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底斯的樹
岡底斯山谷的幾棵樹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先說那個山谷。第一眼看見它的時候,我覺得那里發生過火山噴發或者被地火炙烤過,整個地表一片褐紅,沒有草,甚至連土地也似乎已經沒有了水分。四周全是形狀怪異的山,攔腰出現了幾條裂縫,更多的裂縫在山口分布,似乎那場滅絕的大火噴突而去時,山口在一陣陣痛中紛紛裂損。
我想,岡底斯山長年積雪,到了夏季會有一些雪水流下來澆灌它。它現在還是這么個樣子,難道早已被燒死了?
這樣的感嘆和悲憫實際上起不到任何作用。因為很快我就發現,它原本還有更神美的一面。
那幾棵樹出現了。
正是十月,樹葉已經全部泛黃。沒有風,它們在陽光中一動不動地泛起層層黃色的光芒。真是美得令人心驚。它們就這么突然把一種圣潔的美展現在我面前。它們是怎樣在這條山谷中存活的,平時吸取的是什么養分?這些問題只是一閃而過,沒有引起我的思考——我已經完全墜入一種美中。
后來我發現這種美是危險的。或者說,它只適于在這里出現,與山谷的猙獰紅牙對比著,顯示出自身的不屈與高潔。對于藏民來說,是不合適的——藏民中沒有誰要先死而后生,雖然以生命赴唯一的一次朝圣有時候是不可理解的,但他們面對像火山般突現的災難,感到無力承受時,他們是會祈求的,他們的信仰永存,所以他們并不會認為褐紅山谷中忽然出現幾棵大樹是奇跡。
就在那幾天,我斷定一個人要在生命中堅持美好是多么的不容易,而且時時還充滿著危險時,一個門巴族老人在我眼前出現了,他背著東西穿過溝谷,開始爬山。門巴族人背東西都用一條長長的帶子把東西綁好,然后又在頭上纏繞一圈,背起就走。說是在背,實際上出力的地方在頭部。老人的東西中有一個彩色的木瓶,像是老要掉下來。他邊走邊用手去扶,由于那種背東西的方式不容他停歇,所以,他在扶不著的時候,顯得很緊張。終于那個木瓶掉了下來,落入山溝,山溝深有百米,轉瞬它就沒了蹤影。老人一臉沮喪,但卻不能停下來。
我不能再看下去,只好把臉扭向一邊。我不知道老人什么時候能爬上山頂,而掉下山谷的木瓶已經讓我看到了他在艱辛中付出的代價。
活著,美是存在的,但卻時時充滿危險,就像這幾棵樹,它們是經過一場大火之后,在這塊土地上生長的,整個山谷都已經被烤干,它們是怎樣成活并堅持下來的?還有那個門巴族人,他的那個彩色木瓶可能是用來裝酥油或在長途行進中用于飲用水的;上面的色彩,也許是幾代人遺傳下來的,那么美,但在瞬間卻沒入獸嘴般的山谷。
我走近那幾棵樹,駭然發現,它們的根盤繞在一起,從光滑的山石上延伸著鉆入石縫里,四周一片沉寂干燥,只有這地方稍顯得濕潤些。它們就這樣在這里扎下了根。
我會不會這樣生存?
我想,當危險忽然來臨的時候,我也會無力招架的,我只能像那個門巴族老人一樣一臉沮喪,但卻不能停下腳步。我只能忍受。至于生命里能否出現褐紅山谷與大樹的對比,那只能是奇跡,是危險的美。
我默默離去。
岡底斯山仍尾隨在身旁。只有在這塊土地上不停地走下去,才能感受到它生命之久遠的意義。
我將一直走下去,當它的萬縷光芒照徹我身體的時候,能不能解開我的疑問——是美,則永生嗎?
大雪與花朵
雪下了五天,一切都已經變了。
我披上羊皮大衣,走到石崖跟前,望出去,正是一片雪海涌動的美妙時刻。所有的路都沒有了,溝坎升高,正隱隱蠕動。人們都已回到了帳篷,不再出來。
回到住處,卻發現屋里早已落了雪。窗戶忘關了,雪涌進了薄薄的一層,但一直涌到了書桌前。桌上的花盆里有一朵花開了,香味撲鼻而來,好像一個季節忽然已經來臨,我不知不覺就已進入。我只是出去了一小會兒,沒想到一朵花在如此短暫的時刻居然開了。這真是讓我高興。
我不想打掃雪,我覺得涌進屋子的雪和在雪中開出的一朵花,使沉寂的時間變得親切了起來,我默默站了一會兒,就感覺到花香又濃了幾分,而地上的雪也顯得更加潔凈了……這是一個幸福的時刻!
花朵對著窗戶,外面的雪已經把所有的東西蓋住,看上去,酷似一朵白色的大花朵。我把那盆正在開著的花放在窗前,雪反射進來的光亮立即籠罩了它。
然后,我又一次出了門。
很快我就又看到了讓人欣喜的景象。幾個老太太從帳篷里走出來,走進被大雪包圍著的黃昏。雪落得正猛,風把雪花掀起來,涌入一條峽谷。她們很快就涌進峽谷,大雪幾乎要把她們淹沒。我跟著她們走了進去。她們彎下腰,在雪地里尋找著什么。后來尋找到了,拔出來一看,是雪蓮花。老太太說,要是沒有這場雪,這些雪蓮就出不來了;她們經常骨頭疼,拔它們回去熬藥喝。
老太太們無比欣喜地回去了,我在原地不動。我忽然覺得有一股洪流在內心流動,雪蓮——被大雪孕育的花,只要大雪下起來,它就開了。
遠遠地走來一個喇嘛,目光里滿是急促的神情。他正在被大雪趕著要走向遠處,遠方于他而言是異鄉也是天堂,他的心里已經開出了花朵,而他要讓那股花香潛入寺廟中被香火燃燒的屋脊。所以,他乘雪遠行。
人們此時全都不見了。我想,人們都像石頭一樣寓居在大雪的洪流里,而一朵花卻在這時開著,大雪中的花朵,把一切都概括在里面了。
大雪用無形的手在撫摸著人們,而始終覺得有一朵花正在開放。
神秘的根
陽光把對面的褐色石窟照亮,遠遠地看上去,似乎有一片彩色經幡正在波動。
我向人打聽,有沒有爬進石窟的辦法。人都搖頭,一臉的迷惑。藏北這地方很有意思,人們似乎覺得自己離佛很近,所以都有一種讓人很驚訝的從容。走在路上,迎面碰見幾個藏族人過來,因為在這樣的地方是很少能碰見外人的,所以,你想著他們可能會注意到你,但是,你很快就發現自己的想法錯了,他們目不斜視地從你身邊走過去;如果路上的人多,一時讓不開,他們就停下來,目光鎮靜地望著前方,等別人走過去。他們不會說一句話,也不會輕易改變這種方式。
是什么在使他們保持著這么好的心態?
這時候,你固執地認為,看到了他們身上的這些東西,就看到了他們作為朝圣者的那顆心,當然,作為一個懷有朝圣情懷的人,你同樣為自己所處的位置暗自感到欣喜。
后來明白了人們為什么會有那樣的神情。當人們到達藏北時,已經走過很多地方,于肉身,于靈魂,都似乎已接受了洗禮,所以,他們總是顯得分外平靜和超凡脫俗。
想想,我也走過很多地方,為什么卻沒有這種心態呢?看來,我還是與他們有差別的。不是生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就不會與這塊土地有根的牽連。這就不由得讓人感到常常對西藏抱著理想的人是多么的悲哀,他們總企圖到西藏來走一趟,獲取一些什么東西,然后在內心產生優越感。真的那么容易嗎?身為匆匆過客,誰領悟的又能比在這塊土地上生生死死都寂靜無聲的人要多!有一位詩人曾說,若是自己到了神山腳下,靈魂瞬間就會超脫和凈化。會不會這樣,我無法肯定。我第一次走到神山底下時,卻按捺不住凡人的頑愚,在小河中無比高興地抓了一通魚。后來那個場景被我寫成了散文,《凡人在神山下抓魚》。還有那些游人,他們帶回的只是幾張照片而已,神山在他們面前與別的山沒有什么兩樣。而大多數人竊以為到了神山跟前,就到了靈魂通向另一個世界的路口。其實,一座山只要在你生命里產生過重要的啟示,不論它是否神山,都是重要的。在西藏命歿的青年女作家龔巧明曾有這樣一次遭遇:她在川藏路上正駕車行進時,突遇雪災。“當時,雪崩已淹沒了生與死的界線,風暴會把我撕成碎片……我們搏斗了。緊張,但絲毫不害怕,甚至有點興高采烈。就在這時候,我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一切凝固,靜止了,另一個我正從軀體脫穎而出,在潔白的火焰中靜靜飄飛……如果說,人是在對自己的否定中獲得新的生命,那么我對生命的肯定過程是在對色季拉山上的暴風雪中完成了。”試想一想,當一座山徹底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或理念后,哪怕它是一座無名的山,與神山相比,哪一座更重要呢?
想必每個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座神山。
一個人有了這樣的想法,就能平靜下來了,石窟是無法上去了,因此誰也不能說清那里面到底有什么。而石窟下面卻有風景等著你。我從石崖上下來,看見一個老頭兒在捻羊毛,工具極為簡單,讓人疑為是中世紀的東西。他就那么捻著,對周圍的一切不屑一顧。他的神態,他的動作,都流溢著一種古典美。這種美是獨特的,從某種程度上講,就是力量。而從現實的角度而言,老頭兒的作為同樣也顯示著一種力量——西藏的許多地方至今夜不蔽戶,在生活中,隨處可見他們仍然沿襲著古老的方式。就拿這個捻毛線的老頭來說,他的勞作是有著現實意義的,一個民族或者一個地區的美就在這時從一個老人身上凸現了出來。
是什么在這樣的時候一直起著作用呢?
人們都沉靜下來了,結果是不重要的,唯過程顯得無比深刻。
是不是這塊土塊原本就是完美的,所以人們才顯得如此從容……無法進入的石窟,目不斜視的路人,啟示龔巧明的無名小山,捻羊毛的老頭——所有的這些,與這塊土地都有一條根,但卻是無形的。
這塊土地愈神秘,這條根才愈會起作用。
風
今天,我突然覺得藏北的風與別處的風不同,它是很平靜的。
這個念頭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呢?帳篷里仍在燃燒著牛糞,一股特殊的氣味在彌漫。幾卷經書就那么打開著,經文隱約可見。由于被很多人看過,經卷已經顯得有多處破損。整個帳篷里只有沉靜。我想,如果不是我突然覺得藏北的風是平靜的,就不會細細打量帳篷里的東西,就不會發現寧靜其實比所有的東西都長久,而且還有那么一點點憐愛之意。
就是這樣一座帳篷,卻是許多朋友要經過艱難跋涉才能抵達的目的地。此時,他們正在一條路途上艱辛跋涉。他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等待他們的,只是這些平靜而已。
我看見對面的山凹里,那些積雪已經被照亮,像一塊干凈的白布。我想,那些被照亮的積雪其實是一塊高地,有一種永遠都無法被占據的孤獨美。后來天暗了下來,那片光亮消失了,大片大片的云掠過,那片積雪進入了黑暗中。再次看見那片積雪時,它已經與云影溶為一體。很快,我又想到了藏北的風是平靜的,我覺得風已經在那兒刮過來了。因此,那片積雪和云影像是找到了藏身的地方,很快就消失了。
藏北的風是平靜的,這是潛行在一塊土地中,像血液一樣養育著這塊土地的風,幾近于人身體里的呼吸和心跳。
傍晚,我仍覺得藏北的風是平靜的,我在冥然之中聽著風平靜的聲響,我感覺到風已經在大地上蔓延,正在刺激著事物麻木的神經。在平靜中度過的一天,在黃昏突然被這種感覺改變了。這一天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我又想起那些朋友。我知道他們身上有風,在一個我無法想象的地方,他們承受著苦難,但有風正在吹動著他們的心,他們也因此行走得更為沉迷和冷峻。
黑夜在慢慢降臨,有一個人走進黑暗中的荒原,他旁邊的馬發出急躁的嘶鳴。他越走越遠,身影融入黑暗。我再次感到藏北的風展開了它巨大的羽翅,與黑暗合攏,緊緊把這個人包圍起來。
我聽見風悸動、孕育和誕生的聲音響徹大地。黑暗中有更多的人在平靜中踏上荒原,有更多的馬和小孩發出急躁和不安的聲音。慢慢地,這種聲音變成了祈禱聲。當我凝神傾聽時,卻變得悄無聲息,只在偶爾的一個瞬間,傳達出來,擊痛我冥思的額頭。
那個在馬的嘶叫聲中走遠的人忽然回來了,在地上尋找著什么,很久都沒有離開。馬已經不叫了,只有空氣有些干燥,似乎要刮一場風。
一個人在動蕩之中是不是已經在風中?
而一匹幸福的白駒正駛向悠遠。
半夜,一位朋友跋涉到了帳篷里。他顯得平靜,像是某條路還沒有走完。他從布袋中倒出一塊石頭,無比虔誠地放在羚羊角的旁邊。然后才告訴我帶回一塊石頭的原由:“我被大雪困住了,無法前行。后來,我想退回去。說句老實話,那時候我已經心灰意冷了。但我還是沒有退回去,那一刻我忽然看見了這塊石頭,它有一半露在雪地外面。看著它,我忽然頓悟了——在它完全露出來的時候,就是這場雪化掉的時候。我為什么不能做一塊石頭,等待下去呢?難道這場雪會沒有停止的時候嗎?像石頭一樣等待一場風雪停住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我等了下去。在等待的過程中,我覺得我依然在走路——為了達到最后的目標,等待也是一種行走啊!后來,雪終于停了。我滿懷喜悅和感激,就把這塊石頭背回來了。”朋友說完倒頭就睡。我看著他,又看著那塊石頭,感覺到些許風正奇特地散發出來。整夜,帳篷內外仍是一片平靜。一切都稍縱即逝,很快又會進入平靜。在這樣的時候,一個人的行動實際上和風的創造是一樣的。
風出現時,人不是風,只是一個風鈴。
王族,甘肅天水人。1991年入伍西藏阿里,后調入新疆喀什。現居烏魯木齊。寫作以詩歌和散文為主,多關注地域文化。出版有詩集《所在》、散文集《動物精神》《風過達坂城》《藏北的事情》《游牧者的歸途》、長篇散文《懸崖樂園》《圖瓦之書》《狼界》等十五部作品。曾獲第九屆“解放軍文藝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新疆首屆青年創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