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個雨后的清晨。從后窗里望過去,雨后的城市和天空一樣干凈,和雨水一樣澄明。這座名叫合肥的小城還在酣睡,除了遠去的鐵道、匍匐的火焰,一切,都像是一個沒有盡頭的夢。鐵道和后窗之間的距離大約只在半華里,我看不見鐵道的樣子,但,我能聽見遠去的火車制造的轟鳴。
橫陳于鐵道與后窗之間的,是一家貨運場。形形色色的車輛從這里出入,形形色色的民工從這里出入。時常,更多的聲響就來自于它們。而在這個安靜的清晨,一切都還沒來得及復制成白天里的樣子,除了一個同樣安靜的抽煙的男人。他比我起得更早,似乎是第一個從夢里醒過來的人。他靠在椅子上,一直在抽煙,雙腿很隨意地抻著。顯得心事重重。他的身后是一輛滿載的大貨車,巨大的藍色的車身仿佛一小片天空,而他則是一朵靜止的烏云。我從來沒見過他,從來沒有。他有著一張迥然不同于其他民工的瘦削的臉,但臉色蒼白,長發叢生。那個燠熱的夏天,貨運場里的民工大多剃著平頭光著膀子,難得見上一個穿戴整齊且長發叢生的人。我還注意到他神情上明顯的落寞,類似于失戀的那種。作為一個過來人,我有理由作這樣的類比,盡管我無法看出他準確的年齡。從他的臉上看,二十、三十、四十,似乎都有可能。
(看不出年齡的青年男子一般說來可以說為兩種。一種是天生的娃娃臉,另一種是人為地遮蔽了真實的面容。他顯然屬于后者,許多人都屬于后者。也許,對年齡的混淆和忽視,可以最大限度地蒙蔽自己的內心。)
我默默地注視著這個喜歡抽煙的男人。彼時我的電腦已經打開了,我原來準備記錄一個很有意思的夢,但和虛妄的夢境相比,現實顯然更容易把我打動。我看見他旋轉著一根煙,心無旁騖地接燃了另一根,片刻之后,又如法炮制地接燃了第三根。他抽煙的兇狠和速度讓我吃驚——我也是個煙民,最兇狠的時候,一天也能抽上三十多根。但我早上絕少抽煙,我喜歡空腹寫作,事實上半饑餓狀態也只適合運動和寫作,而不適合做別的事情——有點類似于剛出牢籠的那種。我幾乎沒有見他使用過火柴或打火機,似乎,他想最大限度地保持一個清晨的安寧。他一直坐在椅子上,沒有起過身。我無法揣度他的內心,外表從來就是個蒙蔽,這個毋庸置疑的事實常常令我深感灰心。
他歪頭看了看右側的一排房子。右側的那排房子是一幢上下兩層的低矮建筑,下面的一層被分割成了一座座倉庫,上面更為低矮的一層勉強可以住人。從三樓的后窗望過去,那一層逼仄的“盒子”類似于城市里低矮的鴿子籠。某個黃昏,我曾經看見一個高個子的民工像一只蝦子,在逼仄的“盒子”里出出進進,脫衣,沖涼,頭頂呼嘯的電風扇讓我一直在為他擔心?,F在,那排“盒子”一樣的建筑仍在時光里沉陷,沒有一絲聲音。
就在他抽到第四根(也許是第五根)煙的時候,和他一樣瘦弱的陽光剛好掙扎出云層。夏日清晨的陽光像一條條冬眠的蛇,有氣無力地蔓延與蘇醒。兩棵意大利楊樹安靜極了,而貨運場開始在陽光下沸騰。
他站了起來,趿拉著的藍色的拖鞋揚起薄霧一樣的輕塵。地上的煙蒂非常凌亂,若是注意看,還能發現地上的它們其實并沒有徹底死亡,一縷虛弱的淡藍色正在地面上相互纏繞。追逐與親吻。想到這個句子的時候,我忽然無由地想到他的內心。也或許,是我自己的內心。
這時候,清晨過境的第一列火車再次發出興奮的尖叫,劇烈而持久,一百年都沒叫過的那種,仿佛是去趕赴一場曠古之約,急于把自己的幸福傳達給更多的人。當然,鐵道也會如期發出一陣痙攣似的轟鳴,除了“痙攣”,我想象不出鐵道還能為何轟鳴。強悍的火車與匍匐的鐵道是個粗俗的暗示,只有在鐵道邊生活過的人,才能真正聽懂鐵道痙攣的叫聲(這樣的痙攣其實類似于我們的夜生活,我一直不愿意說破這一點,正如我不愿意說破那個喜歡抽煙的男人)。
之后的每一個清晨,我幾乎都能看到那個喜歡抽煙的男人。記憶里,似乎只有兩次我比他起得更早,更多的時候,他已然從容地靠在椅子上,兇狠地抽煙,木然地盯著某個地方出神。直到火車的轟鳴撕破一個清晨的安寧。直到,貨運場開始在陽光下沸騰。
有一個清晨,我意外地發現他正愜意地吐著煙圈,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慢慢地然而卻是準確地呈螺旋形上升。他的煙圈吐得非常老練,讓我恍如穿越了那個螺旋形的隧道,看見了自己年少時的面容。那時候我剛剛學會抽煙,卻對吐煙圈有著不可思議的熱情。我整天跟在街痞子后面混,還曾經用本來應該購買模擬試卷的錢買過一條“蝴蝶泉”(這是我想學吐煙圈所需付出的代價),但吐煙圈其實是一件很需要想象力的事,然而我一直就缺乏足夠的想象力,結果幾乎可想而知。這最初的失敗幾乎影響了我整個的青春期,頹廢,萎靡,彌漫著一種不可理喻的挫敗感。這種挫敗感事實上一直沒有從我的內心完全撤離,許多時候,我都為自己的想象力感到絕望,進而對自己的觀察力產生疑問。比如在那個沒有任何吉兆的清晨,我就無法想象,他何以就能那么悠然,他何以就能那么愜意,仿佛就在昨夜,他忽然就受到了神靈的眷顧,聽到了神靈的諭旨。因此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服從于內心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剛剛從這個清晨開始。但事實,也許,并不是我所想象的樣子。我的想象力再次暴露出它的貧乏,但生活從來就需要借助于想象力,沒有想象力的支撐,生活的細部往往會出現危機。這真是件令人沮喪的事。
因為想象力的貧乏,我紙上的生活一度營養不良難以為繼。每個醒來的清晨,我都搜腸刮肚,寄希望能從虛妄的夢境里得到些許暗示。結果往往一無所獲,夢境一片荒蕪,生活呈現給我們的,還是昨天的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無數個這樣的清晨,我總會跌進一個同樣的陷阱,深邃、黝黑、無有一絲光明。那個喜歡抽煙的男人仿佛只是一個暗示,他似乎只是想讓我看見,生活類似于一個人的臉,潛伏的暗流,從來都波瀾不驚。
經年之后的今天,當我終于能夠充耳不聞火車的尖叫和鐵道的轟鳴,當我業已妥協于最基本的物質生活,我再次對那些遠去的清晨產生持久的疑問。我已經記不準,那個喜歡抽煙的男人到底什么時候開始從后窗消失的,除了那雙時常趿拉著的藍色的拖鞋,我也已經回憶不起他的樣子了。仿佛,他從來就沒有真實地存在過;仿佛,他從來就只是我的一個幻覺。
但,這是真實的后窗。后窗外的貨運場依然一片忙碌與繁榮。貨車進出的喇叭聲,貨物與車廂的撞擊聲,民工們的嬉笑聲……繁榮從來都需要聲響,見證,或是表明。我還聽見一種破碎了的聲響,仿佛,是流水遠去的聲響,又仿佛,是一雙拖鞋遠去的趿拉聲……
若隱若現
我永遠無法接近它們。這幾乎是一種宿命。
那么冷的雨,毫不猶豫地落在我的頭上。
我站在雨里,傘倒提在我的手上。小區保安晃著雪亮的手電,奇怪地看了看我,而后嬉笑著說了一句:傻瓜。
小區里的保安大多來自于三縣的鄉下。這個勤快的保安我多次碰過面,每一次見到他,目光里都寫著自得其樂的安詳。他有一張比我年輕得多的臉,和一叢烏黑烏黑的頭發。值得一提的是,在他松松垮垮的保安服上,永遠都別著一支鋼筆,這讓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是個小區里的保安。每次從保安室經過,我都會看一眼,他要是在,那一定是在自得其樂地坐著,看不出深淺的眼神讓我不安。這時候我時常會想,他的鋼筆,究竟什么時候會派上用場?
這樣的猜想類似于哥特巴赫,在我,永遠別想輕易找到答案。
那么冷的雨,并沒有滴在他的身上。我注意到,他一手握著手電,一手持著雨傘。他撂下這句話之后,就自得其樂地走了,雨都落在他的身后,有的干脆就直接落到了我的身上。更為致命的事實是,他顯然具備解決這副爛攤子的能力,我甚至愿意相信,如果我愿意把這些悉數交出,不出兩分鐘,他就可以收拾得清清亮亮。我曾經看過他沿著水管,攀緣至四樓的陽臺,而后又身手敏捷地躍入人家的檐下。據說他還曾徒手攀緣至七樓的樓頂,摘過人家的大麗花。消息傳出之后,整個小區里的居民都隱隱地感到了惶恐,盡管他多次取代過110,幫助過忘帶鑰匙的人家。
我真的忘了是怎么回的家。晚歸的時候,我其實就已經喝多了,我本就不是一個善飲的人,加之黃酒更不是我的強項。坐我隔壁的是家報社的老總,他一口喝下半杯,再一口就喝得精光,這樣的酒量讓我自卑,更讓我驚訝。我在心里告訴自己,這是黃酒,多喝也無妨。但我喝到半杯的時候,頭還是開始暈了,我只好像做賊似的,提前偷偷溜回家。
許多時候我都陷入這樣的無助與絕望。正如那冷雨,正如那雪花。
雪似乎更喜歡夜晚。我很少看見過它們,出現在自己的白天,哪怕是傍晚。我看見它們的時候,天地已經白了起來,薄薄的一層,像是大地的白婚紗。我不知道那雪,究竟為什么要落在無我的夜晚,為什么要讓我感到,美好的事物總與我無關。雪后的大地一片空茫,像“質本潔來還潔去”,像那些在泛黃書頁里靈動的身影,想抓卻怎么也抓不住他。還清楚地記得《雪國》里的句子,那個一衣帶水的鄰邦作家曾一度充實了我的單身時光,他娓娓而侃,陰翳而寒冷的語速,像那些悄悄溜走的花樣年華。我似乎在無數個夢里和他促膝而談,奇怪的是,我居然看見了他的一頭華發,居然看見了他渾身上下都是一襲雪白的衣裳。他顯然并不來自寒冷的雪國,但我一直深信,如果我去往遙遠的雪國,一定可以找得到他。
終于在一個寒冷的冬季去了次日本,那個并不遙遠的國度,在下降的舷窗里,有著櫻花一樣華麗的面容。然而,喝著日本特有的清酒,看著難以下箸的“女體盛”,淹沒于人流如蟻的東京,我總覺得自己正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虛空——那種感覺類似于宗教,我在異鄉的匍匐,大多隸屬于盲從。又有點類似于清酒,淡淡的煤氣的味道,漸漸地麻痹了我的神經。及至到了大阪——日本的第二大城市,也是川端的故鄉——一切終于都清晰了起來。無邊的滑雪場、披雪的云衫,以及人家雪白的樓宇,都真切地讓我明了,這是真實的雪國,盛大。蒼涼。有著吸附一切的遼闊。但雪國也僅僅是雪國,我在其中,絲毫也感覺不出書頁里的氣息,絲毫也感覺不出書頁里的潮濕與陰翳,以及黃昏空茫的沒落。這巨大的落差讓我眩暈,像置身急速滑行的雪橇,天地都在自己的心尖上跳動。
歸國之后,我沒有寫過一篇有關日本的文字。甚至也沒在任何一篇文字里,提到過日本和我所看到的雪國。它對我而言,僅僅是一趟短暫而疲憊的旅行,所有我想見證的東西,都在無邊的雪國里黯然墜落。我相信這也是宿命,正如我所期待的雪花,總是選擇在那些無我的暗夜里飄落,總是留下靈動而蒼白的背影,讓我心懷無邊的落寞。我本來是想選擇一個無人識我的小鎮,靜靜地坐一個下午,我想在這樣一個我所選擇的小鎮里,近距離地觸摸川端。當然,在那一刻,有無數的雪花,在日本的天空上面,無聲地飄落。我相信:它們會靜靜地落在我的肩頭,落在川端的肩頭,慢慢地,落出兩尊傻傻的雕塑。
我還一廂情愿地認為,駒子會燒制一壺日本最好的清酒(洋溢著一種煤氣的味道),泛黃的和服在雪國里翻飛。川端是偏愛清酒的,正如他之偏愛無言的死、無限的活。駒子,這個雪國里最唯美的藝妓,一直靜默于我們的旁邊,持守著櫻花一樣妖嬈的笑臉。我想,那也是暗夜里的雪花,無邊無際,有始無終。事實上,雪花一直沒有停止過飄落,只是,我無法真正地觸摸到它們。這真像了宿命,像生命里那些難以企及的部分,它們共同隱藏在時光的深處,也許需要我窮盡一生的勇氣,才可以真正地看清它們。
當然,另一個可能就是,宿命里的我,永遠無法看見它們真實的面容。正如小區里的保安,松松垮垮的保安服上,一支鋼筆的落寞。那也是無言的死,只是誰也無法揣度,一支鋼筆,無言的命運。
散文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