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場相遇
2006年月的一天,我告別了粉墻黛瓦古風盈盈的西塘古鎮,在一場淅淅瀝瀝的雨水中,踏進了渴慕已久的杭州。這是一座奢糜、風月、溫情的城市,一個北方男人的初次到達,自然,他的內心會激起一份隱隱的沖動。而我在短暫的三天時間里,卸下了一個自命不凡的詩人身份,和無數庸俗平凡的旅行者一樣,去碧波粼粼的西湖,去龍井訪茶,去人聲鼎沸的絲綢城給妻子買下價格不菲的絲巾,甚至還冒著大雨去了晨鐘暮鼓的靈隱寺。而后,取道上海,從紛紛攘攘的人流里側身返回西北,返回到一座小城只屬于我一個人的燈火和平靜的書桌。
杭州,被我拋在了身后,宛似一段被時光遺忘的舊事,漸漸地沉寂下去。
而杭州作為一座具象的城市開始在我的心里再次泛起漣漪,那是因為鮑貝的出現。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常常混跡于一個頗有名氣的散文網站,結識了不少全國各地的文朋詩友。一次,我一篇寫書房的小文章,被杭州詩人星孩相中,拿去用了,刊發在一家社區的雜志上。那是一本創刊號,盡管是民間雜志,但我還是收藏了下來。因為我本身就是一個正宗的創刊號發燒友。后來,和星孩的聯系時斷時續,若即若離。在這個私人博客大放光芒的年代,一天,我鏈接了星孩的博客。于是,每個夜晚,如果我靜不下心寫字讀書的話,就去網上,去認識或者不認識的朋友們的博客上瞎逛,如同熱愛消費的女人在繁華的街道上一個店鋪一個店鋪地游逛那樣。
2006年秋天的一個黃昏,借助星孩的博客,我看到了鮑貝的博客:江南小雨——多溫婉的名字啊!江南,在一個北方男人的想象和內心里,本身就濕漉漉的,像是能擰出水來,還偏偏是江南小雨,一下子能讓人想起江南的梅雨季節。沖著這雅致的名字,我冒昧地走進了她虛擬的家園。誰能料到,當我以想當然和消磨時間的心態去了之后,恰恰相反,我看到了我根本沒有想到的。在她的網上之家,她所記錄的是一個江南女子踏遍祖國大地的不凡經歷。她把自己旅行的一些文字以及精美的圖片,貼在這里。這仿佛是一座神秘的花園,讓我,一個遠方素昧平生的人,看到了大自然神秘的美與力量。于是,我破天荒地和她有了第一次的郵件聯系。
平靜的日子,推進著我們的熟悉。深切的交談,讓平凡的日子,開出了一朵樸素的友誼之花。當我著迷于其間的時候,再次回想并不遙遠的杭州之行,這座城市,一下子親切了起來。杭州之行,更像是我們冥冥之中的一次相遇。盡管我們在四月的杭州城擦肩而過,但歲月把某一種美好的空白,一定給我們留著,等待認真而又抒情的填寫。
美,由此而誕生,仿佛一個嬰兒的墜地,虛擬而具體。
日常生活
余下的秘密,有一部分藏在流水般的日常生活里,卻又被日常生活隱隱地說出。時間是無數的碎片。人,因為生而為人,會把它一一地斷裂開來:一部分給夢想,一部分給俗世。俗世的肉身,往往承載著這些夢想。居于有購物天堂之稱的鮑貝,也一樣。她在離開碧色萬里的大海邊后,在杭州城開始生活。曾經,她在杭海路467號的一家公司里拼命地工作、賺錢,為了生活,也為了夢想。在這里,她還結識了他那位“既寵他又會賺錢”的小周。后來,在她可愛的女兒四歲的時候,有一天,她突然卸下了自己作為一名優秀的工程預算師的身份,開始了安靜的居家生活。她把自己置身杭州城東的閣樓里,一張溫軟的床,一臺筆記本電腦,無數側立身后的書籍,構成了她生活的主要部分。盡管在那家公司里,她曾經伏案過的那張有著懷舊氣氛的辦公桌,至今為她留著。
書籍,游走,仿佛是她的一對翅膀,帶著她飛。
偶爾,她會開車去一家很著名的酒吧:純真年代酒吧。在這里,她會朋友,詩歌朗誦,和相知的人談心,唱歌,借以打發她的時光。而這些看似消極頹廢的表象,恰好掩飾著她向往自由的心靈。我曾經寫過一首《居家寫作》的詩,原本是自我生活狀態一種渴望,現在重讀,送給鮑貝,也許,是合適的:“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把一瞬間無限地延長/——波蘭:布姆博爾斯卡安靜的寫作/讓抵住前額的人成為天使/即使被一顆漢字折斷了翅膀/他也是天使//寫作的安靜/讓他帶著一顆干凈的心/和夢幻般的露珠飛走/只留下一把空空的椅子。”
西藏
一個在海邊度過童年、在西湖邊棲居的人,把自己的青春、生命和歲月毫無保留地堆放在路上,堆放在一次次出發一次次回來的出行中,這樣的女人,這樣的江南女人,往往會讓人生出無盡的憐惜。在她點擊率并不高的博客上,有一首詩,像一個隱喻,被放在左邊的位置上。詩短,是詩人星孩寫的。據說,是一個晚上,詩人星孩面對從遠方剛剛回來的她而寫的。
一個在路上的女人,她的經歷,如果真要用語言來形容,其實是一件多么蒼白而單薄的事啊。她沒有家,她的家在遠方,在遠方的遠方。在那不知名得陌生而遙遠的遠方,西藏,是她體內一盞不滅的明燈,一閃一閃,照亮了她心底的黑暗。
2005年的一天,她從繁華的杭州城出發,從溫暖的家出發,從女兒淚眼迷離的身邊出發,前往西藏。這是一段怎樣的經歷呢?似乎要想象一個女人前往西藏的旅程,是對想象力的一次考驗。但是,從她那些陸續刊出的文采繽紛的關于西藏行記的文字里,我仿佛看到了她在路上的點點滴滴,仿佛看到了一抹西去的背影,漸漸融入了落日,融入了時間,融入了偉大的自然中。飄香的酥油,陽光燦爛的布達拉宮,悠揚的頌經聲,奔跑的牦牛,搖擺的轉經輪,喇嘛辯法的跳動,這些遙遠的物事一一進入她清澈的眼睛和單純的內心時,她一定低下了頭顱,像是把自己低到塵埃里。因為她找到了自己的天堂。是的,她從俗世的天堂,來到了精神的天堂,他從低飛往高,到達了她的靈魂想要到達的地方。在這里,她開始對一朵盛開的雪蓮、散步著的羊群、寺院發生了愛戀,她開始在飄揚的經幡下懂得生命最初的意義。
一堆重火,一定映紅了她的臉龐;一顆瑪尼石,一定讓她感到了生命的輕與重。哦,一個在路上的人,高高的西藏一定會教會你生活,教會你愛,教會你在無邊的黑夜里認真地去數星星,教會你在落霜的夜晚看到生命的月光,教會你用步。
——就在我動筆寫作這篇有些四不像的文字時,她,在遙遠的江南,在杭州城東的家里,又一次出發,走在前往西藏的路上。這一次,她是和自己親愛的先生、十歲的女兒一起,去西藏過年。我記下了他們出發的時間:2007年2月12日下午4時45分,上海;次日上午,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他們經過了我生活著的這座城市。
西藏啊,你會把自己的美麗,還給同樣美麗的鮑貝嗎?
后來,她相繼給我傳來了不少關于西藏的照片。借助這些小小的圖片,我仿佛看到了她恭身于大地的模樣,也看到了我們與大地的一種神秘的關系。而她傳奇具象得像是命運賜予的這份經歷,也讓我想起了西藏六世達賴倉央嘉措——這位生活在三百多年前、有著一段坎坷不平命運的活佛——在一個深夜寫下的一段詩詞:“見到瑪吉阿米/在那東方的山頂/每當升起皎潔月亮/瑪吉阿米的面容/漸漸浮現在我的心上。”
這是倉央嘉措為他的心上人瑪吉阿米寫下的摯愛之詞,也恰恰能傳達出一個人到達西藏的深刻感受。是的,當一個到達西藏的人最終要離開的時候,西藏已經棲居在他的內心深處,已經流淌在他的血液里。西藏,正用它銅飾的家具、銀制的器皿、點燃的酥油燈、夜色里的篝火、牛頭骨、唐卡,教會你從生活的礦藏里獲取內心里不滅的燈火!
約定
一場風,碰到另一場風,交談就會從枯黃的落葉、晶瑩的露珠、仿佛霜一樣的月光開始,這些美好的事物,代替風,默默地向人類發言;一顆心碰到另一顆心,她們的交談,要來得更加迅速和勇猛,如大江決堤,一個又一個夜晚的白晝,在它們面前不堪一擊。2006的深冬,一場漫長、親切、溫暖的交談,在窗外風雪激蕩的早晨漸漸深入和豐盈。北方陶質的酒杯,晃了晃,天就昏暗了下來;落日離去,黑夜到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一支粗獷樸素的張家川花兒,漫過大地的山梁,抵達一顆因為熱愛而跳動的心。
異鄉的風情,因為陌生和遙遠,而在一個人的心里一次次激起神秘的漣漪。那如同野草般質樸的西北花兒,讓她沉浸其中——一個熱愛并且眷顧著草原、沙漠和馬匹的女人,她就是那一曲低回的花兒,有著泥土般的樸素與美麗。
一個冬天的下午,一支普通不過的西北花兒,經由北方的嘴唇到達她的耳際。沙啞的喉嚨,樸素的詞匯,讓她在自己典雅的閣樓里,開始了不禁的顫抖。這是來自美的撞擊。她恍惚看到了人山人海的花兒歌手們引頸高歌,看到了連綿起伏的蓮花山,看到了北方大地的神秘、蒼涼和壯美。
一次約定,不經思考地誕生。仿佛新生命的嬰兒來到世上,懷揣著一顆露珠般的心。
2007年的7月,在北方的大地上,會有一對攜手相伴的人,在路上。他們的行走,宛似一座移動著的小小村莊,在河州大地上隨著花兒的方向,緩慢移動。經由好奇的眼睛收藏之后,背影會消失在毗鄰的甘南:拉不愣寺,桑科草原,安靜的朗木寺小鎮,這些地方,會一一把他們的行蹤和心靈記錄在案。
——冥冥中,一雙巨大的手,在他們的身后,如茫茫暮色,將他們收攏,旋即,成為月光的一部分,回到大地,回到最深最遠的命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