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富在鄉政府開完會,起身拍了拍屁股準備抬腳走人,就聽有人叫他,廣富,你等一下。廣富回頭一望,鄉長還沒有從主席臺上下來,正站起身,一只手伸出來像鋤頭往懷里刨。廣富站著沒動,感覺鄉長的手似乎已抻住了他的衣襟。他明白鄉長是叫他過去,但腳底下卻沒有動,他明白,鄉長還是要說建校的事。鄉長已經講了一個上午,最后還是不放心他,一定要再次給他擰擰螺絲。
鄉長見廣富沒有動,整了整桌上的文件,走過來歪著頭看了廣富一眼,掄著手里的文件走著說,到我辦公室去。廣富沒說什么,就跟著去了。鄉長說,廣富,坐下,坐下好說話嘛。廣富就坐下了。廣富,你垂頭喪氣的,你咋了你?工作還沒干哩,咋就這么個精神狀態,這咋行哩?鄉長捋了捋袖子,雙眼一直沒有離開廣富。我給你說,建校可是大事,是國策,一點也含糊不得,這回你可不要裝熊。干不成,對誰都沒有好處。當然了,建校困難很大,這就看你怎么做工作了,關鍵是要有信心。不是說了嘛,鄉上給你一萬,剩下的資金你自己去解決。這個啊,就看你怎么做工作了。
廣富一直低著頭,這會兒他有點憋不住了,心里說,鄉長,你還不如不給我這一萬呢,你給了這一萬是打牙祭哩,你給我出了多大的難題呀。想到這里,他抬起頭說,鄉長,不是我裝熊,大丘真是窮啊,要讓大家伙集資建校,這比登天還難。你想想,大丘……
好了好了,你不要說了,鄉長打斷他的話說,我知道你就是這個熊樣,所以我不放心。那你說,這校就不建了?
鄉長生氣地扭過了臉,撓了撓頭站起身,忽然指著廣富的鼻子提高嗓門說,趙廣富,大丘建校的事,我就號準你了,你要是不干,我就一天罵你三回娘。,就這么點事,看把你愁的,你能不能給我做出個人樣來!
廣富感覺胸中有股涼氣絲絲往上冒,頭皮一緊額頭的汗液就津了出來。他知道,鄉長是把他看透了,他壓根就不想把建校這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可這回,鄉長是要把他往絕路上逼了,不死由不得他了。鄉長還年輕,他不想讓廣富拖了全鄉的后腿,他想早點干出政績哩!
廣富心里一橫,咬咬牙說,鄉長,你也別逼我,我知道咋弄哩,你就看吧!鄉長這時笑了,又坐回原地說,這就對了嘛,咱是男人,咱寧肯讓事兒把咱難住了,也不能讓事兒把咱嚇死了!你現在說說,你打算怎么干?
廣富腦子里一片空白,嘴里支吾了一聲,一下子不知該怎么說了。鄉長哧地笑了一聲,身子朝廣富面前傾了過來,樣子有點神秘。我給你提個醒,大強在臨河當了縣委書記,是一把手哩。鄉長把一把手這幾個字說得很重,好像怕他聽不見似的。
廣富啊噢一驚,有些疑惑地望著鄉長,這這這,我怎么不知道哩?你怎么能知道哩?鄉長思思量量地說,我也是才聽說的,好像大強才上任不幾天。按說,大強從市農業局副局長這個崗位升任縣委書記,應該說是可信的。哦,廣富就裂開嘴笑了,說這是好事呀,是大喜事呀!頓了頓,他又有些疑惑地望著鄉長,呵呵……這事兒和建校有啥關系?你啊你你你,真是個榆木腦子。你這人看起來還靈醒,咋就這么不開竅哩!我不跟你說了,你自己想去吧。鄉長站起了身,舉起胳膊展了展,長長地打了一聲哈欠。廣富跟著木木地站了起來,鄉長是不愿意跟他說了,鄉長是催他走哩。他有些不情愿,但看鄉長那個樣子,只好跟鄉長打了個招呼,悶著頭走了,走了不遠,就聽鄉長砰地把門關了,還扔出一句話,這人真是榆木腦子!
廣富回到大丘,心里亂糟糟的,有點煩躁、沉重。他撂著松垮垮的腿,懶懶地走著。他不急于回家,家里的事老讓他心煩意亂。
廣富的媳婦四年前出門走了,有人說出外在南方打工,有人說跟人跑了,還有人說被人販子拐走了,總之她出門后沒有一點音訊,仿佛一下子從地球上消失了。廣富曾給公安局報了案,也跑了許多地方,錢花了,路跑了,就是沒見媳婦的影兒。廣富徹底死心了,他再也沒有勇氣找她了。廣富有個男孩,快十歲了,一直由他爸媽照看著。廣富熬了兩年,就動了心思,想找個女人,但直到現在還沒有遇到合適的。他實實的有些想女人了,有時竟想得一夜一夜睡不著覺,想得心里酸酸的,直想哭。
廣富悶頭松松垮垮地走著,不覺來到了村小學門前,他望著那排破破爛爛的窯洞,一下子就想起了大強。大強就是從這破窯洞里走出去的,那會兒他倆是同桌。大強經常穿著一身皺皺巴巴的衣裳,褲子后面漏了個洞,一走就能看見黑黑的屁股。唉,誰能想得到呢,這破窯洞里就走出了大強一個,他今天竟當了縣委書記。廣富苦澀地笑了一下,又想,鄉長說的是啥意思呢?大強當了臨河的縣委書記,可他畢竟不是大丘的縣委書記,他管不了大丘的事呀,他本事再大,也不能隔著一個縣發號施令啊!
廣富覺著頭發木,看土窯背上氤氳下來一團團漸濃的暮靄,蒿草影影綽綽地搖曳,知道天色已不早了,就蔫蔫地往回走。
廣富忽然看見了一束亮光,心想自己怎么就走到大強的家門口了。他想,也好,過去和大強媽說說話,再說,幾天沒見秀芹的面,心里已真的有些想她了。
秀芹是廣富介紹給大強媽的。
秀芹是鄰村的女子,男人在煤礦塌死了,也沒留下孩子,早早地守了寡。廣富和秀芹認識,是因了秀芹哥。秀芹哥和廣富是高中同學,有一天廣富在鎮上見了秀芹哥,兩人在街上轉了轉,秀芹哥就把廣富拉到家里喝酒去了。
秀芹哥讓秀芹做了幾個下酒菜,兩人就喝酒了,喝到熱烈處,秀芹哥就紅著臉對廣富說,老同學啊,你給我妹子秀芹另找個人吧。說這話時秀芹在當面,當時秀芹撲閃著眼瞟廣富一眼,就慌忙別了臉,廣富看見秀芹那白生生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
廣富回來后心里就一直犯嘀咕,一直想不透秀芹哥說的是啥意思。秀芹哥明知道他是單身,可為啥要讓他給秀芹找人家呢?莫不是……唉,真是胡想哩,天底下哪有這等美事哩!廣富的嘴角掛著凄涼的自嘲,覺得那秀芹就是天上的天鵝,是那么的年輕,那么的美麗,又是那么高不可攀,遙不可及。
廣富有些不敢想了,他覺得自己這是在做夢,是癡心妄想,連一點點希望也沒有,可不知怎么的,他越是這樣想,就越是放不下這事,心里總是惦記著秀芹,那紅紅的臉,羞答答的樣子,尤其是她瞟他的一眼,那種溫情脈脈的神情,讓他覺出一種全身戰栗的沖動。這事兒有一段時間搞得他恍恍惚惚,心里時常泛起一種無比激動的甜味。
人若有情天有情。恰在這時,大強打來電話,說,廣富啊,你給我媽找個保姆吧,我媽要回大丘了。那時大強還在市農業局做副局長,大強在電話里跟廣富拉開了家常,說我媽死活不在城里住,說我媽住城里高樓的感覺就像蹲監獄,說我兩口子一上班,屋里就孤零零剩下我媽一個,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我媽幾乎要悶死了。不管我怎么說,怎么挽留,我媽死活都不住城里了,我媽說回到大丘,不管怎么的,還能串串門兒,在地里轉悠轉悠,心里是暢快的。唉,沒辦法啊,廣富,你給我媽找個保姆吧,人老實勤快就行。
廣富聽了,一口就應承下來,說行行行,這事就交給我了,我一定辦好。
廣富把這事應承下來后,不知怎么一下就想到了秀芹,他覺得秀芹最合適不過了。
廣富隔了一天就去找秀芹哥。他對秀芹哥把這事一說,秀芹哥自然是樂開了花,說好嘛好嘛,咱求之不得哩,大強是多大的官呀,咱見一面都難哩,何況攤上這么好的事兒。
秀芹哥當即把秀芹叫了過來,說廣富給你辦了個好事哩,秀芹瞟了廣富一眼,臉就又紅了,低下頭說,謝謝廣富哥了。廣富說謝啥哩嘛,再說謝就外氣了。他這時直直地望著秀芹,進一步交代說,大強媽是個苦命人,大強七歲時她就守了寡,一直把大強拉扯成人。大強媽不容易啊,大強考上大學那年,她窮得連一身衣裳都給大強買不起,可大強媽人好,鄉親們念記大強媽的辛酸苦辣,念記大強是大丘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都伸出了手,這家擠一點,那家湊一份,大家伙齊心協力硬是把大強供給到大學畢業。大強可為我們大丘爭了氣,別看我們大丘窮,可大強是我們大丘的門面,是我們大丘出的第一個大官人。大強每年過年都回來,每年都給家家戶戶送年禮,這人沒有忘本啊,心好著哩!
秀芹靜靜地聽著,那長睫毛一閃一閃。
廣富這時叫了一聲秀芹,說秀芹我給你說這些,是說大強娘倆可好哩,你就放心去吧,他們一定不會虧待你的。
秀芹抬頭給廣富一個正臉說,廣富哥,我知道,我會做好的,又說,啥時候去啊?
廣富說,明天就去吧,明天把大強家的屋子打掃打掃,大強媽過幾天就回來了。
秀芹說行,我明日一早就過去。
廣富樂滋滋地回到了大丘,心里就又有了一些五彩繽紛的想法。
大強媽去城里時,把家里的鑰匙留給了廣富,說大媽不在的時候,你幫大媽照看照看家里,天氣要是泛潮了,把被褥曬曬,把院子掃一掃。
廣富笑著說,大媽你放心去吧,我知道。大強媽走了后,廣富隔幾天就過來打掃打掃,大強家一直很干凈。
秀芹第二天過去時,廣富已把院子掃了一遍,秀芹有些不自在地說,不是讓我打掃嘛,你怎么打掃了?我沒事兒,閑著也是閑著。廣富呵呵地笑了。
秀芹進屋端了一盆水,涮了涮抹布,就手腳麻利地擦洗開了。廣富說,我幫你吧,秀芹說不用不用,廣富就叼了一支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
秀芹穿著短短的粉紅T恤,彎腰抹洗時露出了白白的身子,屁股圓圓的一扭一扭,廣富的眼球就隨著那屁股一扭一扭,扭得他心里毛亂亂的。秀芹要掃屋頂的灰塵,她夠不上,就拿了椅子過去。秀芹一腳踏上椅子,正個兒身子就歪了,手在空中不停地舞蹈,緊接著尖叫了一聲,廣富一急,一下子囫圇地抱住了秀芹的腰。秀芹手中的掃帚滑落下來,剎那間感覺到了男人粗重的鼻息,臉忽然熱辣辣的。她輕輕地擰了下身,他更緊地摟著她。她感覺自己被摟得喘不過氣來了。
廣富感到自己實實在在地摟著一個溫軟的軀體,像一團棉花包裹在身上。他陶醉了,他感覺到了她飽滿的胸部,她的柔滑的皮膚。廣富的沖動已不能自控了,下身忽然有了一種急于排泄的奔騰不息的熱流,一種不可遏止的渴望,這時就聽秀芹喃喃地叫道,廣富哥,門……門開著哩!
廣富倏地像被誰擊了一掌,那種沖動的熱流一下子冷凝住了,全身的激情和戰栗頃刻倒塌。他慌忙放開秀芹,像一只挨了磚的狗一樣,轉身急慌慌地逃去……
廣富心里猶如長了蒿草,慌慌的幾天不敢見秀芹的面。一想到那事就想扇臉,直后悔自己的莽撞粗魯。直到大強和大強媽回來的那一天,他才去見了秀芹。
秀芹見了廣富淡淡一笑,臉上依然純凈,仿佛什么事兒也沒有,廣富頓時踏實了許多,身上那種麥芒亂掃的感覺頃刻煙消云散。他對大強說,這是秀芹,是咱鄰村的人。
大強望著秀芹說,噢,秀芹啊,往后我媽就靠你伺候了。
大強媽就走過來拉住秀芹的手,瞇眼兒瞅秀芹,說秀芹啊,廣富已在電話里對我和大強說了,說你心眼好,就是命不好。大媽要難為你了,大媽我老得不中用了。秀芹說,大媽看你哪兒了,能伺候你是秀芹的福分。大強高興地笑了,說秀芹啊,我媽眼睛不好,耳背,你替我多照顧點兒,需要啥說一聲,打電話也行。秀芹說,你就放心吧,大媽就是秀芹的媽。大強樂呵呵的,心里一高興,就對廣富說,廣富甭走了,咱今日就在家吃飯,嘗嘗秀芹的手藝。秀芹靦腆地一笑,說不知大哥喜歡吃啥?大強說,面條嘛,我就愛吃咱家鄉的面條。廣富說,太簡單了吧,我給咱買酒去,咱哥倆好久不見面了,說啥也得喝上幾盅。大強說,算了算了,我胃不好,現在喝不了酒,咱就吃面條,我就想香香地吃上一頓家鄉的面條,這比吃啥都過癮!
大強媽說,廣富你就依了他,他從小就愛吃面,最饞家里的面條。秀芹就笑著說,那好,我給咱做面條吃,說著就進廚房去了。
大強和廣富喝了會兒茶,大強說咱去村里轉轉,兩人就來到了村里。村里人見了大強,都親熱地跟他打招呼,他就給大家一根一根發著香煙。路上,大強遇到了一個提草籠的孩子。孩子穿著破舊的衣裳,褲襠撕開了,一走就露出了屁股;孩子的臉上印滿了汗痕,只有那雙眼睛閃出純真的稚氣。大強攔住那孩子,蹲下身說,孩子,你不上學嗎?孩子說,我爸不讓上學。為啥?大強問。孩子說,我爸沒錢。孩子說完低著頭走了。
大強的心陡然沉重起來。
廣富說,像這種情況還有幾家哩,村子里的年輕人大都出外打工掙錢去了。
大強嗯了一聲默默地走著,廣富跟著他來到了村小學的門口。
學校里正在上課,傳出了孩子們朗誦課文的稚嫩的聲音。
大強默默地望著里面,還是這五孔土坯窯,院子里的老槐樹還在固執地佇立,只不過窯面上的土坯斑斑駁駁,背上長著旺盛的蒿草;窯門是換過的,但那漆皮已脫落得像花斑豹,像麻子臉。大強走了進去,趴在窯窗上看著,教室里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十個孩子,還是那破舊的桌椅板凳。他嘆息一聲對廣富說,沒變,幾乎一點沒變。廣富說,有啥辦法哩,鄉上一直在催,可沒有錢吶,讓群眾集資又太難了。大強一時無語,呆立了會,又望著老槐樹說,你還記得當年在這樹上爬高吧?咋不記得哩,廣富說,咱倆比賽爬高,我先爬,爬到上面那個枝,就覺得有些忽悠,再也爬不上去了。我下來后,你說你要超過我,你爬上去了,爬上了比我高的那個枝,結果我看見那枝像秋千一樣蕩了一下,你掉落下來,正好砸在我身上,你鼻子流血,我也是滿嘴的血,我倆都哇哇大哭;你傷得最重,手腕骨折了,老師背你走了五里地,找鄉醫給你接骨……廣富廣富你別說了,大強似乎有些傷感,他吸了吸鼻子說,這學校真的該翻修了,要是翻修的話,一定要給我說一聲啊。
彎鐮似的月兒已爬上了半天,星星稀稀落落地眨巴著眼睛,滿地流溢著柔柔的光波,樹梢兒在微風里一晃一晃。
廣富心里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動,他看見大強家的大門半開著,光亮從門隙里溢了出來,院子里靜悄悄的。
廣富猶豫了一下,旋即從那門隙的光里踅了進去,身后投下一個長長的陰影。
秀芹和大強媽正在吃飯,秀芹見廣富進來,放下飯碗從炕沿上下來招呼說,是書記啊,你吃了嗎?大強媽眼睛不好,側著頭問誰啊,廣富忙說,是我,廣富。哦,我當是啥書記哩,是廣富啊,說著就要下炕,說坐下吃飯吧,一搭兒吃飯。廣富走過去急忙攔住大強媽說,大媽你坐好,我吃我吃。秀芹擰身舀飯去了。秀芹端了一碗粥遞到廣富手里。
廣富見秀芹一溜黑發滑到額前,長睫毛在淡淡的燈光下撲閃撲閃。他的心咯噔了一下,接著就把臉埋在碗前吃開了。大強媽說,廣富啊,你見沒見我家大強?廣富說,噢,大媽,我正要對你說哩,大強升官了。升官了,升到哪了?大強媽傾著身子問。升到臨河縣當縣委書記了,廣富呵呵一笑,大媽,這可是個大喜事呀!那縣委書記是多大的官呀?大強媽又問。就是縣長,比縣長還大一點。廣富解釋后,大強媽總算聽明白了,身子往后一倒,滿臉的皺紋就漾開來,松嗒嗒的嘴唇禁不住半張著,露出了沒牙的牙床,哦噢,我娃有出息了,打小他就有出息,哦噢……
秀芹一直靜靜地望著廣富,廣富從秀芹那雙亮閃閃的眼睛里,讀出了一絲溫存,他感到有些不自在,就把臉轉向大強媽,大媽,你累了吧?讓秀芹扶你去上房休息吧?哦噢,大強媽就從炕上往下移,秀芹就扶了上去。大強媽出門的時候擺擺手說,廣富你慢慢吃,慢慢吃啊。大媽老了,老了啊。
廣富狼吞虎咽吃完飯,忽然想到那天和秀芹的事兒,就有些心跳,臉熱辣辣的。廣富思謀著,一會兒秀芹過來,該怎樣面對呢?
廣富忽然聽到一陣劇烈的咳嗽,他聽出是大強媽的。過了一會,秀芹就過來了。廣富朝炕沿邊挪了挪問,是大媽咳嗽?秀芹倚著炕沿說,昨天就咳嗽,我買了一些止咳藥,好像作用不大。要不要去鎮上看看,廣富思慮著說。我說了,大媽說天涼,老毛病犯了,不要緊。秀芹瞥了廣富一眼,你喝水不?廣富說不喝,大媽明日再咳嗽,咱就得重視了。秀芹嗯了聲,把廣富的碗筷端了過去洗。
廣富覺得再沒有什么話可說了,他溜下炕沿說,我走呀。秀芹摔了摔手上的水珠轉身攆了過來,說廣富哥你坐嘛,那雙清亮的眼又閃了一下。廣富覺得那雙眼閃出了一絲嫵媚,心里忽然熱熱的,嘴里說走,腳底下卻沒挪一步兒,只是直直地望著秀芹,那天,我……你甭說了,我不怪你!秀芹又閃了一眼,別過了臉,廣富就看見了她白皙的脖頸,細嫩細嫩的,像從水里撈出的蔥白。他感到喉嚨涌出一股干燥,舌頭不由地舔動起來。
廣富已無法克制爆發,他有些粗魯地一把將秀芹攬在懷中,蠕動的嘴唇急急地貼在那白嫩的脖根。秀芹嗯啊一聲,仿佛自己墜在云里霧里,浮游在無知的飄然里……
廣富第二天咧著嘴過來了,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他去房里看大強媽了。
大強媽在炕上盤腿坐著,她看不清人,廣富就親熱地叫了一聲大媽,說大媽啊,聽秀芹說你咳嗽得厲害,我和秀芹商量,想讓你去鎮醫院看看。大強媽說,不要緊,老毛病了,不去不去。秀芹這時進來了,說大媽咋不要緊哩,昨晚你一直咳嗽,我都有些害怕。廣富就進一步動員,大媽,你就檢查一下吧,這樣我和秀芹都放心了。大強媽說不過廣富,只好隨廣富和秀芹坐農用車去了鎮里。
醫生給大強媽做了檢查,說不要緊,肺上有點毛病,開點藥拿回去吃吧。廣富和秀芹就舒了口氣,出門時廣富就在秀芹圓圓的屁股上又偷偷地捏了一把。秀芹白了他一眼,又笑著扶大強媽上了車。
廣富開著車,一路哼唧著曲兒,逗得秀芹和大強媽不時地笑。
回到村里,廣富就看見鄉長在門口站著。廣富的頭嗡地一下,他知道今天又該挨訓了。
鄉長走過來說,廣富你干啥去了,我等你半天了。廣富說給大強媽看病去了,鄉長就看見了車上的大強媽。鄉長笑著跟大強媽打招呼,走過來和秀芹扶大強媽下了車。鄉長說,大媽,你不要緊吧?要不讓大強回來?大強媽說,沒事,我這是老毛病了,就不要打攪大強了,他忙著哩!
秀芹扶大強媽進了屋,鄉長就直直地盯著廣富。
廣富躲開鄉長錐子一樣的眼睛,有些木訥地說,鄉長,我把你那天說的話醒過來了。鄉長說,你是咋醒的?廣富撓著頭說,你是讓我找大強幫忙哩,可我不想把這事往大強身上掀,大強干到這份上,實在不容易哩!廣富又說,大強也說過,建校時讓我對他說一聲。這不正好嘛,鄉長的臉忽然多云轉晴,笑瞇瞇地說,這說明大強是有這份心的,也說明大強的態度是積極的。廣富啊,要抓住機遇,動員群眾集資,把群眾工作做到前面,這樣也好給大強說,大強也就主動了。廣富再不好說什么了,點頭應諾著,說是哩是哩!
鄉長站起身,說那就這樣,你抓緊動員群眾吧,我走了。廣富忙說,吃了飯再走嘛。鄉長擺擺手,不啦不啦,顧自上車走了。
廣富呆立了會,便朝村里走去。他想好了,他得一家一戶地上門做工作,他要對所有人說,大強都愿意拿錢建校哩,咱更要自覺哩。想到這里,廣富似乎有了信心,他挺了挺身子,徑直朝一家的門戶走了進去……
廣富剛進村委會,就接到大強的電話。
大強說,廣富啊,我調到臨河了,實在是太忙,一直沒顧上打電話。廣富說,我聽鄉長說了,你又升官了!大強朗朗一笑,說就是責任大了些,忙了些。廣富說,那是自然了,做了父母官了嘛!
大強問,我媽最近身體咋樣?好著哩,廣富說,大媽前幾天咳嗽,去鎮上看了一下,沒事兒了。大強就說了一些客氣的話,又說廣富你忙啥哩,廣富如實說,忙建校的事哩,這幾天正動員群眾集資,還是有難度哩,許多人都拿不出現錢,咱大丘窮啊。大強說,要多做工作,多爭取群眾支持,又說,有啥困難給我說,我盡量幫忙,廣富說好好好,有你這話我就踏實多了。
廣富出了村委會的門,就見秀芹急惶惶地跑了過來,廣富急問,咋啦咋啦,秀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大強媽咳嗽了一陣,這會兒出不來氣了,廣富說快走快走,就小跑開了。
大強媽躺在炕上,臉色煞白,嘴唇烏青,口里絲嘍絲嘍的。
廣富一看當下心里慌了,說好像是出不來氣了,喉嚨里卡了痰。他擺擺手說,秀芹快過來給大媽順氣,秀芹就上炕用雙手捋著大強媽的胸部。廣富把大強媽緊閉的嘴唇掰開,自己的嘴就貼上去吸。他憋足了勁猛吸一口,就覺銜了一團發咸的黏稠的東西。廣富一陣惡心,立刻蹲在地上哇哇嘔吐,直吐得頭暈目眩,這時就聽秀芹驚喜地說,大媽出氣了,大媽出氣了!廣富抹了抹嘴,見大強媽張嘴哈氣,真的有了呼吸,心里不由松了口氣,接著又噢的一聲吐開了。
秀芹急忙走過去為廣富捶背,說忍一下忍一下,眼角就掛了晶瑩的淚液。
過了一會,廣富站起來說,沒事了,沒事了,他摸摸秀芹的臉,說秀芹啊,咱得趕快把大媽送到縣醫院,如若再卡一口痰,就可能出大事兒!
秀芹不敢怠慢,就和廣富一起把大強媽抬上農用車,風馳電掣般奔往縣城。
到了縣城,廣富等大強媽住上醫院,就出去給大強打電話。
電話順利打通了。大強接了電話,就著了急,說廣富你等著,我這就往回趕。
廣富回到醫院,大強媽果然又卡了一口痰,鼻孔里插著氧氣管,口里銜著吸痰器管,手上扎著吊針管,身上正個兒爬滿了管子;大強媽嘴唇依然烏青,臉上的皺紋蛛網般清晰。秀芹在一旁抹著眼淚,一下子顯得沒了精神。廣富心里一沉,忽然感覺到了一種不好的兆頭,喉嚨一哽,又哇地干嘔起來……
大強趕到縣城,天已過了晌午,他一進病房,就見醫生和護士亂作一團,電腦熒屏上的曲線不停地跳動。大強喊了一聲媽,就感到頭嗡一下懵了。
搶救一直進行了將近兩個小時,大強媽再也沒有緩過氣來,她死了,她是被一口痰憋死的,一口痰讓她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廣富眼一瞪,沖醫生罵道,啥吸痰器嘛,還不如我用嘴吸哩,啥吸痰器嘛!
廣富嗚嗚地哭。
大強嗚嗚地哭。
秀芹嗚嗚地哭。
天快黑的時候,大強媽的靈車回到了大丘,大丘的土街旁密密麻麻站滿了迎靈的人,村子里一片沉寂,村子里紛亂不堪。
靈堂設在大強家的正屋,方桌上的兩個大蠟燭熊熊地燃著,煙火裊裊地飄蕩。大強身披孝服,在靈前靜靜地守著,一把一把地抹淚。屋子里回響著低沉的哀樂,把人心抓揪得陣陣酸楚。
廣富說,大強你別哭壞了身子,一切都有我們哩。
秀芹說,是啊大哥,一切都有我們哩。
大強說,那就拜托你們了,我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眾人就說,放心吧放心吧!
廣富立即在村委會召集眾人開會,安排大強媽的后事。他說,大強媽是咱大丘的人,她的后事要按大丘的鄉俗辦,后天一早出殮埋人。他的嗓子有點沙啞,又干嘔了一聲說,大強媽一輩子不容易,年輕輕就守寡,吃盡了苦頭,她在村里積德行善,是出了名的大好人大善人。他說,大強媽在世時,沒少借錢給村人,少則幾塊,多則幾十,這些就不說了,大伙兒摸摸良心,再說大強是咱大丘的大官人大名人,如今大強媽死了,這不光是大強的不幸,也是咱大丘的不幸。他說,我說這話的意思是,大強媽的后事大家都要幫忙,打墓的,拿桌子板凳的,湊碟子碗兒的,接待來客的,大家都要出力。
廣富話音一落,屋子里就吵吵開了,人群里一陣騷動。這個說,書記你就安排吧,大家聽著哩。那個說,大強的事就是我們的事。廣富說,那好,他抬眼向人群望了一眼,叫著一個個的名字,把事兒一項一項分到了人頭,全都布置停當。這時鄉長走了進來,鄉長說,廣富說得對,大伙趕快忙去吧,眾人聞聲都各自散開了。
鄉長走過去對廣富說,大強媽的后事一定要辦好,有啥困難說一聲,鄉上配合你。廣富說好啊,你有這話就行了。鄉長又思慮著說,我想,明日臨河可能要來好多憑吊的人,這些人大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大強正難受哩,咱們可要把人家接待好哩。
廣富拍了一下腦袋,說我咋就沒想到這事哩,還是鄉長想得周全!又說,鄉長,村里人接待干部沒經驗,你派幾個鄉干部來吧。
鄉長說行,我安排專人準備禮單,保證一個一個記清楚了。對了,還要招待好他們吃飯,這事我來安排。
廣富說,謝鄉長了,我得過去把這些事兒跟大強說一說,看他還有啥說的。
鄉長說,你去忙吧,我先回了,明日一早過來。
廣富送鄉長出了門,就去見大強。
大強依然在靈前守著,臉色十分憔悴。
廣富說,大媽的后事我都安排好了。
大強嗯了一聲。
廣富說,鄉長說了,臨河來的人由他來接待吃飯。
大強忽然轉過臉說,臨河的人一概不安排吃飯,他們來了就來了,他們不會吃飯的。
廣富愣怔說,這咋行啊?
大強堅決地說,我說行就行。
廣富就再沒有說話,只是陪大強默默地坐著。他看見紅紅的蠟燭躥起藍色的火焰,蠟淚一滴一滴地滑落,流在桌子上漫成了一灘。
鄉長一早兒就來了,把一個鄉政府送的大花圈擺在了大強的門前。接著支了一張桌,登記禮單的干部就坐下了。
廣富也獻了一個花圈,是以村里的名義獻的。
到了晌午,村街里就陸續來了一輛輛小轎車,車上下來的人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有男的,有女的,他們走到大強家門口,一個個都變得嚴肅起來,表情莊重而悲哀。這些人在禮單上登記完畢,掏出準備好的厚厚的信封交給鄉長,然后來到大強媽的靈前作揖磕頭,大強就跟著作揖磕頭,末了,他們跟大強緊緊地握手,說節哀節哀,說保重保重,大強也不說話,只是目送他們離去。
來人出了門,廣富就跟屁股發煙,鄉長就挽留說,吃飯嘛吃飯嘛,來人說不吃不吃,就顧自上車去了。
一直到天黑,小轎車才稀少下來。
大強的眼睛紅腫紅腫的,臉上也少了血色。秀芹在一旁默默地伺候,一會兒端茶水,一會兒遞毛巾,大強磕頭時就扶他起來。
第二天天剛發亮,村街兩旁就站滿了送葬的人們。
天陰不陰晴不晴的,幾團亂云掛著憂郁的悲傷。大強家的哀樂如泣如訴,像地里的潮氣一樣低沉地彌漫開來;隨著一聲起靈,八人抬出了黑色的靈棺,靈棺后面跟了一串身掛孝服的人們。
大強在前面走著,他的雙腿已軟得沒有力氣,廣富和秀芹一人攙扶著一個胳膊。大強也哭不出聲了,那聲音已經嘶啞了。
待到靈棺入了墓穴,大強號啕著叫了一聲媽,就再也出不來聲來,兩手摳在了泥土里。大強那撕心裂肺的一聲呼喚,使廣富的心里不由一顫,鼻腔就有點酸酸的,他忍不住跟著哭了,秀芹也嗚嗚地哭了,哭聲在早晨的潮氣里濕淋淋的,顯得十分凄涼。
大強看見,村人手中的锨一起一落,一锨锨潮濕的褐土刷刷地傾入墓穴,頃刻,那田地里就堆起了一個墳塋,他知道媽永遠躺在這里了,她再也不會醒來了。他又號啕了一聲,心想媽留在這田野里是多么冷凄和孤單啊,就悲傷地昏了過去。
大強回到家里,廣富和秀芹就扶他在炕上躺下了。
鄉長這時把禮單拿了進來,說大強書記,這是禮單和禮金,我們清點了一下,一共是十五萬三千元。
大強這時睜開了眼,望望鄉長,又望望廣富,說,這么多啊!大強掙扎著挺起身子,拿過禮單看了看,仿佛陷入沉思,又仿佛自言自語,我剛到臨河不久,這些人都是螞蟥,都是有求于我。他們是先富起來的人,就讓他們奉獻吧。
大強終于咬咬牙說,廣富啊,村里不是要建校嗎?村里不是沒有錢嗎?這錢就留給村里建校吧。
廣富說,這怎能行,這不是害了你嗎?
廣富說,你再考慮考慮。
大強說,就留著建校吧,就這么定了。
大強的神情很嚴肅,態度也很堅定。
廣富和鄉長對望了一下,就再也沒有說什么。
鄉長想,大強是冒了風險,可大丘建校的事終于有希望了,心里不由松了口氣。
大強第二天就走。
廣富和秀芹出門送行。大強對秀芹說,秀芹啊,我媽的靈堂還在家里,按照七天祭墳的鄉俗,一直要過五七,所以還得委屈你再住些日子,我爭取趕五七回來一趟。
秀芹說大哥你就放心吧,廣富說,你忙你的,祭墳的事情有我和秀芹哩。
大強點了點頭,默默地上車走了。
大強走后,廣富和鄉長就籌劃起建校的事來。
鄉長說,這回大強給家鄉出力了,咱一定要把學校建好,要對得起大強。
廣富說,是啊是啊,咱要給大強爭臉。
鄉長問,你打算怎么干?
廣富說,蓋樓房嘛,這錢夠蓋樓房了。
鄉長說,好啊,那就蓋樓房,一定要保證工程質量,在全鄉樹立一個樣板。
廣富說,可大丘人蓋樓房沒經驗啊。
鄉長說,找建筑隊干嘛!
廣富心里有了底,建校的事就這么定了下來。他開始思謀找建筑隊的事。
廣富驀然想到了秀芹哥,想到秀芹哥就是干建筑隊的。廣富心里一喜,就把這事給秀芹說了,秀芹自然高興。廣富隨即捎話把秀芹哥叫了過來。
秀芹哥一聽廣富讓他建校,臉就像開了爆米花,喜滋滋情不自禁,說老同學啊,真是感謝你了。廣富卻一臉嚴肅,鄭重其事地說,老同學啊,我把丑話說到前頭,鄉長說了,建校是民心工程、德政工程、形象工程,一定要保證質量。你也甭想在這上面賺多少錢,這錢可都是大強書記捐獻的啊!秀芹哥說,廣富你放一萬個心,我不圖掙錢,我圖落個好名聲行了吧?
廣富這時笑了,拍了拍秀芹哥的肩說,這就好,這就好。
秀芹哥立即召集人馬,大丘建校的事很快干了起來。
開工的那一天,鄉長來了,他圍著工地轉了一圈說,廣富啊,你現在的大事就是建校,其他事往后放一放。廣富說,我親自當監工哩!鄉長笑著說,我就等你說這句話哩。
廣富天天在建校工地上轉悠,除過吃飯他就是在工地上轉悠。這天,他一早和秀芹哥去縣城購買建筑材料,回來時已是后晌,太陽在西天斜斜地照著,田野明朗而寧靜。廣富忽然想起今天是大強媽的“三七”祭日,一下車就急急地朝大強家趕去。
秀芹正掃著院子,見廣富進來,笑了笑說,你真成了大忙人了,幾天都不見你的面了。廣富覺出秀芹的話里有一絲嗔怨的味道,他想秀芹一定是想他了,心里就一陣竊喜,嘴里卻說,我不是忙建校的事嘛!秀芹別過臉說,知道你就會這么說。廣富嬉笑著走過去摟住秀芹,說知道你是想我哩。秀芹就搡開廣富,噘著嘴說,誰想你了,看把你美的。廣富又拉了秀芹一把,一只手就塞進了秀芹的懷里,看看,還不承認哩。秀芹這時就不說了,把臉一下子埋在了廣富的懷里。
廣富說,今天是大強媽的祭日,咱還沒上墳哩。秀芹說,我已經去過了。廣富說我還沒有去哩。秀芹說還去呀?廣富說去哩去哩,就松開了秀芹。
秀芹拾掇好盛紙錢的籃子,廣富就提著去了。
廣富走到大強媽的墳前,看到那墳上已長出了幾片小草,心想時間過得真快,一個人的生長和消失,就像這小草一樣歷經風吹雨打,到頭來都靜靜地被黃土覆蓋。
廣富默默地燒著紙錢。微風輕輕地吹過,將那紙灰吹得飄飄灑灑,田野里的玉米林沙啦啦作響。濃重的暮靄已彌漫開來,眼前只有燃燒的紙錢閃閃發亮。
廣富回來時,天已經黑盡了。
秀芹端了一盆水過來,說洗洗吧。廣富就洗了。廣富洗完臉,秀芹已把飯端在了炕上。兩人吃了飯,秀芹又端了一盆水過來,廣富愣了一下,驀然就明白了。這是秀芹的暗示啊,他撲哧一笑,心想女人真是摸不透的東西,她要是喜歡了,有時比男人還主動。
廣富洗畢身子,就見秀芹已躺在炕上了。他利索地脫掉衣服,就掀開了秀芹的被角。秀芹挺身拉滅了燈,一只胳膊就纏住了廣富的脖子。廣富的臉被秀芹的長發覆蓋,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兒撲鼻而來。秀芹光滑溫軟的身子緊緊地貼著他的全身,使他的每一個毛孔都頃刻生出一種奇異的瘙癢,讓他感到一種甜蜜的眩暈。秀芹灼熱的嘴唇先是吻他的額,他的臉,接著就吸住了他的嘴。當秀芹的舌尖剛剛深入進去,廣富忽然就一陣惡心,有了一種強烈的嘔吐感,他急忙推開秀芹,爬在炕沿上哇哇地嘔吐起來……
廣富自后再也沒有吻過秀芹,自后他一看到女人紅紅的嘴唇,就有一種嘔吐的感覺,他知道他這輩子完了,他再也沒有那種親嘴的口福了。
廣富對自己的婚姻充滿了信心,他想,女人一旦沾了男人的身,就像貓見了腥,由不得自己了。他后來干脆對秀芹挑明說,秀芹,你嫁給我吧?他沒說這話時秀芹還燦爛地笑著,可一說這話,秀芹就皺了皺眉頭,隨即陰下了臉。廣富見秀芹不說話,就又說,秀芹,你到底咋想嘛?我不知道,秀芹聲音小得像出了口氣兒。
廣富有些失望,又想,大概女人扭捏的時候,心里其實是愿意的,于是他心里就又甜絲絲的。他并沒有計較,他信心十足。
大強回來了,是在他媽“五七”的祭日回來的,這時村小學的二層樓房已封頂了。廣富和秀芹陪大強在墳地里去了一趟。大強燒了紙錢,在墳頭呆立了一會,說媽呀,大強看你來了,大強再也沒有媽了,眼淚就那么嘩嘩地流了下來。大強一哭,秀芹的眼睛就濕了,廣富鼻子也酸酸的。
大強從墳上回來后,廣富又陪大強去建校工地轉了一圈。大強望著那封頂的樓房,臉上就陽光明媚,直說,真好真好。
大強說,我要吃秀芹做的面條。
秀芹就做面條了。
大強和廣富吃了秀芹做的面條,大強就笑著對秀芹說,秀芹啊,難為你把我媽伺候了這段時間,感謝的話我就不說了,你要是有什么要求,你盡管提出來,我盡量辦。
秀芹說,沒啥沒啥。
大強又說,你要是愿意的話,我可在臨河給你找份工作。
秀芹眼睛一閃,就閃出了驚喜的亮光,說,我……我聽你的,我愿意。秀芹說完這話,瞥了廣富一眼,就見廣富愣愣地望她,她慌忙低下了頭,再也不敢看廣富了。
大強起身說,那好吧,秀芹,你拾掇一下就跟我走吧。秀芹嗯了一聲,就拾掇出門的行裝去了。
廣富心里酸酸的,忽然不知該怎么辦。
秀芹提了包出來,大強已在車前等她了。廣富走過去說,秀芹,就這么走呀,秀芹停了一下說,走呀,我……我走了。
廣富看見秀芹的眼里汪了一層淚花,就感覺自己的眼睛也濕潤了。模糊中,他看見秀芹上了車;他抬手抹了把臉,強忍住心里的難受急奔了幾步,在揮手的瞬間,大強的小轎車鳴了一聲響亮的喇叭,已開出了好遠好遠……
一個多月后,大丘的天氣變得冷颼颼的,枯黃的樹葉刷拉刷拉地往下落,這時村小學建成了。
村人看見,大丘有史以來第一次出現了一座高大美觀的二層樓房,樓房的外墻噴成了褐紅色,內墻是耀眼的白色涂料,里面新購置了清一色的桌椅板凳,遠遠看去,像是一株碩大鮮亮的高粱穗兒;樓房的周圍用磚砌了一圈圍墻,安上了柵欄式大鐵門,院子里修了花壇,鋪了甬道,種了樹木花草,后面還有一個闊大的操場,操場上架起了籃球桿。村人唏噓驚嘆,喜不自禁,都說大強積了大德,辦成了大丘人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一個個感慨不已,敬佩不已。
鄉長又一次來了,他在校園里轉了一圈,站在花壇前沉思了好久,對廣富說,廣富,這里缺個東西啊!廣富半張著嘴,一時想不起來,說,缺啥?鄉長說,缺塊碑。
廣富明白了,點點頭說,我懂我懂。
鄉長說,你不懂。我不是讓你給大強立碑,懂嗎?咱不要把好事辦成壞事。
廣富這下聽明白了,他明白了鄉長的良苦用心。鄉長也是擔心大強出事,鄉長是想著大強的前程啊!
廣富感激地望了鄉長一眼,說鄉長,我知道咋做了。
鄉長又說,要搞一個竣工儀式,搞得氣派一些。廣富說,要把大強叫回來。鄉長說,當然了,一定要讓大強回來。這事你辦好了。
鄉長和廣富商定了竣工儀式的時間就走了。廣富隨即去了鎮上。他選了一塊闊大的石料,掏出大強的禮單對店主說,就照這個刻,全刻上去。廣富又買了一沓紅皮兒榮譽證書,廣富想把這證書戳上村委會的大紅印章給禮單上的人寄去。廣富辦完這些,就去給大強打電話,但電話一直沒有打通,他只好蔫蔫地回來了。
大丘村建校竣工儀式如期進行,但大強沒有回來,大強的電話始終打不通。
這天,大丘村又來了一溜一串的小轎車,村小學里彩旗飄飄,鑼鼓喧天。只見那花壇里立了一塊高大的黑色石碑,上書醒目的紅色楷體字:大丘村建校捐款紀念碑。接下來便是各位捐款人的姓名、捐款數額,落款是大丘村全體村民敬立。
大丘村人站滿了院子,幾十個小學生排了整齊的方隊,縣鄉官員在花壇前齊齊地站了一排。
鄉長宣布竣工儀式開始,廣富宣讀了各位捐款人的名單,最后,縣里的一位副縣長做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副縣長肯定說,大丘的建校是一流的,是全縣的先進典型,他特別對大強書記的高尚義舉給予了高度贊揚,說大強永遠是農民的兒子。
紅火熱鬧的竣工儀式結束之后,副縣長就走了。鄉長今天心里高興,就拉了廣富在村委會喝茶。這時就見門外停下一輛小轎車。車上下來一高一矮兩個人,徑直朝他們走了過來。
廣富和鄉長站了起來,那個高個兒上前問道,誰是村書記?廣富急忙說,我就是。高個兒說,我們是市紀檢委的,隨即亮出介紹信,遞給了廣富。
廣富看了介紹信說,有啥事哩,坐下說嘛。來人就坐了下來。
廣富指著鄉長說,這是我們鄉長,來人就和鄉長握了手。
高個兒說,既然鄉長和村書記都在,我就直說了,我們是來調查大強的事。
大強有啥事啊?廣富急問。
高個兒說,我們接到群眾舉報,說大強為他母親辦喪事時收受賄賂。
廣富一聽這話,當下火冒三丈,說啥叫收受賄賂,這是胡說八道。
廣富望著鄉長,就有些埋怨,說我就知道不會有啥好事兒,這這這……
鄉長朝廣富擺擺手說,廣富,你先不要激動嘛!他望著高個兒冷靜地說,大強是給他母親辦了喪事,也收了禮,但不能說成是收受賄賂。
低個兒這時說了話,怎么講?
廣富冷冷地說,禮錢給村里蓋了學校。
鄉長就對那兩個人說,啥話也不用說了,我領你們看去。鄉長說著就走了出去,廣富也拍了拍屁股跟了出來。
鄉長把紀檢委的人領到了小學,指著花壇里的石碑說,大強收受的“賄賂”,都在這上面寫著哩,這是明事兒,你們看吧。
那兩個人再沒有說話,只是在筆記本上記著。完了,高個兒自言自語地說,沒想到,真沒想到。低個兒說,高啊,實在是高。
廣富忽然問,你們想把大強咋辦?
那兩個人笑而不語。
廣富就又急了。廣富可著嗓門喊了起來,大強沒錯,天地良心,天地良心啊!
廣富又喊,大強是為了啥呀,他為了啥呀!廣富的聲音打著顫兒,像風一樣吹過了村莊,不一會兒,大丘村人就潮水般涌了過去……
紀檢委的人走后,大丘村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人們依然下地勞作,孩子們開始在新蓋的樓房里上課。廣富依然每天去大強家打掃院子,依然沒有得到大強的音訊,也沒有秀芹的音訊。
廣富心里顫顫的、酸酸的,他想,他該去看看大強和秀芹了。廣富想著想著,恨不得一下子飛到臨河……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