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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舞

2007-12-31 00:00:00楊朝樓
福建文學 2007年7期

山里的小溪,河灘淺淺。一堆堆卵石,陳疊鋪排,凌亂無序,如同青皮蛋,便是歲月淬洗留下的最極致的痕跡了。三歲的海兒靜靜地坐在河灘邊的一塊褐石上,十歲的波兒在溪中戲水。溪水清澈,一群指頭大的小魚游來游去,波兒覷得親切,暗暗捏一塊卵石擊去,魚群分裂,四處逃竄。波兒便見到水面上凈是四處翻滾的傷口,腥紅的血液染滿水域。

血紅色的夕陽正斜斜地插在天邊。

波兒突然聽到海兒的尖叫聲。

一條蛇,吐著蛇信,惡毒的蛇閃著幽靈一般的磷光,眈眈地逼視著孤石上驚慌怪叫的人,上半截身體昂然挺起,紅色的蛇信吞吐自如。海兒驚嚇出的尿水讓蛇聞到親切得令蛇們心悸的氣息,蛇身又昂然挺高了數寸,堪堪觸到海兒沒穿鞋子的腳丫。

波兒回頭看時,便是那驚險的一幕!波兒大叫一聲,從水中拔出光溜溜的身子,順手撿起一塊石頭,向那蛇奔去。蛇繼續挺直身體,憤怒地搖擺。波兒揚手,石頭擊在蛇盤踞的石堆邊。蛇感覺到危險的逼近,便見一個渾身上下光溜溜的大孩子怒目沖來。蛇一個擺身,向沖來的孩子躥去,張開的蛇嘴嗖嗖地灌進血色的涼風,蛇不知道自己的一躥怎么就失去了準頭,脊髓一陣裂痛,節節散開,便癱了。

波兒一霎時已滿身大汗。那蛇躥過來,如同一道閃電,完了,波兒想,閃電倏來無形,斑斕如一道美麗的死亡誘惑。波兒來不及側身,慌亂中揚起手,不覺握住了冰涼的蛇尾,忙忙地甩脫手,定睛看時,那蛇卻已癱在卵石堆中了。波兒舉起一塊石頭砸去,又舉起一塊石頭砸去。

海兒看著這一切,目瞪口呆。

波兒愣了有一會工夫,聽到海兒叫“哥”,才開始清醒過來,水淋過的身子灌鉛似的沉重、癱軟。抱過海兒,波兒發現海兒腮上凌亂的淚漬,有一股憐惜從心底升起,就用汗漬漬的手掌胡亂地在海兒臉上擦了擦,然后重新放開海兒,抓起衣服穿了。

波兒背著海兒起步往回家的路上走時,忘不了回頭看一眼砸成肉醬的眼鏡蛇。蛇死了,死而不僵的身體蠕動著丑惡。蛇是找死,波兒想。

夕陽仍然血一樣紅。

天幕低垂,波兒獨立萬仞。身旁幾枝疏落的野花亭亭佇立,波兒叫不出花的名字。懸崖之側,波兒臨淵的驚悸潮漲潮落,一陣濃濕的山霧涌過,風聲凄厲。衣袂飄飄,恍如鬼魅的身影。白云蒼狗恣意翻騰,懸浮的意識里,白云是一群毛色蓬亂的天犬。這樣想著,波兒就發覺自己被綁住了,在一根高高的木桿上,如同傳說中“點天燈”的局勢。許多人,面目模糊難辨,他們憤怒已極,瘋狂的叫囂震耳欲聾。一個人向波兒身上潑了一桶桐油,是桐油,黑黑濃濃的,黏糊了波兒一身。另一個人舉起火把,火把漸漸逼近,波兒想嘶聲呼救,張開嘴,發不出聲音。波兒突然發覺舉著火把的人嘴角兩邊各長著一顆公豬一樣沾滿唾液的長牙齒,面孔慈祥而惡毒。那人站在波兒面前,說波兒你該死死有余辜。波兒說我怎么該死,我是好人不做壞事,昨天還把抓到的兩條魚施舍給一個乞丐婆,我抓魚要給阿爸吃的哩。不錯不錯,你阿爸不能吃魚,他的前身是魚變的,他吃了太多的魚,他造孽,你也造孽,你昨天把尿撒在土地神的頭上,你該死。波兒有些暗自好笑,那個老頭,真的一臉臊尿哩,可是波兒不明白,自己這樣的矮個頭,怎么能把尿撒到老頭的頂上,波兒撒過老高的尿,可是至多到下巴高。波兒就說,是我不對了。波兒就閉目等死。許久,沒有動靜,波兒睜開眼,見不到一個人,只有一條蛇盤曲在波兒的腳前,波兒發覺自己正坐在一塊石頭上,手中正舉著一把刀。波兒舉刀就向那蛇劈去,劈到一半,波兒突然想起了蛇是會飛的。波兒的阿爸有一次劈羊,看到一條蛇,一刀劈下去,蛇頸處被齊齊劈斷,蛇頭卻飛了起來,一口咬住波兒阿爸的耳朵,波兒阿爸轉過劈刀,一刀割下耳朵,第二天去看時,蛇頭不見了,耳朵腫成海碗一般大,躺在草叢中。波兒這樣想著,就看到蛇流出了眼淚。這條蛇一定是被阿爸劈死的那條蛇,波兒放下了刀。

波兒不知自己是怎么醒過來的。波兒從來沒做過這么稀奇古怪的夢,波兒所做的夢從來都是戲水淘氣頑皮的夢。然后,波兒就想起了,阿爸從來沒有用劈刀劈死過蛇,這個故事,倒有村里一代一代的老人傳說,卻是很久以前不相干的一個農人干的。

波兒隱隱有一種不安,但是想不清昨晚的夢與剛才砸死那蛇有什么內在的關聯。波兒其實是個很善良的孩子,如果那條蛇不是虎視眈眈嚇著弟弟海兒,或者如果那蛇不是瘋狂地向他撲來,波兒也許就不會毀它性命。更何況波兒夢見了流淚的蛇。

也許這正是人的本性,雖然人的祖先在殘酷的環境中茹毛飲血啖肉求生,但那是生存的需要,而一旦生存沒有受到逼近的威脅時,人性善良的一面即刻凸現,即使如波兒這樣還在頑皮灑潑的孩子,在他生命關頭滅絕了對手,保存了自己,卻仍為對手的喪生而心懷悲惜。

這時候,波兒就聽見了一片嘈雜的叫喊聲。波兒定睛看時,只見自家的房子火光沖天,許多忙亂的人正以水潑火,或站在遠處高喊。波兒說,你自己走。放下海兒,箭一般向大火熊熊的老厝射去。

滾滾濃煙中,波兒細小的身影如飛而來,然而,波兒終是來遲了一步,大火已幾乎竄滿了整座房子,潑上去一桶兩桶的水已全然無濟于事。有人提了水來,呆呆地看著大火,滿桶的水跌落在地上,潺潺往地上澆。阿爸!波兒被灼熱的火浪逼住身形,望大火中嘶喊。突然,波兒看見火光中阿姆的身影,阿姆的背上背著癱了腿的阿爸,一腳剛踩著已倒下的門板,不防頭頂一根燒斷的帶著火的檁木砸下來,把兩個人都擊倒了,大火一下吞噬了阿爸阿姆。那一霎時,幾十個來幫忙救火的鄉親全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大火燒著干木發出的嗶嗶剝剝的聲音,以及斷木著地呼然而響的聲音。阿爸阿姆!波兒高呼一聲,向烈火中沖去,被一個手疾的鄉親從后拽住。波兒跺腳揮臂狂聲亂呼,眼睜睜看著全身著火的阿爸阿姆在烈火中蠕動,波兒眼眶暴烈,眸若銅鈴。

阿爸阿姆!波兒又一聲長呼,往后便倒。

所有的人都無助地注視著殘忍的大火,以及火光中蠕動的兩個人,直到皮肉的焦味彌漫了整個火場,那兩個身體漸漸如被火吞噬后的房木,靜靜地被燒成焦炭。

波兒的意識開始回到大腦,然后波兒便感到弟弟海兒正緊抱自己的大腿,睜著恐懼的雙眼望著大火,忘了哭叫。

“嗬嗬——”波兒的哭聲驚天動地。

波兒一日之間淪為孤兒,還有一個營養不良走路還不穩實的弟弟海兒。

家沒有了,父母沒有了。波兒在短短的一個時辰之內經歷了兩次生死的搏斗,如果說,波兒的生與蛇的死使波兒獲得一種勝利感之后,對生死的勘定仍然不太明確,更憐憫一條生命的生以一條生命的死為對換條件,那么,烈火中父母的喪生該怎樣解釋呢?事實上,波兒不可能作這樣的思考,不用說,波兒的年齡還不是能完整思考問題的年齡,而且是生死這樣難解難思的問題,同時,禍起倉促,也容不得波兒作怎樣的思考。然而,生死于眨眼之間,卻令波兒小小的年紀里就有了對死的恐懼,從此拒絕死亡的蠱惑。

大火燒了足足兩個時辰,那幢百年老厝,那個上山摔癱了腿的男人和那個苦命的小腳女人,都消失了。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沒有燒盡的柱子,柱子上冒著死人味彌重的青煙。又有一些鄉親用水潑去,那青煙被水柱擊中,彎彎曲曲地竄了幾竄,終于息絕,如不肯離去的無處依附的孤魂,隨著滴滴滲入焦土的黑水,無奈地消失,半空中猶有悲愴不舍的青煙環繞。

山一下籠罩在墨色中,曾經被夕陽染紅的天,曾經被火光燒紅的天,又恢復了幽藍的面孔,變幻得不動聲色。也許因為天底下這樣的悲劇實在繁多,波兒仰首呼著天公的時候,天公并不見有一絲的惻隱,那滿天的繁星絲毫不遜于往昔,依然閃著幽幽的光。

波兒抱著已經睡著的海兒,呆望著大火燒過的家,不肯離去。

沒地方去了。

祖祠的建設格局甚至是相當宏偉的,依山而筑,三進一層的屋體排列整齊,每進正廳都是斗拱飛檐和圖案古典的雕刻。也許因為低矮,便常年籠罩著森森的氣味,夜間的貓哭梟叫,更顯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氣。算來,祖祠也有五百年歷史了,其間經過了一次翻修,卻也有四百年不曾住人。自然,祖祠并不空閑,祖祠后樓廳里豎滿了歷代先祖的靈位,祖祠自從不住人后,便住滿了歷代病死橫死暴死半路死早夭晚殯的先祖靈魂,祖祠里出去在村里四處游蕩的鬼魂是村中的鬼故事鬼事故的唯一來源,這些繁衍了一個村子的先人功德不淺令后人感念,先人的鬼魂有意無意地傷害其繁衍的子孫并從中索取陰冥所需,這些死有不甘的鬼魂!自然,波兒的阿爸阿姆的鬼魂也是住在祖祠。

如今,住在祖祠的還有波兒兄弟。波兒打掃了祖祠下堂的一間廂房,廂房其實已不成房了,與整座的祖祠毫無二致,房中所見的木柱木門都已十分腐敗,門軸由于無數歲月的磨損,軸心的凹洞豁開一個如長舌鬼的闊嘴般的洞,門扇便有些栽不住,歪歪斜斜,波兒找—塊木頭墊了,門終于勉強像個樣子。檐頭的椽子被歲月剝蝕得長短不一,用腐草爛泥糊就的墻壁也早已東一塊西一塊掉得幾無完膚,風便在蝕空的墻壁間來回穿梭。墻壁下段的“水斗”早掉光了,只有幾根幾近腐蝕的橫木撐著,地上到處是野狗狂歡拉屎的痕跡。波兒劈了些茅草,綁串在四面墻壁上,堪堪不透風。地上鋪了一些稻草當席,在族親施舍的破棉絮上橫橫豎豎加上些稻草當被,竟也暖和。

波兒便強烈愿望著,蓋房子!就在那大火燒過的地方,重新蓋起一棟房子。

波兒搬來幾塊石頭進廂房,在石頭上生了一堆火,那是進入冬天的時候。房子太矮,生的火旺了,火苗便一竄一竄的堪堪舔到屋頂。波兒又在地上挖了一個洞,生火的時候,就守著火堆,直到木柴燒盡成一堆炭火。波兒至今不知道火是怎么燒起來的,后來有人告訴波兒火是從灶間開始燒起來的,波兒便想到那是阿姆將飯煮得將熟未熟時,旺了一灶火,又去干活了,阿姆常常這樣。小腳阿姆總有干不完的活,自從阿爸癱了以后。不去想這些了,不去想這些了,波兒竭力控制自己,就聽到茅草墻壁窸窸窣窣亂響,外面的風颼颼著一陣緊似一陣。睡吧睡吧,明天還得起早去討一點,聽說西村的阿大做六十歲生日哩。

波兒就這樣度過幾個冬天。

波兒走在前頭,海兒跟在后頭亦步亦趨,所有的行頭是一只破袋子,掛在波兒肩上,兄弟倆各拄著一根竹棍子。竹棍子可以打狗,可以打蛇。現在,波兒如果還碰上蛇,會毫不猶豫地一棍打去,而且準確率極高,往往一棍命中。這時,海兒便伸出棍,去挑死而不僵的蛇,波兒撥開海兒的棍,用手抓起死蛇,這時候蛇雖然仍是冰涼滑膩的東西,但波兒的感覺已親切得多,最起碼蛇肉可以稍稍填補一下空著的肚子。蛇肉清香的味道和蛇湯甘甜的味道總是懸浮在波兒的意識中。每當他又打了一條蛇,腦子里便斷斷續續游動著大火嗶剝的聲音。波兒在這種聲音里一遍遍地撫摸內心深處潮漲潮落的悲哀,有時甚至想,阿爸阿姆如果還在世上,也讓他們嘗嘗清香的蛇肉,正不知是怎樣一種美妙的滋味呢。可惜阿爸阿姆一生從未吃過蛇肉。

后來波兒能夠準確地找到冬眠的蛇,并吃掉它。

依然冬天。

白天,波兒找到了一條冬眠的蛇,就在祖祠廂房里煮了起來。蛇的香味彌漫了整座祖祠,波兒激動得咂嘴不止。這時,波兒聽見鬼的敲門聲。海兒已經睡著了。波兒臉色煞白。波兒聽見鬼呼叫他的名字,突然想起一個人,是族長敲門。波兒松開門閂,讓進族長,波兒一眼看見族長黝黑的手杖,那根手杖漸漸粗大起來,波兒清楚地嗅到手杖散發出的腐朽味混雜在熬熟的蛇肉的清香味中。波兒后來聽到一聲凄厲的鬼叫,門就很響地掉下來,族長不見了。波兒清醒過來之后,見滿地都是花花綠綠的蛇肉,蛇湯滲入土中,凝聚起黝黑的鬼眼泡。波兒將蛇肉一塊塊踩入地板中,地板表層成結塊了,很硬,蛇肉便都被踩成肉醬。族長將手杖插入破鍋內一攪一晃隨后撥倒了鍋,波兒清晰地看見族長手杖里噴灑出來的黑色的毒氣。族長說煮蛇是在野外煮的,你煮到祖祠來了,要敗祖祠風水嗎?還在房里燒火,燒死你也賠不起。也許族長本來是聽到波兒在房里生火而來看看的,卻撞著波兒煮蛇。波兒又聽到一陣雜亂的凄厲鬼叫,伴著族長倉皇的腳步。鬼叫聲越叫越歡,如同席卷而來的一陣狂風,波兒盡力捂住耳朵,激凌凌地打起寒戰。

鬼叫聲沉寂以后,無邊的黑暗中波兒瞪大的雙眼閃著幽幽的火焰。

第二天,有人在祖祠的水溝拾到兩只互相噬咬而死的貓,一只白的,一只花的。又有人證實說,昨夜,貓的大戰持續了兩個多時辰。

很有些威嚴的族長卻一病不起,看望的人說,族長命不久了,那瘋態,蛇一般亂扭,就連舌頭也像吞吐的蛇信,怕是被蛇神附身了。波兒全然不知道這些,一大清早帶著海兒到南村去討乞了。村里有人經過祖祠,探頭看波兒住的廂房,見地上白花花的碎蛇肉和骨節,在黑色的未燒燼的焦炭中騷動,看見的人駭叫一聲,從此不敢單獨去祖祠。

這一天,波兒回來得很晚。冬天的寒風挾裹著三兩點的雨絲,打到人的臉上,觸體生疼,這是南方冬天里常有的天氣。波兒背上背著一袋很重的物件,海兒走路已是磕磕撞撞,極是疲憊欲睡了。波兒說精神點快到家了,海兒欲哭沒哭,說哥你騙人還很遠呢。波兒說歇困一下吧,就放下肩上的物件。寒風又是颼颼地刮過來,波兒突兀地看見雨絲中一株暗黑的歪脖子松樹,在路邊兀立著,松葉被風吹過雨絲打過,顫顫地抖,絕望而無助。波兒看見那松樹開成兩扇門,里面探出一張鮮艷的容顏,披散著頭發。波兒的腳疼起來,冰凌一般的水汽滑下脊背胸腹,粘成一片,裹住全身,波兒又開始打寒噤。海兒卻在一邊打起哈欠來。走,波兒說,又背起袋子。我受寒了要病了,波兒說。海兒邊走邊哭起來。雨絲更狂了一些,原來就烏暗,路已經有些模糊難辨,波兒眼前幻象四舞,松針葉子搖搖拂拂,與冰涼的雨絲相互交織,錯落有致,每一條雨絲抽打在身上,都有麻癢的感覺,如同光滑的肌膚被蛇拂過。波兒不知自己怎樣癲癲狂狂的走回到祖祠的家,還有一點意識,都沒吃飯呢。鉆進廂房,扔下背上的物件,抖出一條黃毛狗來,波兒操起銹漬斑斑、鈍得奶奶補一般的菜刀,連砍十數下,砍下一條狗腿來,生了火,烤起來。

海兒肚子好餓,很疲憊了又睡不著,等著狗腿烤熟,鼻孔聞到焦味了,問波兒,哥烤熟了嗎?見波兒睡著了,就自己從火堆中拔出狗腿,用菜刀剜出一塊肉來,果然好吃,竟連剜了幾塊,不覺得餓了,去推波兒,波兒的鼻孔大張大合,推不醒,抓著的手竟火燒火燎般的熱。海兒哇一聲大哭起來。

第二天,又有人說,昨夜祖祠里鬼哭了一夜,就是沒人敢去看究竟。

海兒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房里站了兩個人,那兩個人正在拖著死豬一樣的波兒。海兒叫起來,屁股蛋被踢了一腳。海兒看著波兒被那兩個人拖走。后來,海兒到族親處要了火種,就學哥哥的樣,砍下狗肉,用火烤著吃。

波兒一直昏昏沉沉。

一片白霧茫茫,道路上空空蕩蕩,風肆無忌憚地卷來卷去,波兒感覺臉上拂過尖細的樹葉,回頭看路上時,密集的蒿草如一叢叢集束樣的利劍,麻花花的扎在身上,卻不疼,身下是一堆堆碾碎的草莖,血紅色的草汁散發出嗆人的血腥味,狂舞著的鬼魅的身影若隱若現,四周是凝重的黑血泛濫,鉛冷的天空露出無數冷漠的無動于衷的面孔。波兒感覺自己在飄浮著,側身見躺在一條血色的河流上,河浪一浪一浪泛過來,波兒隨著暗紅色的浪花在翻卷,被一推一擁地流動著,身體仿佛一莖蒿草,又似浮萍,全然無處著力。波兒突然感覺像一片羽毛,在鐵鉛色的空中飄飛,雙臂長出翅膀,輕盈地劃開空氣,發出了金屬相撞的尖銳的聲音。波兒繼續著在天空中的遨游,然后直直挺挺地貼在一面絕壁上,呈一個大字。波兒看見無數的獵人舉著槍瞄準自己,槍口開出一叢一叢金黃亮麗的菊花,一朵朵在空氣中劃出優美的弧線,貼在自己的身上。波兒從毫無感覺,到酥癢酥癢,繼而感到一朵朵飄飛而來的菊花觸體冰涼,菊花繼續歡快地飄飛,波兒感到下體一陣燥熱,耳邊就聽見了一句話——這小子尿了,停。

波兒睜開眼來,眼前一片模糊,如同天地初開的混沌,一派靜寂,濃重的霧水濕淋淋地裹著全身,一點幽藍的磷光閃閃爍爍,漸漸放大,波兒看見是穿著藍衫的李麻子。李麻子正悠悠地握著一桿煙,吞云吐霧,李麻子身邊的李二手提一根皮鞭,皮鞭的末段粘滿暗紅色的血絲。波兒身子一縮,才發覺被吊著。

波兒憤怒得滿身亂顫,顫過了才感覺到身體到處被錐子密密麻麻錐遍的疼痛。事實上,李麻子派兩個人從祖祠里把波兒拖出來,后來拖不動了,干脆一人抓手一人抓腳抬著走,抬到南村李麻子家也足打了半個時辰。波兒想,李麻子怎么知道了。那條惡狗,咬波兒兄弟不止三五次了,波兒每次被狗咬了之后,還須連帶挨李麻子長煙桿幾桿子。波兒可是等天黑才下手的,為此,波兒設計了好幾條辦法。嘿嘿,偷殺我家的狗。李麻子說。

哈哈哈,波兒大笑起來。李麻子驚愕地瞪著波兒。我使你姆,我使你十八代祖宗,你爸我爽著哩,不就殺你一條狗嗎?你爸我殺你全家。波兒大聲叫罵著,血色的唾沫漫天飛濺,染的寒氣因一頓飽打和一長氣的高呼大罵,倒驅了寒,越罵越來勁了。打,往死里打。李麻子氣急敗壞。波兒眼前金星亂冒,你爸我爽著呢,波兒犬牙交錯的嘴開閉錯落,紅色的熱氣滾滾而出,伴著皮鞭末梢飛舞的血光。

波兒死狗一樣被扔在大門外。

波兒一息尚存,波兒不能死,波兒要活出一個樣子給人看,給李麻子看,給李麻子一樣欺侮過他的人看。波兒的意志如一息游魂游離于天地之間。身體猶如浮沉在水域中的一根孤獨的小草,掙扎在滔滔洪流之中。一些遙遠的記憶如春天里次第開放的繁花,層層席卷而來,洶涌而難以竭止,波兒的意識從未有過如此的清醒。呵呵,終于打死了那條可惡的狗,十歲時砸死那條閃電一樣鬼魅一般的毒蛇之前,波兒不曾殺生。但是,波兒要殺死那條狗,那條如同它的主人一樣狠毒的狗,惡齒咬過波兒褲襠,將波兒冬日里唯一的一條破棉絮布褲破襠而開,少年的波兒黑黝黝的一根陰莖突兀而出。刻骨的羞辱令波兒感到下身一陣陰冷。波兒死不了。狗以死亡為代價付出了它對波兒的羞辱。李麻子,呵呵,李麻子!

天色陰冷,朔風猛烈,凍土一束束拱起,嚴霜的逼近如同席卷而過的一股濁流,土層的表皮松散而堅硬,這登峰造極的欺凌啊!這鋪天蓋地的壓榨!天地一派灰暗,愈逼愈近的天空下,一條掙扎蠕動的蟲,地底下難以接納的陰冷直往蟲身上鉆,可憐的波兒!波兒的身體也隨同地表被霜凍而拱起,飄浮著,這天地間一絲蜿蜿蜒蜒飄飄離離的游魂!

凌波而來的一道亮光,盎然而使人眩暈。天空越開越遠,峰巒凸現,三兩只亂了時節的鳥撕開柔軟堅韌的天地帷幔,來回盤旋。飛鳥翔舞在波兒的身周,如同黑色的閃電,噪聲破裂如鐵器刮過鍋底,刷刷聲灌進波兒的心臟,波兒怒目而視,烏鴉們撲楞楞四處逃亡。

一天或者一夜,波兒竟然站了起來。

海兒驚愕地看著滿身血漬的波兒撲倒在稻草堆中,烏亮的雙眸閃現灼人的光芒。波兒一眼看見一大塊烤熟的狗肉,一手抄過來,餓狼一樣撕扯著。

海兒目瞪口呆,他看見波兒全身籠罩著的一股瘆人的殺氣。殺氣彌漫著低矮的廂房,彌漫著陰森的祖祠,彌漫在一片蒼茫之中。后來波兒對海兒說,他要去找土匪烏椎,加入烏椎的土匪窩。海兒一點也不感到突然,甚至想這是極自然的事。這時波兒十六歲,海兒九歲。波兒說,你九歲了,會自己照顧自己了,餓不死就成。還有,燒塌的房基要守住,如果有人謀占,就跟他拼命。海兒死命地點頭。那天,兄弟倆一起出去乞討,回來祖祠的就只有海兒一個人。沒有人注意到波兒的失蹤。

后來聽說南村的李麻子被土匪綁票了,一個槍法奇準的瘦瘦小小的土匪連發兩槍,打斷了李麻子家兩個護院打手的腿。那個瘦小的土匪一個槍托砸昏了還沒反應過來的李麻子,扛木桐一樣扛到山上去了。

海兒知道這是波兒干的。

消息像瘟疫一樣迅即傳遍了五堡,東南西北中五個村子的富戶人家人人自危。烏椎的土匪班子以前不曾打劫本地人,那些神出鬼沒的土匪人人都有一身好本事,更多的時候他們是靠本事打獵為生,偶爾劫掠過境的商販,收一點過境保護費。沒有人知道他們有多少人,都是一些什么人。

波兒找著他們的時候,才發覺竟然大部分都是熟悉的面孔,波兒乞討的足跡遍布方圓幾十里,這些人都是方圓幾十里以內的人。他們被抓了壯丁,在土匪中叫烏椎的人當到了班長。他們帶著武器大搖大擺闖過層層關卡,臨近家鄉他們才想到一個十足要命的問題,他們將可能被當成逃丁繼續抓回去,事實上他們是逃兵,他們可能被槍斃,他們只好躲到山上去。

波兒如今能輕松地打中飛奔的山麂。波兒玩槍的姿勢令李麻子感到驚悚。波兒斜歪著腦袋,懶洋洋地擦拭著雙筒獵槍,獵槍烏亮的色澤使李麻子睜不開眼。擦亮了槍,波兒抬頭看看天,天上灰色的云翻翻卷卷,像人的頭顱里涌動的腦漿。波兒沒有看過人的腦漿的顏色,但是,他能準確地想象出來。李麻子的雙臂被反綁著,因疼痛而扭曲的臉五官錯位,從鼻孔或者喉嚨深處發出的呻吟忽長忽短。波兒站起來伸個懶腰。我使你姆,李麻子,你也有今天,哈哈哈。波兒如夜梟一樣的聲音震得樹葉簌簌而動。

李麻子的眼中升起絕望的濁光。

李麻子的兒子拒絕贖票,李麻子已年近六十了,贖回去又能做一些什么呢?兩千塊大洋呵,李麻子老朽的生命值兩千塊大洋嗎?李麻子的兩個兒子趁便分了那兩千塊大洋。

烏椎有些氣惱波兒了,李麻子是唯一看清土匪們面目的人,李麻子如今一錢不值了。兄弟,你看著辦吧,咱不能連累山下的親人。烏椎說。波兒頭大如斗,鉛塊一般的云層重重疊疊壓下來,山林猖獗的呼嘯如鍋中翻卷的一層層烙餅,冒泡的聲音透著鐵鍋的綿密的爆裂。干掉嗎?波兒問。沒有人回答。波兒將手伸進衣領,搓下一掌黑乎乎的污垢,有些惡心。一只蚊子叮在波兒臉上,透明的羽翼撲扇著,波兒感到臉上肌肉的抽搐,來不及抖去手掌的污垢,一掌拍去,黑色的手掌滿是鮮血,猶如一匹黑絹上開滿了鮮艷的花。波兒的頭皮一陣陣發麻。

李麻子如一筒截然鋸斷的木頭,栽在地上,對著波兒磕頭,滿地的砂石紅花點點,李麻子額頭上一些細碎的砂粒光澤鮮亮,如一襲金花紅底的披巾。波兒走過去,伸手輕輕抹下李麻子額頭上的細砂。眼淚鼻涕凍結在李麻子臉上。波兒說,走。

啊哈,李麻子驚天動地般哭起來。波兒大爺您饒了我吧,我那年不該打你,不就是一條狗嗎?波兒大爺您饒命,您打我也行,我給您養十只狗,不,一百只狗……

走。波兒又說。

李麻子癱軟成一堆泥。波兒提起李麻子的頭發,在李麻子泛白的眼睛中突兀地得到一種快感,李麻子的眼神仿佛暗示波兒某一種事情的因果報應。他的狗替他死過了,波兒想。但是,山上十幾位弟兄在山下都是有親人的,波兒能夠想到日后他們被李麻子的荼毒,至少,他們抬不起頭來做人。這是十幾位弟兄共同的致命錯誤,他們不該回到山上就讓李麻子看到面目,李麻子原來應該被贖回去的。波兒突然想到,這些人是不能成事的,他們不具備當土匪的智慧。當然,也許自己也不具備。波兒眼前浮現了海兒單薄的身影,三年里,波兒兩次偷偷地回到祖祠里那低矮的廂房,海兒長高了一點,身體依然很細。波兒已經讓海兒在廂房的地下埋了二十塊大洋,適當的時候,讓海兒蓋一棟房子,在那片大火燒過的廢墟上,也許波兒自己也將回去,以兄弟倆的名義蓋房。還要請法師超度大火中喪身的阿爸阿姆。第二次看海兒時,海兒說,哥,不干土匪了,找個嫂子,也可以像個家,我們給人家做工。波兒笑笑,找到這廂房來嗎?海兒就說不出話。波兒卻觸到了一處隱痛,剎那間,臉色微紅。

草色青青的山坡上,他和烏椎截住了兩個過路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他們本來要收過路費的,卻讓人家浪笑著擁倒了。山坡上,濕濕的風柔軟地吹拂著,波兒被推倒在地上,生機勃勃的野花味、青草味使波兒感到一陣暈眩,逐漸幻化出寂靜誘人的氣氛,波兒便看到了白晃晃晃蕩著的兩堆肉,波兒手忙腳亂,被身下微微發燙著的身軀癲狂著,耳中仿佛聽到蜜蜂嗡嗡的聲音開放在一朵鮮艷的野花上,眼前一枝草被露水壓得逐漸彎曲,突然戰栗一下,那顆碩大閃亮的水珠從草尖上跳下來,砸在地上,聽得泥土滋滋的一聲歡鳴,再無動靜了。波兒緩緩地飄浮在縹緲如紗的云山霧海中。兄弟,原來你還嫩呀。那女人說。波兒一下子跌落云端,看到女人臉泛桃紅、妖嬈惡毒,波兒將目光轉向一株野花上,正有一只蜜蜂自如地搏翅,歡快地往花蕊中探啄。波兒回過頭,揚起手掌,女人的臉上便蠕動著五條紅色的蜈蚣。廂房里,海兒莫名其妙地望著波兒,哥,你說什么?我說什么?我不嫩。波兒大聲地回答,一腳跨出門檻,扔下仍是一頭霧水的海兒。

李麻子,要怪你就怪你的兒子吧。波兒對李麻子說。

波兒繞到小山丘的背后,雨霧如一團棉絮往波兒的眼眶里擠過來,波兒的雙瞳睜開如鷹目,槍聲陸陸續續響著,像敗火下的爆豆。波兒漸漸看清二十個人或者二十一二個人,零零散散地隱蔽在樹頭、石頭后面,一挺輕機槍伸出幽靈一般的舌頭,隱伏在一株開叉的大樹根部。這時,波兒還能夠想起他們劫了保安團團長販賣煙土的舅舅。這之前,土匪們與保安團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他們起先以為那個傲慢的煙土販子充大氣,甚至有一個兄弟一槍托把他砸得尿屎雙流,等到他們有了確實的證據證明這個販子的身份,販子已經被帶到山上,奄奄一息了。一切都無法挽救。現在,那個以剽悍出名的保安團團長盧唐就提著一把駁殼槍跟隨在輕機槍的旁邊。盧唐出動了最強勁的部下,盧唐的槍法更是聞聲命中。剛才被圍上的時候,兄弟老六罵了一句粗話,波兒清楚地看到老六如一片被風刮過的樹葉向后翻倒,腦袋開成一朵鮮艷透明碩大無朋的紅花,身體如同激流之下的魚,無助地扇兩下魚翅,緩緩倒下,發出腐木斷裂的聲音。事實上,土匪們從來未接觸過真正的戰斗,他們對打仗毫無經驗,他們面對同樣拿著武器的對手束手無策,更何況尚未接觸,老六就已被擊斃。每個人端著槍,先辨別出身旁的退路,胡亂放一槍,即刻撲地,動作笨拙而丑陋,他們縮著頭,隨時準備滾到另一個地方。即使這樣,仍又有三個人被擊中,慘呼的聲音引來更多更密集的子彈,直到被打成蜂窩狀。幸運的波兒看著同伴接二連三地被打死,初始的恐懼失措漸漸被憤怒所代替,氣往上涌。波兒的意識殘片里映出河灘上那條吐著蛇信的眼鏡蛇,波兒暗暗好笑,蛇的閃電般的一撲又怎么能夠比得上子彈飛行速度的萬分之一?波兒的目光憂郁而淡漠,生的意識和死亡的意象競先閃爍,組合成光怪陸離的景象。波兒滑行到生死邊緣,生與死兩邊都是一派蒼茫,往哪一邊去都只是一步之遙。然而,生與死不但不可能自由選擇,而且,已經沒有選擇的意義。這種勘破生死的境界大約比視死如歸更具威力。事實上,波兒也遠沒有到達勘破生死界限的境界,只是對于生之欲望死之恐懼已經麻木。雨霧越裹越濃,如乳白黏糊的奶漿。波兒悄悄離開隱伏的土堆,憑感覺往后面繞道,其間隱隱約約感覺荊棘掛了腳腿手臉,如同微風輕輕拂過。槍聲大作起來,那挺輕機槍吐著歡快的火舌,夾雜著慘叫聲,樹枝斷裂的聲音悅耳動人。波兒隱隱覺得危險逼近,側轉頭卻見是烏椎伏在他的旁邊,灰白閃亮的眼睛里充滿恐懼。波兒知道,土匪里只有烏椎是真正打過仗的。波兒朝烏椎點點頭,開始瞄準機槍手,波兒的雙筒獵槍只剩—顆子彈了,實際上是一根鐵條。一聲槍響,波兒見機槍手和盧唐同時撲倒,波兒閃電一樣撲過去,突然見盧唐的身子動了動,身后便傳來烏椎絕望的哀號。波兒已剎不住身形,瘦小的身影如一道閃電,搶過機槍,順勢滾開有丈把遠,原來安放機槍的位置砂土飛濺,波兒看見盧唐和機槍手的尸體上滿是砂土。波兒瘋狂而冷靜地向事先覷準的敵人隱身的位置射擊,一邊不斷變換伏身的位置,騰挪中,波兒不時拾起被他擊斃的敵人的武器,打懵了頭,甚至懷疑可能也打死了自己人。波兒確信已經沒有一個活著的敵人了,才疲憊地癱在地上。這時候,波兒手中握的是盧唐的駁殼槍,波兒打回到開始撲擊時的位置。霧水落地的滴答聲十分清晰,波兒警覺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動靜,靜寂中硝煙和死人的氣味漸漸彌漫開來。波兒突兀看到一束火花乍亮,大腿上便如黑螞蟻噬了一口般的滾燙,波兒不假思索,揚手發出一串火花,鐵芒萁蓬中滾出一個人來,波兒驚愕得合不攏嘴,是烏椎,右胸部泛著黑色的血,一朵晶亮的血泡薄而透明,面門上正有一個烏黑的洞口卟卟響著流出殷紅的血,雙眼放射著恐懼而茫然的光線。

波兒全身肌肉緊縮,雞皮疙瘩一層層泛起,肚里開始有一些沸騰的物事翻流,鼻孔里升起一股腐尸的味道。波兒爬到烏椎的尸身旁,伸掌蓋上烏椎含混的眼睛,耳邊響起入伙時烏椎的話:我們是被迫當土匪的,但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土匪也要有規矩,誰要是背叛,那就是不義,大伙誰都可以叫他吃槍子,包括你,波兒。波兒激凌凌打了一個寒噤。然而,波兒確實沒有不義,甚至連不義的念頭也沒有,但是,波兒還是吃了烏椎的槍子。波兒沒有想到烏椎已經負了重傷昏過去再醒過來,事實上烏椎以為波兒是團長,烏椎想不到波兒還會活著,而波兒,不但活著,還消滅了所有的敵人。這是一個奇跡。

波兒扶著一棵樹站起來,“喔嗬嗬——”一聲長嘯,聲音透過濃濃的霧漿,潮濕如同浸水的啞鼓。波兒希望還有一個活著的人,并且一槍把自己打死,但是沒有。波兒伸手抹下一臉汗水霧水交織的污流,手掌上的鮮血把臉部涂成血腥味濃厚的紅色豁口,扭曲的臉上燃燒著一雙駭人的眼睛。

“喔嗬嗬——”波兒又是一聲長嘯,聲音逼開渾濁的霧氣,激越無比,滾過硝煙彌漫血腥彌漫的山林,如一道裂帛以閃電的速度撞擊天宇,回聲令波兒的胸部隱隱生疼。

巨大的火輪在霧氣中滾動燃燒,如同蒼茫中流動的血液,自樹梢之上傾瀉而下。波兒開始感到恐懼襲遍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大張著,無數鬼魅往里鉆,疲憊的感覺同時襲來,然而,波兒知道,必須盡快地離開這里,天色已漸漸開了,說不定保安團的援兵已在路上,多呆一刻就多一分危險。波兒找到自己的雙筒獵槍,拾起一枝被子彈擊下的樹枝,打去枝丫當成拐杖。

兩個月后,波兒回到破落的祖祠廂房,身上的裝束如同大商販手下小有發財的跟幫。沒有人知道兩個月之前,波兒曾經經歷了一場慘烈的戰斗。

波兒請來了木匠。

正午,日頭強烈的光線照亮了波兒的額頭,波兒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在胯下極其猥瑣地蠕動,這使波兒的體內沖起一股羞怒交加的涌動,雙眼漸漸眩迷。

波兒察看自己新買來的一片二十石的水田,這個山壟里的水田總是一丘丘屎漬般大。事實上,五堡中所有在山壟的水田都這般大小,洋面田大部分被幾個人壟斷著,絕少聽到有誰出手賣了,能夠賣來賣去的多是山壟田。然而,波兒已經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與自豪。這是波兒第一片屬于自己的水田,波兒父母以前是別人的佃戶,自己并沒有田,這一點,波兒已經超過了父母。波兒托人到處打問,波兒還會有更多的自己的水田,這是種身份與地位的體現。站在田壟的高洼,柔柔的風穿透陽光直往波兒身上拂來,波兒打量四周,綿綿的山仿如一條波動起伏的長蛇,翩然而舞。田壟邊綠而茂密的植物隨風搖曳,它們的陰影在地上掃來拂去,如同發情不安分的騷豬。波兒抬頭望遠,強烈的日光照得雙眼發酸。回望四周,午后的光芒阻隔了波兒的視線,空氣中有裊裊升騰的火焰舞動著,波兒的眼神找不到出口。波兒的興致十分高昂,并不因為直射的陽光的炙烤而減少半分,反而更加高漲。這樣一個燦爛的日子,擁有一個比日子更為燦爛的心情,這是何等的榮耀!

波兒早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對于幸福的來臨,堅信季節依次變幻,乾坤必將倒轉,然而,這又是經過了怎樣的煎熬而得來的。荒蕪的歲月里,淺淺的渴望對于日子,總是一再無法回避的傷害,多年的心事,如同一道裂縫深重的傷口。

春天總要來臨。波兒這樣想著的時候,耳邊流過來嘩嘩的水聲的歡鳴,循聲望去,波兒便看到了兩瓣白花花的屁股,蹶在草叢中。女人在草叢中站起身來,肥大的褲子迅即兜上肥大的臀部。是水仙。波兒呆呆地看著水仙如同一只花狗,踩著山徑茸茸的細草倉皇逃去。波兒眨眨眼,女人回眸似羞似嬌的神態愈發清楚地烙印在頭腦中,眼前嬌媚的容顏亂舞。波兒的羞愧起起伏伏,他想起了遙遠的山坡上,模糊而四處奔突的白晃晃的兩堆肉,草尖沉甸甸的露水砸地的歡鳴,野花上蜜蜂毫無忌憚放肆的探啄,波兒的鼻孔升起甘草芳香的味兒。波兒信步走上山徑,老是將眼前的情景與遙遠的山坡上的事聯系起來。波兒傷口的疼痛一漲一落,心尖冒出汗來。他記得水仙是有丈夫的人,好幾年前就有了,可是一直沒聽說水仙結了什么花什么果的。波兒對水仙的男人印象模糊,大約是一個五短身材不長胡須的漢子。

波兒走到一處山坡,一坡青綠的草,嫩嫩的,不時輕纏波兒的腳跟。踩在細草上面,軟軟的感覺又喚起波兒遙遠的記憶。山坡上,撒著零零散散十幾只羊,羊們嚼草發出響亮的唇吻的聲音,一只公羊,躡步走到一只母羊的身后,嗅著母羊的陰部,一個飛躍,波兒聽到公羊歡快的喘息,之后,公羊若無其事地仍窸窸有聲嚼它的草,那只母羊略微張開雙腿,撒下一堆暗褐色的豆狀糞粒,羊尾巴的搖擺極具誘惑。波兒若有所失地收回目光,便看見水仙斜躺在草坡上,睥視的目光充滿了一種挑戰的意味。波兒喉嚨低吼一聲,向那堆軟茸茸的青草撲去。

波兒苦難的手已經干枯。紅花綠草在極目的數十丈內來回走動。遙遠的往事涌起,曠野里一株孤獨的樹,栽在鐵鉛色的天幕下,波兒站在樹前,孤獨的影子如一柄傷心的枝丫,風雨不時敲打波兒的面門。水花四濺的腳步聲中,偶爾有幾個同樣孤獨的靈魂,跨著野獸一樣瘋狂的步子,艱難地扭動四肢,到達亮光鮮艷的水域,然后被強烈的弧光擊倒。波兒沒有,波兒蜷縮了許久的靈魂,早已磨煉得不動聲色不事張揚,波兒積蓄了足夠的柴禾與火器,在許多人開始羸弱的時候,波兒練就了一副好身骨。波兒用平靜的微笑,迎接幸福的來臨。波兒仍然感到一種巨大的光芒穿透生命附體。

你流淚了。水仙有些惶惑。

不,沒有。波兒說。波兒坐起來,遙望四野暮色漸漸合攏,波兒已經找到了穿越暮色的出口。此刻,波兒在離幸福很近的地方,把玩著一種復雜的心情。波兒想,我已不再是一個激越的人,生命中的美麗的痛苦,在來路間早已激動過了,那些曾經傷害過自己的淚滴,早已風干。波兒小羊羔一般地靠在水仙懷里,感受傷痛的愛撫,思緒回到童年。

準確地說,水仙是個不壞的女人,至少在本質上。外在的水仙只能算是平常的村姑,也許是較出色的平常村姑。大約因為草叢中倉皇的出逃,水仙一開始就感到波兒的不真實,波兒只是一個虛幻的人,這個虛幻的人餓狼一樣慰藉了她。一開始,水仙的心底升起被強暴的快意,完全感覺出波兒的匪氣鋪天蓋地。水仙沒有孩子,到后來她摟著這個小她十幾歲的漢子時,溫柔的波兒讓她感受到了瞬間噴發而持久不褪的母性的光芒。

不真實的感覺一直持續了兩個月。那時,水仙在波兒剛剛建好的新房間里,窗外正有一輪皓月斜斜掛著,莞爾注視著他們。對這里的一切水仙已經很熟悉。外面嘈雜的狗吠聲此起彼伏,水仙的心跳隨著抑揚頓挫的狗吠聲起伏跳動。波兒懶懶地躺在床上。

弟,水仙從一開始就這么叫,你給肚子里的孩子買塊田吧,也省得我家伙給人做工,我也免得去給別人牧羊。波兒的腦門轟一聲響,眼前金星亂舞,氣血翻騰,山坡上被侮辱的感覺不期而至。說來說去,是看著我有錢,波兒被憤怒燒紅了臉,轉身跨坐在女人的身上,一壺熱氣騰騰的咸尿直往女人的臉上澆去。

波兒如今習慣于將自己掩藏在陽光照不到的旮旯里,不是因為怕熱。那時,波兒十分榮耀地在村子里轉悠,波兒從鄉親們羨慕的目光里得到一種滿足。已是午后,波兒走到一塊平坦的高地,背對陽光,身影迅速從腳下長出,搖搖晃晃地躺在地上,波兒試圖抹去影子,轉過身來面對陽光,太陽刺痛了波兒的眼球,波兒知道仍有影子依附著他,波兒感到懊喪,臉上泛起土色的憊怠,雙唇干裂。

波兒還沒有回到村里之前,山上的土匪被全部清剿的消息就已在五堡中傳得沸沸揚揚,自然,保安團團長盧唐戰死了也是盡人皆知。對于保安團,五堡各村村民也都認為是公開的土匪,并沒有人為其精銳的覆沒表示惋惜,倒是土匪的真實身份暴露后,有人暗暗搖頭,土匪的親人更是抬不起頭來,備受保安團和地方的欺詐。波兒暗暗責備自己,臨離開死人堆時,應該把兄弟們埋了,或者集中火化,然而,那時波兒自顧不暇,即使他沒有受傷,也不可能從容消滅弟兄們的尸體。

死過一回了,波兒想,于是,真切地對生充滿愿望。保存自己,就必須打死別人,這是那一場戰斗之后,波兒得出的結論。蛇的影子又在波兒眼前晃蕩,吞吐閃爍的蛇信漸漸幻成利劍在波兒眼前擊刺,意識里,波兒的雙筒槍瞬間噴出火花,蛇死了。如一灘泥,波兒看見自己揮舞著雙臂的身姿健壯而氣魄。這樣的求生的本能方式深深烙印在波兒的心中。

波兒的人性回到了原始的起點,自然,波兒未曾覺察,并且暗暗慶幸,活著就是一種資本,波兒在心底贊賞自己的無懈可擊的求生方式,并時時提醒自己。

木匠師傅繪聲繪色地向波兒描繪山上保安團和土匪激烈戰斗的場景。問波兒在外可曾碰上過土匪,波兒微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十分仔細地聽木匠師傅的故事里的每一個細節,不時點頭,卻并不置一詞。海兒有時在側,會側著腦袋以十分異樣的目光審視波兒。波兒感覺到了海兒的目光,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波兒幾乎被自己的念頭嚇呆。

波兒憤恨得滿身煩躁,波兒的憤恨與日俱增,靈魂騷動著不安,如一條毒蛇在體內縱橫馳騁,五臟六腑成為一些零零碎碎腐爛不堪的泔水。波兒往往很突然地上茅廁,有時一天里甚至上了好幾次,木匠和海兒都以為他鬧肚子了,波兒只是胡亂地點頭或都搖頭。波兒想象肚子里的那條蛇隨著糞便排出體外,并以當年的那種速度將蛇甩成一堆爛泥。走出茅坑,波兒立即感覺蛇仍在體內,而且拼命往心臟喉嚨鉆,腐朽腥臭的氣味嗆鼻而來,波兒看見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氣都五顏六色毒氣彌漫。

房子的骨架搭好之后,波兒就讓木匠先拼好兩個房間,供自己和海兒住。波兒繼續采購木頭,晾干備用。房子的整個翻建工程持續了近一年,保持了舊有的建筑格局,卻愈顯輝煌。這是舊房子毀于大火之時,波兒心底就已立下的愿望。房子的建筑全部完工,波兒內心的榮耀感也已迅速膨脹。這是一個乞兒的偉大業績,只要這座房子存在,子孫們都將銘記一位偉大的先祖從乞兒到富翁所經歷的傳奇故事。波兒心里一陣隱痛,這一段傳奇的故事里應該沒有關于那一段山上的細節。

波兒感到了頂天立地的悲壯,自己甚至背負了一種承前啟后光前裕后的使命,先祖悠悠的一葉血脈唯系在自己的身上。淺淺的溪流中,濯足而歌的祖輩從上游泅渡而來,在一種縹緲得令人心悸的姿勢中,母性的血液染紅水域。在迷惑與孤獨之間,波兒血淋淋地站起來,自己咬斷自己的臍帶,睜開一雙灌滿風塵明亮如珠的眸子,走上一條生命苦旅。波兒看見自己高大的身影緩慢沉穩地走入一處恢宏的殿堂,陰晦的殿堂上由于波兒的到來而四壁生輝!波兒為此而悲壯,而激越。

這樣偉大的業績應該世代流傳永遠不衰,更應該形成沒有地域、族親血緣限制的影響。為此,波兒請來了全村各戶家長,以及五堡中各村所有曾熱心地施舍過他兄弟的人們,酒席的規模在方圓十里內前所未有。波兒的榮耀感如同正午的陽光,暖暖地高照頭顱,發出令人暈眩的光芒,在榮耀在光圈里,波兒獲得巨大的從未有過的心理滿足。

波兒告訴人們,他跟了一個慈和的老板,后來漸漸用老板給的工錢入股,搞布匹,販鹽、番仔火、番仔油等等。波兒知道這類東西的行情,他們收取過境費時都按商品的價值比例。嘖嘖,你爸姆好積德。眾人都這么稱贊。這時候,波兒常能看到海兒不自然而怪異的神情,滿嘴又是腐臭味,以及冰涼的蛇的感覺。波兒及時住了口,并不說太多,卻越發引起人們的探知欲望。波兒你帶什么好東西回來沒有?沒有。波兒說。海兒,哥哥買什么給你了?沒有,海兒說時,就又把怪異的目光射到波兒身上。

波兒如芒在背,一次比一次更加畏懼海兒犀利的目光,波兒無法對每次浮光掠影激射而來的劍氣無動于衷視而不見。現在,逃避的念頭把波兒折磨成一桿打紅了槍桿而爆裂的槍。不該回家。波兒的悔意如一道撒上鹽的傷口,夜里,波兒常常難以入寢。如今,波兒再不用躺稻草蓋破絮,也不用住山洞或破草寮,波兒住在散發著新鮮的木柴味的新房間,兄弟倆各自睡著嶄新的床褥。但是,波兒就是無法令自己酣然入睡,這不是窮人暴富的悲哀,波兒已經修煉得不動聲色了。入睡,便有夢朦朧迷糊地圍困著波兒,波兒在夢里無法擺脫自己。他看見的是一重重凌亂的灰色霧漿,或者是慢騰騰噴灑著的凌厲的血色水氣,在這樣模糊不清的氛圍里,蛇的冷色的光芒四處亂竄,波兒的撲打柔弱而無濟于事。波兒的喉嚨里灌滿粉塵,如六月的天氣,毒辣辣的太陽逼住腳步,又熱又渴又饑。一個老人悠閑地在古樟樹下講評書,波兒突然發現自己的人頭就掛在樹上,眼中流著血,齊齊而斷的脖子處滴著乳白色的油漆,落在虬根盤剝的樹頭,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評書老人的聲音如同來自遙遠的天幕,又似被濃濕的霧水阻隔。波兒知道老人講的就是他波兒的故事,但是聽不清,波兒試圖接近,突見老人須發皆張,戟指自己,口中噴出鮮血,滔滔不絕。老人的臉變成李麻子的臉。波兒倉皇奔逃,李麻子緊追不舍。波兒聽見風在眼前奔來奔去,周圍森森的樹林刷刷的響聲不絕。波兒你做什么事?波兒你真本事。波兒不斷聽到有人親切或者獻媚的招呼。波兒面帶笑容,不時回答。淚水粘滿波兒的臉部,波兒回頭看看,后面追上來的已有一大幫人,李麻子跑在最前面。波兒繼續逃亡,身形如電。波兒看見一棵可以藏人的大樹,奮身一躍,跌入一人多深的土坑之中,抬起頭來時,見很多人圍在土坑的四周,面孔模糊不清,只有一個是認得的,就是李麻子,李麻子揮舞著一把破鋤,往坑里填土。李麻子,這不是你為自己挖的坑嗎?干嘛填土?波兒大聲問。李麻子淚流滿面,波兒清楚地看到李麻子粘滿砂土的額頭上模糊的血跡,記不起李麻子曾經向誰磕頭。模糊的人影在歡歌載舞。波兒聞到薄荷般清香的泥土味,就發現了泥土和砂石已快填到自己的脖子。波兒一下感覺到呼吸困難,所有的聲音全部消失。

波兒疲憊地活在夢境中。

波兒感到一種真實的威脅,鋪天蓋地無孔不入地籠罩著自己。天幕開啟,女媧補天的痕跡到處可見,裂縫處滲出烏黑的毒汁,波兒感覺威脅正是這樣從天而降,逼得自己無處遁形。波兒曾經向海兒敘述李麻子跌入他自己挖好的墳坑時的情形,波兒的敘述不帶任何悲哀或痛快的色彩,那是一種麻木的復述。而海兒,眼眸中的驚恐覆蓋了心底僅有的一點復仇的快意,使波兒感到敘述這件事情的索然無味。因此,只簡略地講述了土匪覆滅的過程,但是他相信海兒已經能夠通過想象了解事情的全部經過。波兒一度后悔這樣將隱秘和盤托出,如同將自己的生命交給別人,絲毫不留寸縷,這是對自己的生命的毀滅。

波兒走在烈焰之中,火舌一竄竄地舔著波兒的毛發衣褲,撕裂肉體的灼痛使波兒慌不擇路倉皇而逃,沖天的火焰緊隨波兒,如影隨形,波兒好不容易逃脫火焰的追逼,暗褐色的天幕下出現一片森森的樹林,波兒清晰地聽到山澗叮咚流淌的聲音,心底感到一陣溫暖。波兒飛奔而去,似覺樹枝掛著自己的手臂,波兒回過頭,見拉著自己的是海兒,身后的火焰又一寸寸舔過來,吐著毒蛇的信子,波兒怒目圓睜,操起雙筒獵槍,一槍望海兒的胸膛打去,波兒看見子彈閃著弧光,呼嘯著穿透海兒的脊背,穿透處鮮血噴涌,向緊追而來的火焰噴射,火焰熄滅,升騰著血腥腐朽的青煙。

波兒分不清這是自己的臆想還是做夢,每一次神智清醒后,波兒總能摸到床褥上汗水浸透的一片濕,幻想著那是一灘血,直挺挺躺在上面的是海兒。波兒咬痛舌頭,黑暗中睜大一雙空洞茫然的眼,不敢睡去。

清晨,陰冷灰蒙的天,覆蓋著躲躲閃閃的山峰、小溪、田野。波兒抓著一把卷曲的刨花,隨意折斷,一片片放入小溪。小溪的潭頭,慢慢匯聚著一大片白色幽靈般的容顏,開滿溪面,波兒搖搖頭,感到自己的好笑。思緒如早晨的露水濕漉漉的沉重。波兒感覺到危險的逼近,海兒的眼光總讓他有一種被燒灼的感覺,波兒仿佛看到一支烏黑的槍口正對準自己的后心,波兒忽地回過頭來,便見到了慌亂不自然而又神情古怪的海兒,波兒的汗毛一根根豎起。吃過飯后,去打獵。波兒說。

樹影搖搖晃晃,波兒有好幾次想伸手去扶。山上的路真難走。海兒說。山上本來就沒有路……波兒突然停住了口。波兒又想到了蛇,感覺到自己走在蛇的身上,冰涼滑膩如地獄的巷道。波兒殺了無數的蛇,從來沒有注意到蛇的血如此冰涼,這時就突然想起來。波兒為自己的粗心而渾身燥熱。想起了大火的纏繞中,阿姆背著阿爸正從火光中走來,阿姆天天罵阿爸,斷郎叫的夭壽貨。波兒一陣暈眩,便聽見樹枝折斷的聲音,隨之幾聲凄厲的鳥鳴穿林潑來,波兒手口的槍桿開始滲出黏黏的黑色液體。你到前面看看。波兒對海兒說。

海兒的身影閃閃爍爍,漸漸凸現在一處開闊地的中間,海兒驚奇地發現前面的山寮,山寮邊的晾衣竿上掛著一條破爛的灰暗蒼舊的褲子。

波兒端起槍瞄準海兒。

槍響,爆竹的聲音。一只老鷹在半空中翻滾著掉下來。

波兒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托人為海兒說了一門親。長子為父,這是波兒所應該做的。一幢新厝和相當殷實的家底,使媒公不費多少口舌就為海兒說來了一門親。

做出這樣的決定,波兒實在很費了一些思慮,矛盾的心態如兩面焦黃的烙餅,烈火來自于波兒的體內。任意翻過一面,波兒都感覺得到烤灼的烈焰,烙餅的焦味一陣濃過一陣,裊裊地從鼻孔中鉆出來。

那條倏忽出現的蛇,小河旁的石頭上,海兒的凄厲叫聲,劃開了死神掌中的紋絡,死神已鮮血淋漓。從那時起,死神對于海兒已是傷痕遍布萎瑣不堪的侍仆。波兒躺在床上,黑暗中的眼瞳亮如烏賊,思想的游離緩慢而咄咄逼人。波兒在想象與現實之間來回奔波,勞頓不堪。堅強而殘忍的波兒溫柔地想到,海兒畢竟是自己的弟弟,大火中海兒抱著自己的大腿,兩人一起無助地看著大火吞噬父母的軀體,那時起,波兒想,海兒注定成為自己的累贅。波兒吃驚地發現,自己其實是為海兒活著的。

波兒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生命意義,這是十分殘忍而又不堪負重的生命意義!

波兒不止一百次地渴望有一座自己的房子,不管是居住在祖祠廂房的日子,還是山寮石洞東躲西藏的日子,擁有自己的新厝的愿望,在體內四處亂撞,令波兒每每激動燥熱。然而,一旦有了,波兒卻感到空前的失落。波兒常常從滿室新鮮的木屑味中醒來,夜半或黎明,溫暖地反芻祖祠里霉濕的稻草味兒。

海兒不知道閃著弧光的鬼魂之手怎樣越過自己的頭頂,海兒面對山寮而激動不已的表情消弭了一場災難,海兒不知道這一切。波兒知道,波兒看見了蛇的冷冷的光芒擊中了天上的飛鷹。

波兒把災難留給自己,那一刻起。

就為海兒活著。波兒從來沒有這么清楚地想過一件事情,波兒眼中的殺機早已消磨殆盡。偶然,波兒會夢見自己長著蛇一樣的身體,蜿蜒爬行。

日子平靜而且平常。波兒買了一塊水田給水仙,把其余全部剩下的大洋交給海兒保管。

隨便拾起一只天氣,都能找到以往疊印的痕跡。有雨的時候,雨絲紛披,撩撥得人心煩意亂,那雨卻總不見歇。晴天時,天是一道撕開的豁口,波兒很情愿在這樣的豁口下四處逛逛。抬頭,就感覺天是一道撒上鹽的傷口正痛得齜牙咧嘴,這給波兒帶來一丁點的快意,如同往常捏住蛇的七寸時的心情。

田野潮濕的空氣四處流動,波兒絲毫不懷疑自己的嗅覺,他聞到了濃烈的蛇的冰涼的腥味。波兒饒有興味地撥開草叢,草的香味四散,一條與草色一般顏色的竹葉青蛇溫柔地盤著身子,波兒準確地捏住蛇的七寸,蛇眼的光芒嬌媚而充滿誘惑,蛇信吞吐,響起一首遙遠的童謠,波兒溫柔地伸出舌頭吻去。

波兒的喉嚨里升起金屬互相撞擊的聲音,蛇的身體在波兒滾燙的掌中漸漸溫暖。

波兒閉上眼睛,五彩絢麗的光環中,萬蛇的舞蹈連綿起伏。

責任編輯: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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