媽阻在屋里。金元寶起身往村里走,剛下河堤,就碰到村長熊明海,還有村長熊明海手里牽著的一條狼狗。熊明海見眼前晃動著一個人影,手里的繩子一松,狼狗就呼呼朝他撲來。金元寶哎喲一聲,一個趔趄就跌坐在地上,狼狗的前腳剛要搭到金元寶脖子上,村長熊明海吆喝一聲,狼狗就忽地停住了,就圍著金元寶轉,伸出的舌頭像喝了死人的血。
這是一條訓練有素的狼狗,更是一條讓村長引以為自豪的狼狗。村長熊明海常對他的村民說,你們看看,我的狼狗多么聽話,比調教你們這些刁民容易多了。你們說說,哈哈哈,有誰會比我的狼狗更聽話么?沒有哩,操,真的沒有哩。
所以,村長熊明海就可以隨時放出他的狼狗,并在對方被嚇得屁滾尿流的同時恰到好處地喝住狼狗。所以,村長走到哪,他的狼狗也就跟到哪。身影不離,像貼身保鏢。狼狗成了村長的好幫手。收不到提留款,他牽狼狗去,收不到計生款他也牽狼狗去,村人一見狼狗,人就癱了,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現在,村長熊明海牽著狼狗出現在金元寶身邊。金元寶已感到末日的來臨。
呵呵,金元寶呀,我還當是不法分子哩。村長熊明海剔著牙說。
狗呀,狼狗呀!他眼前起了閃,夜色猛地又往后縮了一大截。
狼狗威風凜凜立在金元寶眼前。
村長熊明海威風凜凜立在金元寶眼前。
狗呀,狼狗呀。金元寶后挪一步又怯怯地說了一聲。
狼狗通人性哩,你又沒做違法的勾當,你怕個卵!村長先是笑笑,然后扳著臉厲聲厲色,像真的審訊一個人贓俱全的犯人。
狼狗瞪起綠眼,圍住金元寶轉圈。
這是一條多么肥實的狼狗呀。金元寶雜亂無章的思緒正在迅速收攏。
這是一條多么腐敗的狼狗呀。金元寶瞧瞧村長熊明海又這樣想。
金元寶真為梅梅惋惜。梅梅的媽媽柳寡婦啷咯就會和這樣一個腐敗的村長滲和在一起哩。金元寶只能在心里這樣想,金元寶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金元寶心里委屈著,鄧紅旗婊子崽真讓我失望哩。他似乎想博得鄧紅旗更多的慰藉。可是鄧紅旗硬是沒來。
3
金元寶不曉得是啷咯和村長熊明海分手的,走到鄧紅旗的家門口就碰到躡手躡腳從家里出來的鄧紅旗。
金元寶,我正找你哩。
金元寶不想再搭理鄧紅旗,但村里再沒有能和他合得來的人了,就原諒了鄧紅旗,他瞪鄧紅旗一眼,說我真懶得理你,你婊子崽失約。金元寶埋怨地罵一句。
媽盯死我哩。我好不容易偷空出來。走哩,去河邊涼快涼快。
金元寶再也沒有玩的興趣了。想起村長熊明海和村長熊明海的狼狗,金元寶心里蓄了火。
金元寶說我看到村長,還有村長的狼狗。
金元寶說婊子養的村長放狼狗咬我。一副老卵樣。
顯然,金元寶臉上露了憤怒。天上幾顆星一眨一眨的,像是在嘲諷他剛才的軟弱。現在狼狗不在,村長熊明海也不在,金元寶當然不再怕了,他當然可以放肆而大膽地操罵村長熊明海了。
總有一天我要弄死村長家的狼狗。金元寶說。
鬼才信你,你已經說過一百遍了。鄧紅旗說。
不信拉倒,你不是說狼狗是村長的親爹么?他的親爹遲早會死在我的手里。金元寶想起村長熊明海剛才那威風凜凜的樣子,就更是下了弄死村長狼狗的決心。
但不知什么原因,自從那夜被村長的狼狗撲倒以后,元寶心里就怕,也不知是怕村長還是怕村長的狼狗。幾個夜里,在與紅旗的講述中一程程回到過去的情景,恐懼一次次回到金元寶的眼睛里,他那驚慌失措的樣子,仿佛一只搖搖欲墜的果子。每次從家里出來,金元寶的眼前一片迷亂,好像村長熊明海把懸在他頭上的黑洞擱在了眼前,使金元寶家門前的小道黑幽幽的,他走出門后深一腳淺一腳,在那黑幽幽的前方,有一張面孔,一直在忽明忽暗地晃動。一會是村長狡詐的黑眼,一會又是狼狗兇惡的綠眼。
金元寶多次絞盡腦汁設想了弄死狼狗的具體方案,比方說,用“三步倒”毒藥裹住饅頭丟進村長熊明海的墻院。但這一條行不通,狼狗只吃村長熊明海的獨食,別人給的東西嗅都不嗅。再說村長的狼狗吃多了山珍海味,一個饅頭算什么玩意?另一個方案就是用鐵棒敲,瞅一個村長熊明海不注意的時機,照準狼狗的腦殼狠狠一鐵棒。這一條很快也被金元寶否認了。狼狗和村長形影不離,何來機會?金元寶頭疼呀,他真的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弄死村長家的狼狗。
不管啷咯樣,老子早晚是要弄死它的,莫一副老卵樣。頭疼之后,金元寶又給自己的信心打氣,腳下就生了力氣,顯得胸有成竹,氣定神閑。
這天中午,金元寶和鄧紅旗雙雙躺在河堤上沐浴著溫暖的陽光。
鄧紅旗說,金元寶,我就要到縣城去了,我爹讓我去做他的幫手。我真的不想去的,在村里你我是好兄弟。可不去不行,我爹說如果我不去就揍我,就不給我尋媳婦。金元寶笑笑,說兄弟你奔了個好前程,以后莫忘了我就是。
聊得正歡,就見有人朝他倆奔來。說金元寶,你還不快回家,你家來客人哩。村長讓你快回去。金元寶心里生了疑惑,說我能有甚客人?我長十八了還沒聽爹說過有甚客人?我爹不是在家么?
操,你爹鬼影都不見,可能又在熊瞎子家玩麻將。金元寶的老爹金豐收雖然是個病秧子,但玩麻將上癮,只要沒躺倒在病床上呻吟,手心就發癢。金元寶說過多次了,但沒用。后來金元寶就懶得管,曉得爹也沒幾年好蹦頭,只要不玩太大就隨他去。
金元寶說,會是、是誰么?
村人說你去了就曉得了,像是縣上干部。
金元寶心里縮了一下,該不會是弄死狼狗的事讓村長曉得了,來找他算賬的?消息不會走漏這么快呀。除了鄧紅旗,他對誰也不曾說過。何況,他也沒采取行動,在村長面前更沒露出任何的蛛絲馬跡。捉賊捉贓,捉奸拿雙,他能啃我兩卵子?這樣想來,金元寶就走到家門口,他想自己是不是要進去。這時候,村長熊明海就從門口伸出腦殼,說金元寶你進來快進來。沒等他開口,一手就讓村長拽了進去。家里坐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白白胖胖,慈眉善眼的樣子。村長說陳組長,這就是金元寶同志,竹溪村的高中畢業生。村長又對金元寶說,這是縣上的扶貧干部,是專程來給你送扶貧款的。
金元寶讓村長說懵了,愣在那不知說什么好。村長說金元寶婊子崽你還不快謝謝陳組長,他是你家的財神爺哩。你的好日子有奔頭了。
陳組長笑笑說,要謝就感謝縣委縣政府,感謝黨的好政策,感謝你們有個好村長呀,金元寶同志,熊村長多次提到你家的特殊情況,經縣扶貧工作組最后決定,你家是第一批扶貧對象。聽熊村長說,你非常熱愛種養殖業,想種平菇,想養土雞養鴿子,這是好事嘛。資金雖然不多,三千元錢算是給你的啟動資金,希望你好好珍惜這次機會,盡早擺脫貧困奔小康。如果有什么困難你可以到縣政府找我,哈哈……金元寶同志,希望你的理想和愿望能像你的名字一樣響亮啊,哈哈哈……
金元寶望望村長,他不曉得自己什么時候對村長熊明海說過種平菇養土雞養鴿子的事。但三千元金黃黃的百元大鈔就捏在陳組長的手上,只要他一張口,這三千元錢就屬于他金元寶了。他沒想到會有這等好事在等自己,更沒想到平時面不帶笑的村長熊明海會處處為他考慮。
金元寶覺得自己忽然交了好財運,就像鄉里人說的俗話,一跤摔到狗屎堆上,活該有這一口。再瞅瞅村長,這哪像是一個天天到柳寡婦家搞腐敗的人?你看他滿臉微笑,和藹可親的樣子,分明是一個清正廉潔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好干部呀。
這時候金元寶就恨自己了,恨自己不該有弄死村長熊明海狼狗的歹念。這種想法是多么的愚蠢和不應該。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
后來,金元寶覺得要向村長作深刻檢討,不檢討就對不住扶植自己的好村長熊明海。但沒想到的是,村長聽后不但沒有批評他,還說金元寶是個好同志,有錯就改是個好同志么。
這一個晚上金元寶都沒入睡,窗外的月亮明靜透徹,射進來的光亮溫溫煦煦,毛毛茸茸的,照得人心里舒舒暢暢暖暖洋洋。金元寶做了幾遍天上下金子的夢,然后就數鈔票,數也數不完。
4
天一亮,金元寶就起床了,家里的雞呀狗呀都歡蹦亂跳,都曉得家里有了喜事。金元寶要去找鄧紅旗,他讓鄧紅旗給自己拿個主意,這三千元錢該用來做什么?對于金元寶家里來說,三千元不是個小數目哩。可是他沒見到鄧紅旗,鄧紅旗已到他爹的工地奔他的好前程去了。這多多少少讓他有點不悅,但想起陳組長給的三千元錢,心里又開始活泛起來。
回轉的路上,金元寶就想好了,就按村長熊明海的意思辦,種平菇。他早就曉得鄰村的張貴順就是種平菇發了財。金元寶要去拜張貴順為師。想起昨夜的夢,金元寶心里就如喝了蜜,種平菇發家致富的秧苗子就滋溜溜往上長。剛回到家門口金元寶卻碰到牽著狼狗的村長熊明海。
金元寶說,真該謝謝你哩村長。
是得感謝我呀,不然啷咯還得起村委會的提留款?
村長,你、你這是甚意思?
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我讓豐收大叔交出了三千元扶貧款。你不曉得?你家累計還欠村委會三千多元提留款。
村長,你不是說給我搞種植業的啟動資金的么?啷咯說變就變了哩。
操,我不這樣說,政府會給你三千元錢?你下輩子也還不起這筆款。操,虧你還是個高中畢業生,還不如我的狼狗聰明。
金元寶聽了村長的話像遇到霹靂,想上去揪村長的領子,可沒敢動,那只狼狗伸著舌頭盯著他,他只是指頭在空中劃了一下,嘴翕動著說,你、你糊弄我哩?你把我當猴子玩耍哩?金元寶心里的秧苗子挨了雹子,清晨還翠葉含露,沐浴著明媚的陽光,眨眼就陰云滾滾,碾壓而來。村長熊明海咧嘴笑笑又說,這也是村委會組織的決定哩,再說你家欠村里的提留款也不是一年二年。村里算是對你家照顧了。陳組長說得對,你得感謝我才是,不然你猴年馬月能交清村委會的提留款?金元寶急了,金元寶傻倚在墻角,天像是要塌下來,刀在心里絞著,有忍不住的傷痛,他弄不清該罵誰,人情世味品得不多,村長這一招手段讓金元寶驚悸。
金元寶真后悔把錢交給爹保管,現在眼睜睜看著村長熊明海把錢拿走。
金元寶家門虛掩著,他忐忑不安地邁進去,雞呀狗呀趴在草窩里,懶得理他,好像是到嘴的幸福全讓他給攆跑了。屋里有股糊飯的味道,金豐收見了兒子臉上沒一點顏色。
金元寶說,爹,你啷咯就把錢給了婊子崽村長熊明海。
金豐收說,崽,我也不想給哩,可不給又不行。不給,他就要送我去鎮派出所,他說我不但拖欠村委會的提留款,還多次聚眾賭博,已是犯了國法,要是不給就送我去坐、坐班房。崽,認了吧,我們生來就是窮人命,命該七寸難得一尺哩。
金元寶端坐在金豐收面前,像座尊神,望著爹讓中草藥浸泡的蒼白的面孔,眼里涌出黯然的哀傷。他渾渾噩噩想狂嘶猛嚎,想瘋跑想自虐,想一頭扎進白塔河水淹死算了。
5
就在金元寶生悶氣的時候,村長熊明海家的狼狗在黃昏前真的死了。是讓人用鐵棒砸死的,死在柳寡婦的館子店里。
昨天晚上,村長熊明海和鎮里新來的楊副鎮長在喝酒。柳寡婦用押韻的語調對楊副鎮長說,激動的心兒顫抖的手,我和領導干杯酒。楊副鎮長是新調來的,見了風騷勁浪的柳寡婦人就先醉了,楊副鎮長說,好、好,你想和領導干、干幾下?柳寡婦繼續押著韻說,領導在上我在下,要干幾下就幾下。歡笑聲中,柳寡婦和楊副鎮長干得昏天黑地。宴會在村長和楊副鎮長包括狼狗酩酊大醉的前提下圓滿結束。
第二天,村長和楊副鎮長醒了,依然紅光滿面,依然精神抖擻,依然像個好干部,但村長熊明海的“親爹”狼狗卻再也沒醒來,再也不能表演節目了,村長看到,狼狗的腦殼已被人用鐵棒砸碎了,成了一條真正的死狗。村長呆了,村長比死了親爹還要難過。
誰是殺害村長狼狗的兇手或者好漢?村人都在猜疑,心里都在偷著樂。聽到消息,金元寶先是興奮,之后就是滿腔的憤怒了,弄死村長家的狼狗本來是他蓄謀已久的計劃,就像是在商店相中了一件愛物,等他下了押金,回來時卻讓人無理拿走。他把村里每個人都想了個遍,但就是不曉得是誰干的。這是讓人傷腦子的事。
沒想到,當天中午,村長熊明海就笑瞇瞇地把金元寶阻在家門口。
村長說,哈哈哈,你婊子崽有種哩。
你這、這是甚意思么村長?
你莫裝傻。哈哈哈……
村長熊明海笑得很歡,沒想到死了狼狗的村長笑得很歡。但金元寶還是看出來了,村長不是發自內心的笑,是假笑,是裝腔作勢弄出來的笑。村長很大度地摸了摸金元寶的腦袋,又嘿嘿笑了兩聲就走了。
村長的嘿嘿笑讓金元寶捉摸不透。金元寶也跟著笑了一下,但金元寶笑得還欠火候。他覺得自己是在哭。
后來,村人見了金元寶臉上就堆滿笑意和敬慕,說,你小子還真行,把村長的狼狗弄死了?現在叫村長神氣個卵。
金元寶盯住村人的眼睛不動。
死得好哩,要是村長婊子崽也讓人敲爛了腦殼,就更是謝天謝地老天長眼哩。金元寶,你雖然沒有敲爛村長婊子崽的腦殼,但你敲爛了村長的狼狗腦殼,敲爛了狼狗的腦殼就等于敲爛了村長的腦殼。你給我們出了口惡氣,你不曉得,我讓那條狼狗幾次嚇得了尿褲子,傷自尊呀,真是傷自尊呀。哈哈,現在總算是死了。
金元寶盯住村人的眼睛朝上翻了翻。
村人繼續說,我也早就想弄死村長家的狼狗,但我沒得機會。沒想到你金元寶不聲不響就把事辦得利利索索。你有種哩。
金元寶曉得沒法解釋。就笑笑說去他媽的村長,去他媽的狼狗。不是在成就心事中生,就是在意愿破滅里死。金元寶忽然覺得村長的狼狗就是自己弄死的。他想,是不是昨晚自己忽然夢游了,在走到柳寡婦的“君再來”館子店時看到村長和楊副鎮長喝醉酒后下的手?金元寶自從有了弄死村長家狼狗的想法以后,就經常在夢里生出多種行動的場景。也許這一次是天意,是老天開了眼,讓他在夢游中完成了一次神圣的使命。
死得好哩。金元寶脫口而出,他感到空氣清新滲骨,他深深吸一口氣,感到心里如有神助,會變得大徹大悟,不再翻來覆去像解不開一件困惑事。
金元寶說,一條腐敗的狼狗,一個腐敗的村長呀。
翌日,天還麻麻亮,村長熊明海就開了大喇叭,吆喝村民去村部開會。村部破落了,房頂上長著茅草,根都扎進了屋里,還露了個窟窿。村長熊明海說,趁現時農閑,鎮里通知全鎮大修水利。我們這是白塔河的下游,每年為一點水和上坊村人打破腦殼,修水利也是為自己。眼下日頭足毒點,可莊稼人不嬌貴。老規矩,整勞力半勞力全出動,清淤泥七天,按出義務工的辦法,家里有人的可頂替,缺工的貼錢,每天三十元,錢不湊手的拿糧頂數。現在,村長身邊沒有狼狗的存在,也就沒有威脅存在。村長原有的神采飛揚也就大大削弱。
金豐收鼓了勇氣從人群后擠過來,斑禿的頭都憋得锃紫,手哆嗦著,點了點村長熊明海,半晌沒說出話來。
你這是啷咯么豐收大叔?村長說。
你這是欺負人哩。你曉得我家沒人頂替。
呵呵,對不起豐收大叔,這是按規矩辦事,一是出工,二是給糧,三是交錢。你總不能不出工也不出錢出糧吧。你要這樣,我這村干部就不好當了你說是么大叔。
金元寶擠過來,沖金豐收說,你嘮叨個什么?你回屋去,這沒你事。
金豐收說,每天三十,三七就是二百一。哪來的錢交哩?
金元寶咬牙切齒,眼里放著兇光說,別人能交我也能交,人還能讓尿憋死。爹,你回哩。
村長熊明海臉上笑盈盈,說看看么,高中畢業生就是不一樣,思想境界就是高哩。好了該說的都說到了,明天開工,沒人的回去準備錢和糧。
金元寶夜里睡不著,白日里串門子,都說竹溪村的天也該換換了,總歸村長熊明海,修橋修路亂七八糟的錢糧還得收,多少錢流進了村長熊明海的腰包,誰也說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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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水利回來,金元寶還沒進家門,就聽說老爹金豐收被鎮派出所抓進去了。村長熊明海通知金元寶,因金豐收在熊瞎子家聚眾賭博,且態度惡劣,罰款二千五百元,讓金元寶帶上錢去取人,村長熊明海說,按罰款條例是要交五千的,我好說歹說才免去一半。都是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我不出面誰出面?可你也曉得,那林所長辦案,動輒把槍往桌上拍,要不就揮著警棍,噌溜溜地放藍光,誰要是不聽政府的,就往誰的頭上撞,嚇得不少人尿褲子。金元寶呀,你爹那個病歪歪的身體能讓電棍撞幾下?這是啷咯樣一個概念,你該曉得。還是想辦法湊錢吧,這黃與賭,公安上見毛就吸,眼下殺人越貨的案子不好破,這方面可肯得下大力,是當今嚴打的重點,你不是有兩錢么?罰你個傾家蕩產,妻離子散,要不,我簡單扼要地給你舉幾個例子……村長熊明海開始現身說法,云里霧罩地亂諂一氣。
金元寶曉得這是村長熊明海搗的鬼,但又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只是微仰起臉,用眼梢掃著村長熊明海,兩人默視片刻,金元寶先怯了,他看得清楚,村長熊明海心生鬼胎的時候,眼是黃色的,像兩汪雨后的黃泥湯,胡子茬是紅色的,像個嗜血的怪物。金元寶曉得,如跟強鬼惡魔斗法,自己功力尚淺,只有多動心計,還遠沒硬碰的資本。
夜幕降臨,望著人家屋頂上的裊裊炊煙,金元寶心涼如冰。
兩千五,他到哪去弄兩千五?兩千五的數字如鋼釬刀尖刺扎著金元寶的心身,金元寶如坐針氈。想起許多事,腦子里一時理不出頭緒。金元寶家里四壁如洗,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值錢的惟有金豐收的一副柏樹棺材。可那是老爹的命根子。金元寶想,要把老爹贖出來只有把老爹的那副棺材先賣了。爹歲數大了,經不起在派出所折騰哩。金元寶有的是力氣,棺材賣了還可以買回來。爹只有一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買后悔藥的地方都沒有。想起這些金元寶不由墜下兩滴苦淚。
爹,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哩。誰叫脖子攥在人家手里哩。金元寶心里酸酸的。
他突然想,那狼狗到底是誰弄死的——這個人真厲害,不動聲色就把想做的事情做了,我能不能也這樣厲害一把呢?
血色的晚霞長掛涼天,金元寶的臉色慢慢明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