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女兵是司令部微機房的打字員。微機房很漂亮,落地的玻璃窗,大紅絨的窗簾,綠地毯,整個微機房里一塵不染。十七歲的女兵坐在電腦前面,彈奏電子琴似的打字,那神情那姿態無比優美動人。
林參謀經常光顧微機房。林參謀是上尉,三顆銀星扛在肩上。林參謀很老練地說話辦事,他是司令部的一支筆!經常起草大小文件各式命令。自從有了微機房,林參謀再起草諸種文件和命令時,便不在紙上涂抹了,而是不停地光顧微機房,找一把軟椅很沉穩地坐下來,微閉上雙眼,修長的十指放在膝蓋上,十指像彈琴似的不停地在膝上飛舞。十七歲的女兵早就優雅地端坐在電腦前,等待著林參謀的大小文章從嘴里說出來。
這時微機房里極靜,像一片無風無雨的森林。少頃,林參謀的文章從嘴里傳出,邏輯清晰,字字珠璣。女兵的十指優美地在鍵盤上飛舞,一行行一段段文章在屏幕上閃現。
林參謀睜開眼,下意識地掏出煙,他看見微機房“禁止吸煙”的木牌無聲地立在女兵身后。他停下來,女兵也停下來。她看見他的猶豫便笑一笑,一排細密潔白的牙齒,在他眼前一片燦爛。她立起身,把那塊木牌翻過去,又變魔術似的變出一只煙灰缸。煙灰缸是她親手做的,把易拉罐剪開,上半部剪出一幅乘風破浪的遠航的帆船。她把這只極具特色的煙灰缸放在他面前,他看見她的臉紅了,像那片雨后的朝霞。他笑了笑,那笑很淡,沖她點點頭。這一切都很和他的身份相稱。
淡藍色煙霧在潔凈的微機房里繚繞,他和她坐在煙霧中,一切都是那么和諧而又靜謐。一篇文章打完了,他幫她收起煙灰缸,翻過那塊寫有“禁止吸煙”的木牌。她幫他把那些份文件裝訂好,厚厚的一疊,放在他手上,像一件工藝品。他再笑一笑,說聲:“謝謝你小孩兒。”然后轉身。她立在那兒,一直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心里繚繞著回味和甜蜜。
十八歲的男兵吹著口哨,腋下夾著一疊分好的報紙輕松地走在樓道里,他走進每間辦公室把報紙分發給他們。一路口哨聲不斷,男兵來到微機房,口哨聲愈加悅耳動聽。男兵用雙手撐著門,像鳥一樣把頭探進去。這時口哨聲停止。男兵說:“嗨——”
女兵抬起頭輕松地一笑,也說聲:“嗨——”女兵并沒有停止打字。男兵說:“你真忙。”女兵笑一笑。這時雙手在鍵盤上停下來。“你去幫我買兩張電影票。”女兵命令似地沖男兵說。男兵又笑了一下,笑得很詭秘,仍雙手撐著門,歪著頭,不動,那么詭秘地望著她。
女兵說:“你不想去是嗎?”
男兵嘴角翹了翹,說了聲:“OK。”吹著口哨一路走出去。
不一會兒,兩張粉紅色的票放在女兵手上。男兵說:“你用什么謝我?”女兵笑一笑,笑得很羞澀,從兜里掏出一塊巧克力塞在男兵手上。
男兵說:“又是老一套。”
女兵不答,只是淺笑。
男兵說:“看電影回來,天就黑了,你不害怕?”
女兵臉上仍掛著淺笑道:“不用你管。”
男兵打一聲唿哨揚長而去。
晚飯時,女兵坐在林參謀對面,小聲地說:“今天是我的生日。”
“是嗎?”林參謀抬起頭,含笑說,“祝賀你。”
女兵把手伸進衣兜,半晌猶豫著掏出票。林參謀看到了,就又笑了一下。女兵說:“晚上我看電影。”林參謀說:“你去好了。”女兵說:“你不怕我一個人出事,出事你可有責任呢。”然后頑皮地一笑。林參謀把鋼勺在碗里攪幾下,長出一口氣道:“碰上你,算我倒霉。”女兵終于露出勝利的微笑。
電影散場后,天早就黑透了。林參謀和女兵走在一條幽深的巷子里。后面響起自行車急促的鈴聲,兩人沒回頭向一旁讓了讓。男兵騎著自行車擦肩而過,男兵的口哨聲清澈悅耳。走出胡同口,他們看見男兵正沖他們笑。很快,男兵的身影和口哨聲消失在營院的林蔭路上。
傍晚,熱鬧了一天的營院清靜下來。甬路上樹影婆娑,花池里鮮花怒放,香氣四溢。
林參謀和一位穿花裙子、戴眼鏡的女子在林蔭路上漫步,兩人輕說細笑,很輕松很投入。走到盡頭,停下再轉過身,向另一頭走,于是路在腳下便沒有了盡頭。
女兵懷抱吉他,站在花壇旁,一邊彈吉他,一邊輕唱著。
走在林參謀身旁的女子停下腳,向女兵這邊張望。
女子說:“這女孩唱得真好聽。”
林參謀不說什么,只是笑一笑。目光越過女兵的頭頂望西邊那抹即逝的晚霞。那女子真切地聽了一會兒,便笑一笑,回過頭沖林參謀說:“現在的小女孩都挺早熟,你聽她唱的歌詞。”
“是嗎?”林參謀笑著說。
兩人依舊走著,走在暮色里。
女兵的吉他聲、歌聲像風像云輕飄在這朦朧里。
女兵抱著吉他憂郁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男兵吹著口哨趕上來。他就像沒看見女兵,大步向前走去,邊走邊唱:
周末午夜別徘徊,
快到蘋果園里來,
歡迎流浪的小孩,
你呀不要再徘徊。
女兵聽到男兵唱的歌就“撲哧”笑出了聲。男兵聽到了,停下腳等女兵走過來,一本正經地問:
“你笑什么?”
“我沒笑。”女兵板起臉。
“你笑了。”
“我沒笑。”
男兵和女兵一邊打著嘴仗一邊往前走。
女兵走回宿舍,“咚”的一聲把吉他戳在墻角。女兵四腳朝天地躺在床上,望著天棚怔怔地發呆。
男兵走回宿舍,推開窗子。先脫去半袖軍裝,又脫去背心,站在窗前。他看見女兵宿舍那條飄蕩的白窗簾,深思一會兒,從墻上摘下拉力器,一次次地拉直,胸脯一鼓一鼓,像有兩只小老鼠在竄。不一會兒,男兵就氣喘著,有汗水順著周身的毛孔冒出,最后他大汗淋漓,他的眼前一黑,看見女兵宿舍的燈熄了,他出口長氣,把拉力器掛在墻上,拿過毛巾擦凈身子,熄了燈。在黑暗中又站了一會兒,然后脫去長褲,躺在床上。
微機房里,林參謀從女兵手里接過打印好的文件正準備走。女兵突然說:“等等。”
他轉過身看著她。
她說:“今天是我生日,十七歲生日。”
他說:“你的生日不是過完了嗎?”
她說:“不,那次是假的,這次才是真的。”
他吁口長氣,無奈地望著她:“你想怎么樣?”
她說:“讓你陪我去跳舞。”
他說:“我要不去呢?”
她說:“那我就跳通宵,反正我是你的兵,有什么后果,你負責。”
他嘆口氣,聳一下肩,轉身離去。
她望著他的背影得意地笑。
那天晚上,男兵很久才看見女兵宿舍里亮起燈,透過女兵的白窗簾,看見女兵搖動的身影,隱隱地有女兵的吟唱聲:
你是一粒火種。
點燃這片沉睡的土地……
男兵于是沖那白窗簾里面吹了一聲悠長的口哨。
在那沒有林參謀的微機房里,女兵總是心神不安。她不時地站起身,在地毯上走來走去,不時地打開門向走廊上張望,直到她看見林參謀高大的身影向機房里走來。她一時顯得很慌亂,拿出那只帶帆的煙灰缸,又把“禁止吸煙”的牌子翻過去。這時他走了進來,也坐在了電腦前,機房里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他坐在椅子上,看見了眼前那只小巧的煙灰缸,他嘴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他不慌不忙地掏出煙,淡藍色的煙霧飄在空氣中就像蕩在水中的一圈圈漣漪。她坐在那兒,透過煙霧看他,心里出奇的平靜,就像在欣賞一尊塑像,眼前的他實在真切。他沉默一會兒,便清晰地口述,電腦屏幕上,一行行文字不停地向前延伸,像一條奔涌的河流,清澈寧靜,不疲不倦歡暢自由。她纖巧的手指在鍵盤上舞蹈著,美麗而有節奏,像音樂,更像一首詩。
她的表情寧靜優美,雙目閃亮地一會望他,一會兒看屏幕。他微閉著眼睛,沉浸在文章的流程中,胸有成竹。
時光像河流在他們中間涓涓流過。
男兵歪著腦袋,夾著報紙走過來,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打聲口哨走了。女兵用余光注視著男兵走遠,嘴角閃過一絲微笑。
傍晚的時候,女兵站在林蔭路上,看見穿花裙子、戴眼鏡的姑娘親熱地和林參謀說笑著走過來。她迎著他們走過去,挺著不成熟的胸脯目不斜視。他一直微笑著沖她點點頭,她看見了竟有幾分得意。戴眼鏡的姑娘在鏡片后驚奇地看她一眼,很快便和他走過去了。她挺著胸,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終于放慢腳步,停下來,當她緩緩轉過身時,馬路上已經空空蕩蕩,沒有了他們的身影。她呆怔地立在那兒,不知自己要看什么。
“嗨——”男兵一蹦一跳地走過來,停在她的身后。
“知道嗎?林參謀要結婚了。”男兵說。
“討厭。”她猛地轉過身。
“怎么了?”男兵賠著小心,一臉的不解。
“你嚇著我了。”她說。
那天男兵懷里抱著一堆花花綠綠的鞭炮走。
“嗨——”她走過去。
“你要提前過年嗎?”她一邊跟著他往前走一邊說。
“怎么,你不知道?”男兵睜大眼睛問。
“什么?”她說。
“林參謀明天結婚。”
她一下子停住腳,臉變得很白,盯著男兵懷里那堆鞭炮。男兵停下腳:“你怎么了?”
她不動,男兵就隔著鞭炮望她。
她沖男兵凄然地笑一笑說:“給我一掛鞭。”
男兵猶豫著把一懷的鞭炮向她送過來。她在男兵懷里抓了一掛鞭炮往回跑。
男兵在她背后喊:“明天再放啊——”
林參謀的婚禮就在家屬院里舉行。林參謀牽著新娘的手在人群里穿行。男兵高高舉起一掛鞭炮,鞭炮發出歡快的爆響,人群也隨之熱鬧起來——
她站在白窗簾后,透過那條縫隙看見了他們一步步走去,最后身影消失在一片鞭炮炸開的紙屑中。她也舉起了一掛鞭炮,擎在手里,很快地點燃,鞭炮沉悶地在宿舍里炸響。男兵聽到了,仰著頭向樓上望,先是吃驚,后來是驚喜。男兵撒腿往樓上跑來,他一頭撞開她的門。她站在煙霧中,周圍全是碎紙屑,花花綠綠的一地。男兵隔著煙霧大聲地沖她說:
“你真帶勁兒。”
“響吧?”她說。
“響,真響。”男兵咳嗽著。
新婚的林參謀再來到微機房時,他沒看見那只帶帆的煙灰缸。林參謀就在心里大度地笑一笑,也沒有伸手掏煙。他又閉上雙眼,讓文章的思路在腦子里理清,然后又像流水似的口述出來。
電腦的鍵盤稀稀落落地響著。他說了一陣,看見她一直白著臉。
他問:“怎么,你病了嗎?”
她不說話。
他又坐回去,重新復述。
鍵盤聲仍響得很稀落,電腦里不時地傳來打錯字的提示聲。
“怎么搞的?”他有些惱火。
她用上齒狠狠地咬著下唇,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假裝強忍著什么。
“算了,算了。”他沮喪地走出門去。
她沒有看他走出去的背影,一直盯著屏幕上那幾行錯字連篇的文章的開頭。
飯堂里她坐在桌邊默默地吃飯。男兵打完飯過來,坐在她對面。
“嗨,想什么呢?”男兵說。
她沒抬頭,仍是那個姿勢。
男兵從桌子下面遞過來兩張粉色的電影票,她看到了。男兵說:“晚上的電影,特棒。”
突然,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男兵愣住了。
飯堂里所有的人都朝這邊張望。
男兵在桌下一把把那兩張電影票抓在手里捏成了紙球,讓它從指縫里掉在了地上。
責任編輯 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