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悲哀的。除了我,不會再有人來記錄他們——我的兩位舅舅,微不足道的兩個人,幾十年的生命。最先死去的是大舅,一個一生沒有子嗣、血脈流傳的人。67歲那年秋天,一個人從房頂跌下來,身體窩在后墻道幾個小時,發現后,臉憋得青紫,氣息全無,手里還抓了一棵沒有曬干的玉米穗子。
在家一個月時間,母親多次催我去看看大舅,我總是用各種借口推諉。我確實不想去,主要是害怕大舅的責怪和教訓。從小到大,我不是一個聽話的孩子,老惹母親生氣。母親沒處訴苦,就到大舅身邊說,久而久之,大舅對我深惡痛絕,主要是包含了恨鐵不成鋼的成分。
回到甘肅,收到弟弟的信,才知道大舅的突然死亡。打電話回去,母親還哽咽著罵我不肖,讓我去看我都不去。我無語,心頭潮濕,站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好。很早之前,姥姥姥爺就過世了,記憶中一個最深的印象是:在姥姥的村莊,秋天的田地里,一個頭包白色毛巾的男人抱著我,咧著大嘴呵呵地笑。
我還看到地邊的高大柿子樹,拳頭大小的柿子隱藏在眾多的綠葉之間,深藍的天空明凈無比,幾朵白云騎在山峰上。長大之后,看到別的孩子都隔三差五去姥姥家一次,我就問母親我的姥姥呢?母親說姥姥不在了。我又問,那個在地里抱我的人是不是姥爺?
答案可想而知,雖然有點傷感,但那幅影像深深刻進了我的記憶。時間久了,還覺得很溫暖,一個孩子,被一個慈祥的男人抱著,在秋天的田野,一切的景象都是明澈的,再沒有什么比某個親切的場景可以讓我們在成年之后找到丟失的快樂了。
姥姥姥爺一輩子養育了5個子女,大舅之后是大姨,二舅,母親和小姨媽。按照鄉村的風俗,姥姥姥爺不在了,舅舅是最權威的家長。到后來,我還聽說,當年,姥姥姥爺為省些費用,同一天為大舅二舅娶了媳婦,第二天一早,兩個新媳婦卻都無緣無故地死去了。
二
大舅續了一個寡婦,還帶著一個兒子。二舅又娶了一個黃花閨女。到我6歲,二舅和舅母已經生了4個女兒和1個兒子,年齡都比我大,最小的四表姐也在我16歲那年結婚成家了。
大舅娶了大舅母后,一直沒有生育,但我想,大舅也肯定想和大舅母生一個自己的孩子,但事與愿違,大舅母過了生育年齡,大舅只好全心全意地撫養大舅母帶來的兒子,蓋了房子,娶了媳婦,緊接著又是孫子,肩上的擔子一點也不輕松。大表哥當兵退伍回來后,在縣政府機關開車,一家人都在縣城住,但表嫂和兩個孩子是農村戶口,還分了田地。
大舅不能看著田地荒蕪,幫著大表哥養種,秋天打了糧食,就托班車帶到縣城。每次跟著母親回娘家,因為沒了姥姥姥爺,只能在舅舅家。大舅很和藹,見到我,還沒進門就走出來,咧開嘴巴,呵呵笑著,把我攬在懷里。可我不愿意進門——大舅母的臉色太難看了,黑得像10年不刮的鍋底。在她家吃飯,吃了一碗,我再也不敢自己動手舀第二碗,總是大舅,接過替我舀上。
這情況母親也知道,但看在大舅的面子上,明知不說。母親姊妹三個,對兩個哥哥尊敬到了如同父母的程度。二舅也是,二舅母也對我和母親,還有大姨媽膝下的幾個表哥不大喜歡,每次去,二舅母也黑著臉。有時候,二舅也隨著二舅母,對我們這些外甥不理不睬。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大舅要了一個閨女,也就是我的大表姐。但大舅母不喜歡,只要大舅母眼睛一瞪,表姐就全身哆嗦不停。母親說,大舅要這一個閨女,無非是想自己身邊有個人,老了,走不動了,有個人端水伺候,等自己百年之后,還有個閨女披麻戴孝。
三
文化大革命前期或者中后期,二舅做過幾年大隊支書。那時候,遠近幾十個村莊是一個大隊,七溝八村的人聚合起來,怎么說也有10000多人。二舅脾氣暴躁,心眼直,遇到不順心或者不滿意的事情,開口就說,張口就罵。公社開展植樹造林活動,二舅組織了群眾,連續干了三年,在遠近荒山都種上了樹木。陽坡種楊槐樹、椿樹和材樹,背坡種松樹。據說,政府還派了飛機播種幾次。我讀初中一年級時候,坡上的樹木早已長大成林,最小的也可以當檁用了。
但那時候,二舅已經不再擔任大隊書記了,原先的大隊也拆分成幾個小的大隊。每逢鄉政府開會,僅僅這里的大隊支書和主任,少說也有20來個。后來我聽到一個出乎意料的情況:大隊支書雖是二舅,但真正當家的人是大舅。很多事情,都是大舅建議,二舅再公布實施的。于今看來,大舅似乎有“垂簾聽政”的嫌疑。
至于二舅告別大隊政治舞臺的原因,大致是他大力提拔的兩個新秀,用了一些必要的手段,取而代之罷了。二舅受到了他人挑撥,而不再請大舅出謀劃策,而被迫走下支書崗位。我17歲那年秋天,二舅家蓋房子,我去山里幫忙伐木頭,還聽表哥說,是隊里看在二舅是老干部的面子上,免費送了幾根木頭。
大舅二舅住在同一個院子里,大舅住在最上面,二舅住在最下面,中間隔了一座老掉的石頭樓房。從高處看,那院子就像一個方方正正日子的“日”字。樓房中間有個拱門,兩扇年久破裂的大門上總是懸著兩副殘缺不整的對聯。每年去拜年,我們總是按照輩分,先經過二舅的院子,去給大舅磕頭拜年,完畢,再返回來給二舅磕頭拜年。中午吃飯,大舅二舅都搶著叫我們到自己家吃,兩位舅母不是很熱情,來了,吃不吃拉倒。
有一年,二舅受別人的邀請,到山西和順承包了一個磚場,當了一回包工頭。因為二舅在村里的名聲好,都知道二舅不會虧欠他們一分錢,幾乎沒怎么費勁,就找了50多個人。秋天,一年就要結束,也掙了一些錢,就要收工回鄉的時候。一個負責放炮崩土的光棍突然被崩塌的土山壓在了下面。等挖出來,送到和順縣醫院,已經無藥可救了。
那個光棍家和二舅粘連了一點親戚,找人好說幾次,磚場賠了50000多塊錢。這樣一來,分給大家的錢就少了好多,但誰也沒有怨言。后來,我聽一個同在二舅磚場干活的人說:出事后,大家蜂擁而上,因怕用钁頭挖傷他,就用手挖,先是露出臉,青紫的,像傷口的淤血。拖出來后,有人發現,那個光棍的下身彌漫著一股新鮮精液的味道。
四
大舅二舅關系似乎不大融洽。母親說過多次,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不管誰對誰錯,在感情上,我傾向大舅。我們家蓋房子的時候,大舅二舅都去了,不過一個先來,一個后到。我12歲,認為小孩子不應當干活,而且,工地錘頭橫飛,石頭渣子亂濺,我很怕,大舅和二舅看到我不干活,就呵斥我,讓我幫忙揀支子或者和泥。我不,二舅揚起巴掌呼嘯而來,我急忙一閃,只聽得一陣風聲掠過耳際。
大舅溫和一些,勸我說,這房子是給你娶老婆用的,你不干誰干?實在推不過去,我就到工地幫了一會忙。過一會兒,就偷看一下舅舅走了沒有。直到下工,他們一個個吃了晚飯,甩手回家,我才松了一口氣。
新房子壘起來后,因為用水泥打頂還是繼續用石板這個問題,父母意見不一致。最終,大舅拍板,還用石板。理由是石板房子結實,夏天涼快,冬天暖和。父親也不好再說什么,就依了大舅。第二天,雇請了兩臺四輪車,到附近的石板場買石板,大舅交際廣,能說會道,提前到了石板場,談好了價格,選好了石板,幫忙裝車——直到我們的新房子全部竣工,偶然的機會,母親才聽說,買石板時,大舅一天水米沒進。
大舅對誰都很公平,幾個姊妹有什么事情,一碗水端平,誰不對訓誰。二舅有點偏心,遇到事情先吼叫一頓,或者置之不理,擺出家長的威嚴樣子。有時候只是聽信二舅母的枕邊話,二舅母說啥就是啥,從不仔細分析——大致因為這個,我傾向于大舅,按照那時候的是非標準,像大舅這樣的人到什么時候都不會做錯事。
大舅做人的最高宗旨是息事寧人,和為貴。大舅活了60多年,從沒和誰紅過臉,哪怕自己再不高興,見到人馬上笑容滿面。這是母親告訴我的,也是我觀察的結果。二舅則有些乖張,越上年紀,脾氣也越來越大。直到大姨家的幾個表哥都成家立業,去到他家,態度才顯得溫和一些了。
五
大舅死的那天上午,二舅站在自己的院子里,指手畫腳,還把大舅罵了一頓。到下午,得知大舅死了,二舅隨即放聲大哭,幫忙辦理了喪事。二舅突然臥床不起。先是高血壓,后來是腦血栓,身體越來越不便,起居困難,也慢慢糊涂起來。臥病在床的第一年,我回家,去看他,坐在床沿上,給他點了一根香煙,他手指顫抖著夾住了,吸的時候,嘴唇好像噙不住煙嘴,咝咝漏風。
我喊了舅舅,心里有些悲痛。我知道,從大舅去世的那天起,就沒有大舅二舅之分了。突然間,二舅哭了起來,像個孩子一樣,拉住我的手,嘴里咕咕噥噥地,不知說了一些什么。我也哭了,想起大舅,再看看眼前飛揚跋扈的二舅,覺得心疼。
那時候我就知道,二舅的病似乎和大舅的死有關,他也覺得后悔,也知道了某些不應當,或者說不可挽回。從二舅家出來,我又去了大舅家——原先的房屋鐵鎖懸吊,黑色的木板門上的紅色對聯被風撕成一條一條的。像是微縮的旌幡。方格的窗欞千瘡百孔,舊年的馬頭紙無聲無息,在陰暗的光中飄飄搖搖。
年紀大了的大舅母在兒子家里,身體還好,只是耳朵更聾了。坐在冬天的陽光中,腦袋低垂,滿頭的白發像是一堆茅草。我大聲叫了舅母,她抬起臉來看我——皺紋的臉,歲月的臉,時間的臉,我覺得了悲哀。她以往兇悍而冷漠的眼光變得遲滯,就連快如刀子的說話聲音也微弱了許多。
坐了一會兒,說了一些話,我起身,走到大舅摔下來的地方:終年不見陽光的墻道很窄,兩邊都是堅硬的石頭,底下落著一些枯敗的葉子,風一吹,發出嗤嗤的響聲。再向下,就是摻雜著碎石的泥土了——我站在那里,大舅的面孔浮現出來,方方的臉,大大的眼睛,咧開的嘴巴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沖著我笑。
六
二舅越來越糊涂了,不知道東西南北,不認得自己的孫子和妹妹。癱瘓在床的第四個年頭,夏天時候,背上和腿上生了幾個瘡,瘦成了一把骨頭。每次打電話回去,我問母親二舅怎樣了?母親說一些近況,總讓我心酸。每次詢問,也總想起大舅,后悔自己當初為什么不去看他!
大舅母也病了,死前一個星期,先夫的兒子趁夜把她背回了原來的家。死后,還和先夫埋在一起。大舅只好回到他的一夜夫妻的妻子身邊,分別50多年的夫妻,終于又并排躺下了——我不知道這對大舅來說是幸福還是悲哀,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地下等待50多年的大舅母一定高興——抑或大舅母的先夫也是高興的。
到第五年,二舅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是躺著,一口氣在身體內斷續著、維持著。二舅母悉心照顧,惟一的兒子兒媳從不讓二舅母幫忙干其它活計,一門心思地伺候二舅。村人都說,二舅有個孝順的兒子兒媳,處處高看幾分。而大舅是落寞的,從一開始,他只是一個人,死之后,雖有先前的舅母相伴,但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覺得生疏呢?
第七年的秋天,二舅走完了他的一生。就要咽氣的時候,表哥表嫂還要醫生盡力搶救——在場的人都感動了,一個個眼含淚花,抽泣出聲。母親聞訊奔到,在二舅家住了兩天,送走了哥哥,返回來后,才知道,家里剛打的玉米被人偷了,當時弟媳一個人在家,聽到動靜,但不敢出聲。
聽到二舅去世的消息后,我沒有悲傷,反而覺得是一件好事——生命對于癱瘓在床、喪失意志的二舅來說,已然不存在了——殘存的不過是出入他肉體的那些空氣而已,如果二舅還有知覺,一定會體驗到生不如死的真正滋味。去年夏天回家,去看二舅母,進屋后,竟然喊了一聲舅舅,看到空蕩蕩的床鋪后,才意識到二舅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即使這樣,坐著說話時,還有幾次忍不住問二舅母:俺舅舅呢?全家人愕然。中午飯時,艷陽高照的天空忽然之間烏云怒卷,雷聲大作,傾盆大雨瓢潑而至,我抬頭,忽然發現窗戶上有一條青色的蛇,向著二舅睡過的床鋪緩慢游動。
回家路上,我對同行的妻子說:應當給兩位舅舅寫點什么——這么長的時間了,逝者已逝,黃土化骨……再有一些時間,除了他們的子孫還會隱約記得,誰還會呢?除了我之外,也再不會有人用文字來記敘他們——不是樹碑立傳,而是一個人對另外兩個人的印象和記憶,乃至作為晚輩或者同類的悼念與惋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