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戲班是在清明節兩天后來到官當鎮的,比耍猴把戲的河南老頭遲了五六天。
那天落了場大雷雨,之后天邊掛起一道彩虹,一輛軍綠色解放牌大卡車在官當鎮遛了好幾個圈,最后駛進自來水廠。汽車停穩,從車上跳下來一群男男女女,他們一幫人插科打諢有說有笑。在一位中年肥胖男人指揮下,他們開始在自來水廠的空地上安營扎寨。肥胖男人是馬戲班班頭,他們管他叫杜團長。三四個鐘頭后,臨近黃昏時,自來水廠豎起了一個大大的用帆布搭成的棚子,里頭可以容納幾十上百號人。后來的幾天,自來水廠整天鑼鼓喧天,比以往鎮上結婚嫁女的人家還熱鬧。
起初,張達不曉得官當鎮來了馬戲班,他在臥房里練習玩魔術,兩張撲克牌變五張牌。魔術是去年放寒假時,在縣城二姨媽屋里玩,他跟表哥學的。聽到鑼鼓的聲音后,張達丟下手里的撲克牌,走出家門,一邊走一邊在心里罵,狗日的,敲鑼打鼓,又死人了!
走到距離機械廠不遠的地方,張達看見耍猴把戲的河南老頭正在收攤,稀奇得很,竟然沒幾個人看他耍猴。前幾天都有一大幫人看他玩猴把戲,大人小孩里里外外圍了好大一個圈,擠得水泄不通。那只猴能連翻十幾二十個跟頭,還能跳芭蕾舞。有人給它扔花生,它就揀起來掰了殼往嘴里塞。有調皮的小孩朝它丟石頭,它立馬打個轉身,拿紅得發亮的屁股照那丟石頭撩賤的小孩。猴子跟頭翻完了芭蕾舞也跳完了,老頭便從身邊的包袱里掏出個生銹的搪瓷碗。氣喘吁吁的猴子接過搪瓷碗,跑到人堆前,一圈一圈作揖。于是看猴戲的大人知趣地從褲兜掏出毛票,紛紛揚揚擱進碗里。
馬戲班來了,老頭生意清淡了。張達跟在垂頭喪氣的老頭屁股后面,旁邊的猴子朝老頭望了一眼,一骨碌爬到他右肩上,伸手捏老頭耳朵,像是安慰他。老頭不領情,罵了一句河南話,大概是“手賤”的意思。猴子立馬不動了,乖乖蹲在老頭肩上。張達聽到老頭嘆了好幾口氣。
就在老頭嘆氣的時候,黑皮不曉得突然從哪里冒了出來,他站在張達旁邊,露出不屑的表情對張達說,猴把戲有屁看頭,就是一張紅屁股!黑皮發現耍猴的老頭掉回腦殼,雙眼空洞望著他,他趕緊把聲音壓低了,用手指著自來水廠的方向,細聲細氣說,張達,去自來水廠,那里來了馬戲班!
張達說,黑皮,你莫扯謊哄我!
黑皮做了個賭咒的手勢,邊做邊說,張達,哄你不是人,是老母豬!
張達說,那你怎么不去看馬戲表演?
黑皮說,看馬戲要買門票,兩塊錢,我窮得布挨布,沒錢!
講完黑皮轉身走了,走了十幾步遠,黑皮像是想起什么事,又停下來,掉回腦殼大聲說,張達,我去搞門票錢,聽說馬戲班能表演魔術“大變活人”!張達看黑皮的樣子不像扯謊,他朝自來水廠走去。
走到離馬老倌屋門口兩三米遠,張達不敢動了,他像電線桿一樣,筆直地站在青石板街上。中風的馬老倌坐在門口的藤椅上曬太陽,嘴角流著涎水,涎沫滴到胸口褂子上,浸濕了好大一片。張達乜斜著眼睛朝馬老倌望了幾眼,心里罵馬老倌邋遢,身上的褂子比尿布還臟。馬老倌在門口,張達不敢往那里過,馬老倌還沒中風的時候,每回見到他,都要駭他,拉著他繪聲繪色講鬼故事,什么孤魂野鬼什么黑白無常……馬老倌還告訴他,七月半過鬼節,半夜躲在門縫里,能看到他過世的婆婆,她專門從豐都鬼城走過奈何橋回來看孫子。張達聽得一驚一咋,后背心涼颼颼的。自那以后,張達半夜不敢起來屙尿,實在憋不住了,才打著手電筒,喊母親陪他一路上茅房。后來張達見到馬老倌就躲,躲不過就跑。
張達站在原地思忖片刻后,拐進一條小巷,他打算繞道去自來水廠。走進巷子,張達就后悔了,他不是后悔繞道走,而是后悔不該在心里罵馬老倌,萬一馬老倌哪天放壽了,變成鬼找他麻煩怎么辦。想到這個,張達提心吊膽,心里怕怕的,馬老倌那張跟紙一樣白的臉,浮現在他的腦殼里。
二
兩個妹子在帆布搭的棚子前收門票,她倆是馬戲班的演員。走近后,張達看見她倆的嘴巴涂了口紅,臉上抹了胭脂。其中年輕點的妹子蠻乖致,她的妝化得清淡些,不學旁邊的妹子,整張臉像塊染色布。張達多看了漂亮妹子幾眼,那妹子也朝他看,張達不好意思,趕緊把眼睛移開了,假裝看別處。他發現她笑了一下,露出兩個好看的酒窩。
望著進進出出的人,張達也想進去看熱鬧,但他舍不得花兩塊錢,只好從掀起的門簾縫里瞄,里頭黑壓壓的人群,他看不到馬戲班表演的節目。幾分鐘后,張達聽到棚子里傳來陣陣喝彩聲,他發現門口賣票有酒窩的妹子不見了。等掌聲消失后,有酒窩的妹子又走了出來,她換了一套演出服,露胳膊露腿的,像不學好的女孩。妹子仰著雙手在后腦殼擺弄蝴蝶結,張達偷偷朝她瞄了幾眼,這回他不是看臉,他看到妹子胳肢窩里去了,看到白色的胸罩。張達突然一下眼睛睜得牛大,然后不安地把目光挪到別處,他想剛才里面是不是表演“大變活人”,把有酒窩的妹子變走了?
張達把左手伸進褲兜,猶豫了好半天,還是拿不定主意。他褲兜里有兩塊五毛錢,是攢了快兩個月的零花錢,他準備存夠三塊錢后,去新華書店買個全自動文具盒,文具盒上還有削鉛筆的刨刨。張達做夢都想有那么一個文具盒。
想到新華書店的文具盒,張達沒有從褲兜里掏出錢,他轉身準備回家,正好看見黑皮出現在自來水廠門口,朝他跑攏來。黑皮手里拿著兩塊錢,跑到張達面前,他沒有停下來,而是揚了揚手里的鈔票,朝賣票妹子跑去。黑皮進了門,故意掉回頭,得意洋洋朝張達笑,然后拍拍屁股鉆進了人堆里。
黑皮的舉動把張達氣壞了,他咬咬牙準備掏錢去買票,走幾步又忍住了,他又想起新華書店的文具盒。張達抬起頭,看見有酒窩的妹子朝她笑,這次,她不光笑,還朝他招手。張達莫名其妙地望著她,然后又朝周圍轉了一圈,四周沒人。張達確信妹子是在朝他招手,他朝她攏過去。
張達走到門口,妹子伸手把他拉進門簾里,他聞到妹子身上雪花膏的香氣,比他表姐抹的雪花膏香一千倍一萬倍。妹子講的是普通話,她說,進去看表演,不收你門票錢!張達比揀到寶還高興,他朝妹子露了個笑臉,沖進人堆里。
馬戲班表演“大變活人”時,張達驚呆了,原本空空如也的木箱子,經魔術師揮了幾下手,里頭居然變出個大活人,是剛才放他進門讓他免費看馬戲的有酒窩的妹子。這個時候,張達曉得了她的名字,叫阿蓮。后來表演的節目有鉆火圈、空中飛人、生吃活蛇、露三點的女人跳舞……張達沒心思看,腦殼里全是阿蓮的影子,他沒想到阿蓮不光人長得好看,人也好,不收他門票錢。
從自來水廠出來,回到屋里,張達把臥房里裝衣服的木箱子騰出來,他也想表演“大變活人”,把阿蓮變出來。試了好幾回,不成功。張達開始回憶那個魔術師表演時的神氣,模仿他揮手的動作,結果還是失敗了,阿蓮沒有從箱子里站出來。張達失望地把騰出來的衣服又裝回箱子里,整理好衣服,他又想起什么,大驚小怪喊起來,原來魔術師表演時念了咒語。
半夜三更,張達夢到讓他免費看馬戲表演的阿蓮了。他在夢里“大變活人”,把阿蓮變了出來。阿蓮穿的不是露胳膊露腿的表演服,她光著身子,一絲不掛。張達看她就像霧里看花,整個人模糊不清。阿蓮沖他笑了笑,立馬跟空中的霧氣一樣消失了。
三
那天上午,耍猴把戲的河南老頭在機械廠附近擺了半天場,沒有一個人光顧他,他坐在一塊青石上喝了半天西北風。
晌午,老頭牽著猴子轉移了陣地,來到自來水廠門口旁邊的空地擺場,他以為借馬戲班的人氣,生意會好些。結果依然跟上午一樣,無人問津。老頭不時聽到過往的路人講,馬戲班的妹子跳脫衣舞,比猴子屁股好看!老頭愁眉苦臉蹲在地上,悶頭悶腦抽水煙,抽了幾口,他又把煙袋遞給身旁無所事事的猴子。隔了將近一個鐘頭,老頭若有所思站起身,露出一個奇怪狡黠的笑容,而后牽著猴子走了。
晚上剛過10點鐘,張達背著熟睡的婆婆,悄悄溜出家門。路燈熄了,馬路一片黢黑。在供銷社百貨大樓拐角的路口,張達看見河南老頭牽著猴子,鬼鬼祟祟走在路上。張達沒有留意他們,他加快腳步,往官當旅社走去。
在旅社門口,躡手躡腳的張達朝四周望了一圈,四周八圍沒有一個人。馬戲班的演員住二樓,有幾個房間亮著燈。張達躲在一棵沙樹下,他想看看阿蓮在干什么,順便偷師學藝“大變活人”。看不清房間的動靜,張達捋起衣袖,伸出左手,往手上吐了一坨涎水,搓著雙手,往樹上爬。
張達比猴子還利索,三兩下爬上樹,貓在茂密的樹叢中,亮著燈的三間房里分別有三個女人,阿蓮在正中的房間。張達看見阿蓮照著鏡子,還抿嘴笑了笑。突然,阿蓮的房門開了,杜團長走進來,滿臉堆笑。張達聽不清杜團長講了幾句什么話,阿蓮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眉頭緊鎖,她使勁地擺腦殼,像搖撥浪鼓。跟著杜團長臉色也變了,怒氣沖沖,他掄起手,扇了阿蓮兩耳光。阿蓮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
看著房間的動靜,張達心里不舒服,他后悔出門時沒把彈弓帶身上,不然就可以用小石子射動手打阿蓮的死胖子杜團長。
杜團長轉身走了,走到門口,他回頭大聲對阿蓮說,你到底干不干!這回樹叢里的張達聽到了杜團長說的話,他講話的聲音比天上打的炸雷還響。阿蓮還是在擺腦殼!杜團長罵了一句,狗娘養的,老子白養你了,養頭豬也比你強!
不到一分鐘,張達在阿蓮左邊房間看見了黑皮的爸爸,他進門后,朝房里的女人瞇著笑眼。女人攏到床邊,開始脫衣服,黑皮的爸爸也脫了衣服,兩人赤條條上了床。張達的手板心冒出汗,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看不全房里的動靜,但他看見黑皮爸爸肩上架著女人的兩條腿,他整個人像得了羊癲風,不停抖動。
挨不久,阿蓮右邊房間房門開了,走進來的是衛生院劉醫生。張達想這么晚了,劉醫生找馬戲班的女人干什么?他是專門看五官科疾病的,紅眼病、暴風耳他都看。劉醫生沒有跟女人講話,也沒有朝女人笑,他直接把女人抱到床上,開始脫女人的褂子。幾分鐘后,張達看見女人披頭散發,光著上身,像是坐在床上,又像是蹲在床上,上下不停晃動,還止不住地呻吟。
阿蓮房間的門又開了,進門的男人不是杜團長,而是鐵匠鋪張鐵匠,他隨手關了房里的燈。張達聽見阿蓮哭泣的聲音,他匆忙往樹下爬,離地面還有一米多高,他從樹上跳下來,蹲在地上摸起一塊鵝卵石,然后又爬到樹上。張達猛地把手里的鵝卵石朝阿蓮房間站著的黑影砸過去,他聽到張鐵匠“哎喲”一聲大喊,然后是大罵,哪個狗日的!
張達趕緊從樹上跳下來,溜出旅社,他差點崴了腳。
跑完一截路,張達放慢腳步,走到自來水廠門口,他目睹一高一矮兩個黑影正朝馬戲班的帆布棚子攏去,其中高的黑影貓著腰。張達跟黑影保持一截距離,好奇地尾隨進去。
張達藏在一堆雜草叢里,他看清了,兩個黑影是河南老頭和他的猴子。老頭蹲在地上,猴子沿著木柱爬進棚子。
棚里的守夜人睡死了。不到一分鐘,猴子從棚頂丟了個東西下來。猴子如此反復跑了十二三次。最后老頭朝它招手,示意它下來,猴子嘴里銜著個東西,從棚頂順著木頭柱子沖下來。
老頭把猴子偷來的東西打了包,扛在肩上,之后幽手幽腳走了。張達望著眼前的黑影慢慢被更大的黑影吞沒,他汗流浹背,渾身是冷汗。
四
第二天吃完早飯,張達在衛生院門口遇到剛換完藥的張鐵匠,他額頭包著一塊紗布。狗日的左眼角還是腫的,沒弄瞎你,算你走運!張達在心里罵張鐵匠不是東西,欺負阿蓮,接著又暗自得意,夸自己扔鵝卵石的手法好,彈無虛發。
隔了一會,馬戲班傳來轟動官當鎮的消息,他們的表演棚半夜鬧賊了,脫衣舞女演員的演出服全部不見了。自來水廠聚集了幾十號看熱鬧的人,河南老頭牽著他的猴子混在其中,張達看見老頭的眼神閃爍不定,極其不安。馬戲班臨時取消脫衣舞表演的節目,看馬戲的人少了近一半。
河南老頭又恢復在機械廠附近擺場,看猴子翻跟頭跳芭蕾舞的人多起來,老頭賣力地敲著他那破舊不堪的銅鑼,一邊敲一邊扯著嗓子喊,看稀奇看古怪,公猴子也能生小孩!許多過路人聽到老頭的喊聲,跑過去看稀奇,結果公猴子生不出小孩,它只能下蛋,用乒乓球做的蛋。猴子表演得極其滑稽,惹得路人哈哈大笑。
張達在街上逛了一圈,馬戲班賣門票的妹子換人了,阿蓮不在,另一個妹子還在。張達想起來,這兩個妹子前一天晚上脫光衣服跟黑皮爸爸和劉醫生困過覺。想起這個,張達不愿意看馬戲表演了,他回了家。
從抽屜里尋出彈弓,張達在后門口黃沙堆里揀了兩把石子,裝進褲兜。之后他跑到門口射隔壁的老母雞,練習槍法。他準備晚上去官當旅社找馬戲班杜團長算賬。張達開始老射不中,十多分鐘后,他把隔壁的老母雞打得“咯咯”亂叫,跟下了蛋似的。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9點多鐘,張達熬不住了,他把彈弓夾在胳肢窩里,溜出家門。本來張達是打算過了10點出門的,結果婆婆提前睡了。
張達比前一天膽子大了許多,走到官當旅社,他見周圍沒人,便把彈弓柄叼在嘴里,爬到樹上。阿蓮的房間窗戶開著,另兩間窗戶關了,窗簾也拉上了,只看得見兩個晃動的人腦殼。阿蓮在床沿邊坐了一會,起身從枕頭邊拿起口琴,然后走到窗邊。張達在樹叢中挪了挪,生怕阿蓮發現自己。阿蓮吹了好幾首張達叫不出名字的憂傷曲子。后來一首,張達根據熟悉的旋律琢磨出來,是《十五的月亮》。
阿蓮吹了一大半《十五的月亮》,又停下來。她嘆了一口氣,走到梳妝鏡前,坐在木頭椅子上梳頭發,把頭發盤起來,扎了個蝴蝶結。阿蓮照了照鏡子,站起身,提著熱水瓶往臉盆里倒水,房間升起騰騰熱氣。阿蓮洗完臉,往臉上手上抹了些雪花膏,她揉完臉又搓了幾下手。
眨眼間的工夫,張達再看到阿蓮時,她手里多了一把水果刀。阿蓮右手握著水果刀刀柄,呆呆坐在床上。幾分鐘后,阿蓮閉上絕望的眼睛,她臉上顯出痛苦的表情,接著就倒在了床上。張達嚇壞了,他猜到情況不妙,阿蓮可能是自殺,用水果刀割腕。他在露天電影里看過,有個國民黨的女特務自殺前就是這模樣。
張達想喊人救阿蓮,又擔心別人發現自己,他握起彈弓,朝關了窗簾的兩間房亂射一氣,碎玻璃嘩啦嘩啦響,他又瞄準阿蓮房間的梳妝鏡射了一槍,馬上阿蓮的房門開了,是一個女人,她褂子的紐扣沒扣全,而且扣錯了位,頭發亂蓬蓬的。張達見有人去了阿蓮房間,他急忙下樹,一不小心,他從樹半腰上跌下來,摔得一聲悶響。
樓上有人喊了一句“誰”,張達就聽不見任何聲音了。他爬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跑。到屋后,張達從灶屋尋來火柴,徑直走到自來水廠。
張達拐到馬戲班帆布棚角落,聽到杜團長的呼嚕聲。前晚馬戲班鬧了賊,杜團長親自守夜。張達顫抖著手劃燃一根火柴,他想燒毀馬戲班表演棚,好讓阿蓮回家。張達看著燃燒的火苗,心里十分害怕,他又把火苗吹熄了。靜靜地蹲在地上,過了一會,張達再次劃燃一根火柴,點燃身邊的雜草,火勢開始蔓延,大火熊熊燃燒起來。張達站起身往外跑,跑到門口,他身后傳來馬戲班杜團長日娘的聲音,接著是他大喊救命的聲音。
走到馬老倌屋門口,張達聽到屋里馬老倌老婆、女兒呼天搶地的哭聲和后院的鞭炮聲。張達在心里罵,又死人了,哭哭啼啼!剛罵完,馬老倌出現在他眼前,他不是中風時候偏癱的樣子,而是沒中風前穩健的模樣。馬老倌二話沒說,便拉住張達的手往前走。走到衛生院門口,張達看見阿蓮正從通往太平間的那條路上走來,她的左手腕結了血痂。攏近后,阿蓮沒有露出微笑的酒窩,她聲不做氣不透,牽著張達另一只手,繼續朝前趕路,離開了官當鎮。
走了很遠的路,張達口渴了,走累了,想休息一會,馬老倌和阿蓮不同意,扯謊哄他目的地就快到了!
經過郁郁蔥蔥的森林,趟過一條倒映著太陽的大河,張達遠遠地看到前方大片金黃的稻田。走過稻田,張達頭頂莫名其妙飄起鵝毛雪,他身上只穿了件單褂子,凍得渾身瑟瑟發抖。張達明白過來,他走的是春夏秋冬四季的路。走一輪他就老一歲,故事是以前婆婆夏夜里乘涼時告訴他的。想起這個,張達的眼淚水駭出來,犟在那里不愿走。馬老倌和阿蓮兩人駕著他往前挪步,張達大聲嚎哭起來,哭得比五年前死了爹媽還傷心。
五
在病床上躺了兩三天,張達醒過來。婆婆一邊哭一邊罵,罵張達武烈,爬那么高的樹,幸虧沒摔死。罵完之后,婆婆又露出笑意,講張達大難不死,等他好了,要一起到廟里拜菩薩還愿。張達躺在床上昏迷的幾天,婆婆每天都去廟里拜菩薩,求菩薩保佑他平安,逢兇化吉。
張達感覺渾身木木的,他跟婆婆講要下床活動活動。婆婆扶他走出病房,張達聽到不遠處傳來嗩吶聲。走出醫院,他看見街上一堆人朝衛生院這邊攏來,是送葬的隊伍。婆婆告訴他,馬老館在三天前的夜里放壽了。
聽婆婆講完,張達打了個寒噤,他望了一眼通往醫院太平間的路,問婆婆馬戲班是不是也死了人。婆婆說,三天前夜里,馬戲班有個叫阿蓮的姑娘自殺,搶救不及時,送往醫院的路上便斷了氣,馬戲班的演出棚也平白無故起火燒掉了!有人講,大火是河南老頭指使他的猴子放的,但是第二天耍猴把戲的河南老頭消失了,離開官當鎮,死無對證!
最后,婆婆自言自語講了一句,官當鎮來了臟東西!
張達搞不懂婆婆講的“臟東西”是什么,他在想,自來水廠的那場大火到底是誰放的,他的魂魄是不是三天前出了竅!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