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26日,筆者在濱江賓館采訪了前來南昌出席新四軍成立七十周年系列紀念活動的新四軍軍長葉挺將軍第三子葉華明先生。葉華明先生身材魁梧,雖已年屆七十三歲、一頭銀發,但身體硬朗,氣度不凡。在改革開放初期,他領銜組建深圳先科集團,是風靡全國的科技領軍人物,被譽為“先科之父”,現任深圳市政協副主席。在一個多小時的采訪中,葉華明先生侃侃而談,滿懷深情地講述了他與父親的團聚和離別,以及自己南下深圳創業的動人故事。
兄妹從小跟隨外婆長大
我1934年10月出生在澳門。我們兄弟姐妹共九人,七男二女,我排行老四,除大哥葉正大出生上海外,其他八個都出生在澳門。那時,父親長年在外奔波,母親也跟隨父親漂流國外,我們基本上都是外婆帶大的。外婆是廣東東莞人,她有一雙勞動人民的大腳丫,是個典型的勞動婦女,早在1969年就去世了。
父親與周恩來等領導南昌八一起義后,又受中央委派領導廣州起義。當時,父親并不同意組織廣州起義,原因是我們的工人糾察隊力量太小,不可能戰勝十余萬國民黨正規部隊。廣州起義失敗后,父親先是到馬來西亞躲避,幾個月后被通知前往莫斯科參加黨的六大。在莫斯科,王明對父親橫加指責,批評他對廣州起義指揮不力,且不準他申訴。父親是個有血性的軍人,一氣之下便出走西歐,與黨脫離關系,從此在海外漂流達數年之久。后來,母親也去了西歐與父親團聚。這期間,我們兄弟姐妹一直生活在澳門,很少和父親在一起,以致于我們感覺父親是那樣的陌生。
全家短暫的團聚
1937年,父親回國出任新四軍軍長。皖南事變后,父親被國民黨非法扣押,先是囚禁于江西上饒,后監禁在湖北恩施。此間,我們兄妹和母親遷居桂林。母親思念丈夫,兒女思念父親。我們盼啊盼,直到1942年,在黨的周旋下,蔣介石才被迫同意父親前往桂林幽居。這樣,父親才得以和家人團聚。父親回到桂林后,我們一家人在桂林觀音山生活了半年,當時,我在觀音山小學讀書。這些日子是我們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團聚歲月,父親白天到山上放羊,傍晚才回到家中。晚上,一家人悠然自得,盡享天倫之樂。然而,好景不長。一天,父親上山放羊時突然失蹤,一家人急得四處尋找,還派人到李濟深處詢問,均沒有結果。三天后,當一家人正極度失望的時候,家里突然來了兩個國民黨便衣特務,拿著我父親的字條,要見我母親。字條上寫著:“我已到衡陽,蔣先生要我回恩施,你把三個孩子讓他們(特務)帶來陪我。”母親見是父親的親筆信,雖擔心三個孩子的安全,但還是照辦了。母親寫了一封信,用針線縫進我的衣服里,囑咐我們兄妹一定要注意安全。
父親再度入牢房
原來,蔣介石對父親一直存有戒心。當時,廣西是李濟深的地盤,何香凝等國民黨左派也在桂林。父親和他們私交甚深。為防止父親和他們聯手反對自己,蔣介石便決意將父親押回湖北恩施自己的心腹陳誠處監管。我們兄妹三人跟隨特務在桂林火車站上了火車,次日中午便到了衡陽。特務把我們領到了警備司令部,只見司令部大廳里的一個大方桌上躺著一位身材魁梧的人,正是父親。我們兄妹三人圍了上去,幾乎異口同聲地叫了一聲“阿爸”。我們在特務的監管下,隨父親到了湖北恩施,一呆就是三年,直到抗戰勝利后的1945年9月。這三年,父親生不能上抗日戰場,死不能去見冤死沙場的新四軍將士,在抑郁中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歲月。
逃離特務的監視尋找周恩來
抗日戰爭的勝利并沒有給父親的命運帶來轉機,相反,蔣介石緊緊盯著父親,因為老蔣知道,父親回到延安,必定被中國共產黨重用,這將給他打內戰搞獨裁帶來新的麻煩。于是,他又下令將父親送往重慶關押。1945年9月,在特務的監督下,我們與父親離開恩施,從宜賓坐船去了重慶。到重慶后,我們被安排住進了一個小旅館,父親和我們兄妹住樓上,特務們住樓下。11歲的我已經懂得照顧比自己小一歲的妹妹揚眉,也懂得理解父親,并按照父親的話去辦。父親考慮到讓三個小孩跟在身邊,受特務監管,又不能上學,影響我們的成長,便思量著如何讓我們去找黨在重慶的代表周恩來。父親躲開特務的監視,寫好了一張字條,上書:“我已到重慶,三個孩子交給您照顧,拜托了!”字條言簡意賅,革命者之間不須多費口舌,他們似乎就是用心來體會和關照對方的。我們兄妹三人乘特務只留下一人監視之際,溜出了小旅館,沿著曲折的小道迅速跑了出去。沒走多遠,一個特務回旅館與我們碰了個正著,問我們去哪,我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立即回答道:“父親想吸煙,叫我們去買一包回來。”特務見我們不像撒謊的樣子,便沒有在意,只是說,快去快回。我們躲過了特務的盤問,雇了兩輛人力車,并囑托車夫說:“我們多給你錢,你快點把我們送到曾家巖50號。”車夫一邊點頭,一邊猛力拉車,直奔目的地而去。
國共談判改變了父親的囚徒身份
是黨的努力,才讓父親改變了繼續被囚禁的悲慘命運。我們兄妹找到周恩來伯伯后,周伯伯忙問我父親關在何處,要我們立即帶他去找父親。也許是特務見我們兄妹的逃離與父親有關,隨即將父親轉移到了更為隱秘的地方。當我們乘著周伯伯的小車快速趕到小旅館時,早已不見了父親的蹤影,只好跟隨周伯伯回到曾家巖。兩個禮拜后,我們轉到紅巖村八路軍辦事處住下。
1945年10月,國共開始談判,毛澤東為了和平,冒著危險來到重慶,經過艱苦談判,國共雙方達成了“雙十協定”。父親的釋放是談判的重要內容。中秋佳節的那一天,八路軍辦事處為慶中秋,召開了聯歡會,大家都高興地扭起了秧歌。正在重慶談判的毛澤東也來到八路軍辦事處和大家一起歡度中秋,我們兄妹榮幸地見到了毛澤東。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毛主席。11月,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領導為了我們兄妹的安全,決定讓我們搭乘美軍駐延安軍事觀察組的飛機回延安,周恩來親自將我們送往重慶機場。有意思的是,在上飛機之前,周恩來發現我們兄弟的名字中都有一個“福”字,認為其中帶有封建色彩,于是,將大哥葉福農改名為葉正大,將二哥葉福麟改名為葉正明,將我的名字葉福恒改為葉華明。我們兄妹到達延安后,住進了棗園周恩來的窯洞,每天三餐飯則由朱德總司令安排。個把月后,周恩來從重慶返回延安,又安排我們到學校讀書。大哥被送到延安大學,我和妹妹葉揚眉被送入延安中學。那時,我們的衣食住行全由學校安排。每逢周末,朱德總司令還派警衛員牽著一匹馬將我們兄妹三人從學校接回棗園改善生活。
父親在飛機失事中離我們而去
1946年,是我永遠失去父親和妹妹的悲痛年份。國共談判讓父親重見天日,國民黨當局同意父親前往延安。這年2月,周恩來派我妹妹揚眉做子女代表,去重慶接父親回延安,哪知道她竟一去不回!3月4日父親被釋放,妹妹到紅巖村接父親。父親出獄的第二天便致電中央請求重新入黨,兩天后得到毛澤東的批準。3月8日,母親帶著才兩三歲的阿九(我最小的弟弟)從廣州直接前往重慶與父親團聚。4月8日,周恩來到重慶機場送父親回延安,同機的有中共領導人博古、鄧發、王若飛,以及母親、妹妹揚眉、弟弟阿九等13人。那天,我正在學校上課,朱老總親自從棗園騎馬到學校接我前往延安機場迎接父親。當我到機場時,發現劉少奇等中央領導都已等候在機場候機坪。飛機8點多鐘起飛,按理兩個多小時就可以到達延安,那天雖是陰天,但天氣并不算壞,可是11點多鐘飛機還沒到達。到了12點,大家都已經很疲倦,以為飛機沒有起飛,就都回去了。中央要楊尚昆致電周恩來詢問有關情況。周恩來十分吃驚,回電告知是他親自送父親一行上的飛機。隨后,中央又向美國方面和北平葉劍英處詢問飛機的消息,但幾天都沒有音訊。12日,賀老總致電中央,告知在山西興縣黑茶山一帶發現了一架失事飛機。當晚,賀老總來電確認失事飛機就是父親搭乘的那架。父親就這樣帶著遺憾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他為之奮斗的革命事業。
至于飛機為何失事?當時就有人懷疑是國民黨在飛機上做了手腳。但苦于沒有證據,無法向國民黨討回公道。事隔六十多年,在最近的鳳凰衛視“口述歷史”欄目里,一個臺灣的姓杜的前國民黨特務說,是蔣介石派他們去做了手腳。但這也是孤證,拿不出其他諸如手令等更為有力的證據。歷史隨著時間淡淡流逝,父親的英名卻永遠銘記在我們的心中,也載入了中國革命的史冊。
制造飛機的理想變為制造打飛機的導彈
父親遇難后,內戰一觸即發。為了烈士遺孤的安全,周恩來又安排我們到了張家口,住在聶老總家。這里是當時全國最大的解放區,相對比較安全些。這樣,我被安排到了張家口第一中學讀書。國民黨軍占領張家口后,我和大哥、二哥又回到了延安。1947年延安即將撤退時,周恩來把大哥、二哥安排去了哈爾濱,我仍然留在延安,隨即去賀老總那呆了半年,最后還是回到了聶老總那里。1949年,我隨軍到了北平,參加了開國大典。在天安門城樓下,我高擎五星紅旗,心情無比激動。
1953年,我高中畢業后,到哈軍工兩周,10月送蘇聯留學。父母、弟妹因飛機失事而喪生的事,經常縈繞在我腦海里。我常想,長大后一定要當一名飛機設計師,為自己的祖國制造出性能可靠不再出事的飛機來。讓我沒有料到的是,我留學蘇聯所學的專業不是制造飛機,而是專門研究制造打飛機的地對空導彈。
在蘇聯留學期間,朱德總司令正好到那里訪問,是朱老總親自給我授了少尉軍銜。1959年,我回到祖國,分配到由錢學森擔任院長的國防部第五研究院工作,成為當時中國最年輕的高級工程師之一。在蘇聯學習的專業派上了用場,多年的默默鉆研,讓我成為了一名導彈專家。
在鄧小平劃的那塊地上開發文化產業
然而,事業會隨著歲月的變化而發生令人意想不到的轉折。1981年到1982年,我作為訪問學者赴荷蘭進行專題交流訪問。在那里,我參觀了聞名世界的高科技企業菲力普公司,該公司開發的激光光盤項目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按照中國當時的生產力發展水平,開發這種產業也許有人認為過于超前,而我卻認為,中國的發展將勢不可擋,激光光盤項目作為文化產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有著良好的發展前景和巨大的發展空間。回國后,我便決定南下深圳,開發自己的光盤技術。1983年底,我應聘擔任深圳市科委主任,隨后,著手組建先科技術開發公司。我克服了資金緊缺的困難,通過借款和香港銀團的貸款,引進了世界上最先進的激光視盤的生產技術和設備,生產出了中國第一張激光唱片、第一張激光視盤、第一臺激光唱片機、第一張DVD光盤、第一臺DVD放送機等,創造了中國文化產業上眾多的第一。1992年1月16日,鄧小平南巡深圳時,特別視察了先科公司,老人對先科的發展十分滿意。從此,我的名字伴隨著先科集團的發展,伴隨著鄧小平南巡那春天的故事而傳揚。
后來,聯合國秘書長加利、烏克蘭總統庫奇馬等外國政要都先后來到先科公司參觀。我們沒有固步自封,而是瞄準世界先進水平,制定更高的發展目標,終于使先科公司成為中國激光光盤的生產基地、中國液晶顯示器生產基地、中國精密模具和機電產品生產基地。
回首往事,讓人感慨萬千;喜看今朝,更是豪情滿懷。父輩們為之浴血奮斗的目標得以實現,我們的事業正興旺發達,我們的祖國正一日千里,展現出蓬勃生機。我們唯有不斷地努力奮斗,才對得起父輩們做出的犧牲。○
責任編輯 晏蔚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