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三點,隊長一頭扎進來,促忙促急道,準備出發,有任務!
他一杯熱茶剛沖好,才抿了一口,就噴了出來,噴出來的還有嚼在唇齒之間的茶葉沫子。
隊長出去之后,很快,院子里的幾輛警車發動了,警燈呼嘯,閃爍著紅藍相間的光環。幾乎同時,他已經脫下制服,換上迷彩,戴上鋼盔,腰間配上國產NZ85B型手槍的瞬間,一把95式5.8毫米步槍也呼啦一聲勒緊了肩窩。他是本大隊的最佳射手之一,創造過步槍十發九十八環#65380;手槍十發九十六環的紀錄。是不是從那次省廳首長來觀戰演習他迭創佳績開始的?在狙擊手編隊中他名列第一,簡稱一號。
此時他筆挺地坐在豐田越野車門邊的位置,午后的陽光依然灼熱,透過車窗給他略顯瘦削卻剛硬的面龐輪廓上鍍了一道毛茸茸的弧線,生發出無數道熠熠發亮的毫光。如果從正面覷仔細,無庸諱言,他的眼睛黑得有點冷,也有點憂郁,這可能是與生俱來,也可能與后天的職業相關。算起來,他在巡警大隊的防暴大隊已經工作了12個年頭,這是一輪的生肖紀年。12年有多少個人的風云歷練,有多少歹徒在他陰冷的槍口下命赴黃泉。
街上是永遠的熙熙攘攘,對面一長排汽車維修店,多半都打著專賣的旗幟,黑黝黝的輪胎一摞老高,堆滿了店前的人行道,有的店家,將扎著紅綠絲線的輪胎掛到了路邊的梧桐樹杈上。那次他穿著制服騎著摩托巡邏,看見一個盲人手掂竹竿,在路上躑躅難進。他兩腳撐地,喝令沿路店家將輪胎后撤,騰出盲道。閃爍的警燈和殺威的飭令起了作用,大小店家一起出來了,作聲作態地后挪。他看見那個盲人烏塘似的雙眼聳出了感激,但他知道自己的威權只能收效于一時,等盲人過去,他的警燈閃離,那些家伙又會像推車似的將輪胎推到路邊,一起都會卷土重來,盲道重被店家收復失地。他不忍心再來,況且,管道路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豐田和先前到達的幾輛警車經過一溜巷道,眼前是一所學校。今天是周日,學校草場當中的旗桿上,一面褪色的國旗還沒降下,不時被風牽動,卻又始終沒有張開。車子全部停在外面的坡地,周圍早聚滿了聞訊而來的觀眾,指指戳戳,緊張而又興奮,維持秩序的警察長長地拉開紅白布條,還得來回驅趕,觀眾望而卻步,又像潮水,涌來涌去。
他是隨著隊長從后面小門進的學校,又從一架梯子猿行猴步跳進二樓的窗戶,再匍匐行進,連上兩層樓,這樣他就站在四樓一間偏房的窗口了。在他的斜下方,直徑不過十五米左右的三樓,是樓梯到陽臺的短短的過道,他窺見了劫持者和被劫持者。
隊長和先前趕到的副局蹲在里頭耳語,副局朝一號手一揮,簡短道,找位,待命。他迅速獲取了一個最佳角度,這個角度是一扇窗的死角,與劫持者和被劫持者構成大約六十度的一個夾角,不易發現。他將步槍卸下肩,慢慢提起,墻薄角度刁,很難架設,復輕輕把槍靠在墻根。他這時候,摸了摸腰間的手槍。
從上往下看,容易低估,那個劫持者也不過一米六二左右的身高。很明顯的小胡子,應該是左撇子,一把短刀是左手握著,勒住了一個女生的脖子。刀尖近在喉間,女生約摸十三四歲,偏胖,大氣不敢出,身子微微發抖。
三樓走道那邊過來了三個人,為首的是局長,他是制服,后面跟著刑偵隊長和治安隊長,均著便服。步子皆慢而鈍,聲音卻親和,局長像拉家常一般問道,有什么困難,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子?跟我講就是!年輕人,干嘛要玩這套把戲?!
刑偵隊長道,肯定是跟電視學的,其他好東西沒學到,壞東西一學就會。
站住!小胡子喝道,不準過來。
局長站定道,咦,不是你叫我過來的?我可是從市委常委會中途溜出來的喲,還沒跟書記請假呢。今天討論的是一個鋼廠的污染,環保是一票否決,乖乖,現在綠色GDP,就要動真格的了。說著又前行了幾步,可以說與小胡子幾乎是面對面,只有兩米之遠了。你,再過來我就動刀了。小胡子的刀尖朝上一挑,已經頂起了女生的下巴。
女生伸長脖子,一聲尖叫。
聲如裂帛。圍墻外傳來轟然的潮水聲。
局長頭一搖,擺擺手道,好好,我退,我退。說話間往后退了兩步。
小胡子的刀尖依然朝上,女生的眼珠子彈跳起來,掙脫欲出。小胡子毫不客氣道,再退!
局長很不情愿地再退了兩步。一邊道,再退遠了,我就要拿話筒講話了,要不然,你累,我也累。這樣吧,我坐下,你們倆也坐下,好不好。他說著,拍拍兩個衣袋,表示一無所藏。便席地坐下了,后面倚著墻根。兩個便衣隊長,距局長四五米遠,他們倆想近前的時候,被局長揮手阻攔了。
局長從衣袋里掏出一盒中華煙,點燃,慢慢品嘗,很受用的樣子,卻不再說話。
一號已經將手槍攥在手里了,右手慢慢伸出去,左手隨后跟上,相依相托。三點一線,他瞄準的是小胡子的右眼眉弓。
只消食指輕輕一扣,子彈穿眉而過,一大朵紅云頓時應聲綻放,劫持者還來不及捂住致命的傷口就砉然倒地,海浪一樣的歡呼聲從圍墻外奔涌進來,隨后是女生驚魂甫定而后與親人相擁而泣。然后是等候在外的120急救車與警車一起開進操場。再然后是應付記者和電視臺的鎂光燈以及沒完沒了又乏味透頂的提問……
忽然想起了兒子,今天的事情幾點能夠結束?六點還要去學校接上美術加強班的兒子。
兒子課業負擔夠重了,八歲開始就發現近視,每年暑假帶兒子去眼科體檢,他都心驚肉跳,又加深了!眼科醫生看得太多,淡淡道,以后還要加深的。配鏡和換鏡的人聲鼎沸,擠滿了屋里屋外,于是這邊排隊驗光和隔壁做準分子激光咨詢登記的,門庭若市。他不能接受醫生的若無其事,孩子的眼睛好壞,具體到每一個家庭都是血肉相連#65380;休戚相關。醫生道,那有什么辦法呀,他們還要不要讀書?如果不讀書就可以不用眼,那他在家里也會去打電腦#65380;玩游戲,那還不是一樣用眼#65380;傷眼?如果這么小都近視得不行,以后誰能當警察做狙擊手?
他很欣賞電視里報紙上看到的某些家庭,盡管那只是個別中的個別,通常是一個很有主見的父親,牽著孩子的手道,這個書咱們不能讀了,就把孩子帶回了家。那些令他無限崇仰的父親不是因為孩子近視,是不滿足學校千人一面的教學方式,不滿足學校死記硬背#65380;題山文海的作業,就把孩子領回家了,在家里讀寫練算,還有玩兒,那些孩子多半都能茁壯成長。上次報道了,有個男孩才十三四歲就在天津上了大學,還是一臉稚氣呢!
崇仰歸崇仰,畢竟隔著楚河漢界,他是一名警察,而且是本市巡警支隊防暴大隊的一號狙擊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平時并沒有多少事情,除了訓練那幾天甚至可以稱得起懶散,飽食終日#65380;無所用心。但,吃住基本在隊部,別看平日閑得身上發霉,睡覺時候耳廓也是充分張開的,幾乎在熟悉的警燈鳴響的同時,人就霍然起坐,幾乎是在下意識的動作中完成穿衣#65380;摘槍#65380;戴頭盔等一系列動作。院子里二三十輛警車的發動,他辨析得毫厘不差,他還能隔墻用耳,把自己的雅馬哈摩托發動聲,從同事的同一品牌摩托中準確無誤地分辨出來。
練就這一番利眼銳耳,無它,用心一也。
他哪里有可能像那些把兒子領回家的男人,縱有心思,短了悠閑。他琢磨過,那些好父親,除了有一份深厚的愛心之外,還因為有閑,這很重要,或者說,與愛心一樣重要。他們要么是大學教師,要么是編輯,還有的,根本就賦閑在家,儼然一個全職先生!在他從警十五六年的人生經歷中,他短的恰恰就是閑暇。
這樣他就不僅不能給兒子太多的閑暇,也不能給孩子他媽更多的閑暇。這種情況很有點糟糕,孩子他媽雖然算不得太年輕,在她那個年齡層或社交層卻顯得活力四射#65380;衣著光鮮#65380;舉止高雅得體。這得益于她那個會計師事務所所長不僅能干,而且人脈深廣,能拿到他們所該拿或不該拿的很多項目,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所里個人的收入都很高,高到什么程度?當然是因人而異,除了基本的崗位的那一塊,增長的那一塊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所長,一個就是孩子他媽,鴻運會計師事務所的財務總監。
孩子他媽的收入,他開始還知道,以后就只能略知一二,她無意于兜底細說,他也無意于探知究竟。反正錢都在一個甕子里,一個家還能掰成兩半花錢不成?有一次所長小范圍請客吃飯,因為事關一個命案,也叫他參加了,殊不知,他們談起來的各種關系,迂回曲折,遠不是他可以置喙的。他邊吃邊后悔,這樣的白吃不能幫忙的飯局,以后是斷斷不能來。所長卻大度,出門的時候,摟著他的肩,道,你是警局的一號,她是我們所里的一號,你這個一號比她這個一號威風,她那個一號比你這個一號能掙,她掙的錢夠你兒子在國外任挑一所大學讀到底了吧?所以,你要全心全意支持她喔!支持她,也就是支持你兒子,是不是?所長那天喝多了,摟著他肩膀的手有力而狎昵,他有些不自在,腋下汗濕,當時想到的是,幸虧今天沒穿制服來……
孩子他媽平時的工作并不忙,因為她下面還有財務主任,她更多的時間是跟所長東顛西跑,觥籌交錯,應付各類飯局;然后是出差游山玩水,照她說法,也是業務的有機組成部分;再就是炒股#65380;炒基金,甚至炒黃金,現在又有了股指期貨,更需心機。他從未涉足股市,不知什么是藍籌#65380;重倉#65380;權重,甚至不知股票與基金的區別,于是,孩子她媽很快就不再對牛彈琴,他也很抱歉,他知曉夫妻間沒有交流也會梗阻。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他應該努力學習新知,尤其是市場上#65380;社會上的新知,你不能總跟孩子他媽講95式步槍是我國自行論證#65380;自行設計#65380;自行制造的,不像外面傳聞的拷貝了法國FAMAS5.56毫米步槍的版式吧?你也不能總講血淋淋緊張萬分的劫持與反劫持吧?盡管你每次反劫持都希望不戰而屈人之兵,死傷對任何一個家庭來說,都不是好事,她可是越來越覺得你的工作是高危險加低回報了,換句話說,貢獻和獲取不成正比。孩子他媽覺得,這是缺乏能力的另一種表現。缺乏能力有兩種表現,一種是不能勝任某種工作;另一種就是能夠勝任愉快卻不能得到應有的酬勞,這時候有能力的就應該另某高就。
孩子他媽在說他屬于后一種情況的時候,雙唇抿成一條直線,眼角上挑,漆黑的眸子里充滿頑皮的無奈。
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婦在做出這樣媚態的時候,是可以給她的美麗加分的。
二
隊長在他耳邊咬問,你覺得用手槍有把握嗎?
他用一個動作表示了肯定,握槍的雙手略略上揚,再放下。
女生忽然哭了,她說,要上廁所。
席地而坐的局長一手撐著,就要站起來。
小胡子緊張地將女生推進一步,手中的刀尖再次上挑,喝道,不準動,你再動!
局長欲站而不敢站,這個姿勢令一個已經提早發福的身體難以禁受。他就索性蹲在那里,大聲道,你呀,人家女生要上廁所,你還能讓她干站著,你也是有女兒的人嘛!是人就要吃要喝,也要屙屎屙尿,是不是?
說話間,女生的褲腳下已經流出了一灘濕。
局長的眉頭挽起一個疙瘩,他謹慎地貼墻站了起來,要么,我代替她,你把她放了,我過來,你把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行不行?或許,局長自己也覺得這個交換方案再愚蠢的劫持者也不會接受,又提議,你覺得換誰比較好,提出來,我們都可以參考。
劫持者亳無反應,僵持如故。
他忽然想起在收音機里聽到的一個故事。
沒事的時候,他除了看看書報雜志,還會聽聽收音機。他發現,現在40歲以下的人幾乎都不聽收音機了,他們更喜歡看電視或上網;但他覺得聽收音機也是很享受的,而且他還發現,廣播為了和電視競爭,節目辦得也十分豐富。
收音機里講的那個故事好像發生在福建,一個被騙得傾家蕩產的男子,劫持了一男一女兩個中學生,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毫無和解跡象。這時候,學生都想上廁所,歹徒想了想,讓女生先去,歹徒惡狠狠告訴她,必須回來,不然,這個男生小命不保。女生離開前,悄悄告訴男生,她一定會回來。果然,女生很快上完廁所,從容回到歹徒刀下。輪到男生去了,臨去,他也告訴女生,很快就會回來。孰料,男生的歸途出現了意外,他的母親忽然從人群中跑了出來,一把抱住她的兒子,悲喜交加,人群騷動,不知有何意外即將發生。俄頃,男生的母親擦干眼淚,對兒子說,你是個男子漢,去吧,媽媽等你回來。男生向母親揮手,毅然回到歹徒刀下。歹徒被兩個先后上廁所又先后回來的學生震住了,也為一個偉大而博愛的母親震住了,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受騙,并不意味著世界上盡皆欺騙的陷阱,人世依然有勇敢和誠信。于是,奇跡發生了,歹徒自動繳械,釋放了人質。
古人所謂,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廣播里的故事是歹徒心為之動了,那樣的巧合與感動,能否發生在今天呢?
古往今來,每一個生命都不會重樣,當然也不會重來。所以每一個生命都無比寶貴,都值得珍重。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無法復制的,如同愛情與婚姻無法復制一樣。過去的就過去了,重來的一定是另一種模樣,只有現實,無關悲喜。
婚姻有時像鼎罐,沉手得很,有時又像瓷器,得小心捧著,一旦出現裂縫,再謀縫綴,已不復當年模樣。
可以預測的沉重傷害,就是未成年的孩子。
大概兩三年前,他就開始有了一個執著的念頭,要給兒子一個心理預期。在有限的帶兒子上公園的機會#65380;上街的空兒#65380;報聽寫的間隙……他會聊到自己的小時候,父母親對他的嚴苛,讓他一個人去翻過一座山坡#65380;趟過一條河流去上學,即使在洪水來臨沖跨了那座小橋也不例外。他會聊到兒子班上有幾個單親家庭的同學,他們各自的表現怎樣?他會聊到自己解救人質的過程,那是一個智慧加勇敢的過程,他小心翼翼避開血淋淋的場景,兒子畢竟太小,他不能肯定,生死一瞬間的場景會給他帶來怎樣的歧念與異想。
他必須告訴兒子即將到來的嚴正或殘酷,又不忍給他添加哪怕一點點心理障礙與沉重,這就是他的煩惱與壓力。
那次或許談得久了,多了,一旁做作業的兒子忽然仰起臉問,爸爸,你是不是要離開我,那一刻,他發現兒子的眼睛像小蝌蚪似的驚惶。他克制自己擁抱兒子的沖動,淡淡道,爸爸干的是警察,每次出去都有回不來的危險……
話還沒完,兒子的眼里瞬間涌出了淚水,又噼里啪啦地落在練習本上。
他趕緊拉開練習本,拍拍兒子的頭,道,爸爸自己會注意的,爸爸不會有事情的。兒子手背擦眼淚,抽噎著重復道,爸爸有兩支槍,長槍和短槍,爸爸不會有事的。有一次也是周末,兒子跟他到了大隊辦公室,他把兩支槍平放在桌上,空膛,讓兒子玩玩。即使這樣,也是紀律所不允許的。他關嚴門,希望兒子勇敢地舉起槍來,兒子的力氣已經足夠了,兒子卻只是小心翼翼在鋼藍色的槍身上拂拭了一遍。他一再讓兒子舉起來,兒子只是退縮。兒子性格太女孩化了,他不能肯定,這是不是讀罷幼兒園與小學的兒子,好幾年都是與女教師相處的結果;還有,兒子有一個風頭強勁的媽媽和一個不常相處的警察爸爸,也是一種影響嗎?
其后,他在一邊噼里啪啦地拉槍栓,上彈夾,擦拭,兒子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后來兒子寫了一篇作文《我的爸爸是警察》,寫的就是爸爸手里的槍支,居然型號#65380;特征描寫得準確而生動,兒子無疑是太細致而敏感了。
敏感的個性活得不輕松且容易受傷,粗糙的個性活得率性但容易傷人。
如此這般家庭情景,他是情愿兒子更粗糙草率一些呢。當然,更希望兒子迅速長大。
局長兜里的手機驟然響起,他立即背轉身去接聽,一連聲道,好,好的,帶來吧,馬上,三樓喔!
收線之后,他對小胡子道,年輕人,過來一個人,要看你……
小胡子立馬打斷道,不行,誰都不許上來。
局長道,是你認識的人,你看看是誰再說行嗎?
小胡子剛道,誰都不行。走道那頭,早已傳來一聲女人的長哭:冬生(東勝#65380;東升),你作死喲!
一個三十來歲模樣的胖婦女掩面而泣過來了,近前來作勢就要上去奪刀。小胡子退了一步,喝道,不要過來喔。刀尖猛然外挑。
女人嚇住了,傻在那里。
局長在她身后提醒,你帶了什么東西來?是不是要交給他的?
女人這才在身上摸摸,就從內衣抽出一張照片,舉起來道,你看哪?這是哪幾個在一起照的相?
局長接過照片,做了一個雙手擎過頭頂的示范,復交給女人,又對她耳語了一句。
女人學樣,雙手將照片擎過頭頂,道,看到么?你的女崽和我的女崽在一起呢,是去年春節,你來拜年,在我的屋門前,你塞給了我女崽一個紅包。我就想,那是幾多錢呢,多了我給不出,少了會叫你的女崽不高興呢。
他在女人舉起照片搖晃的時刻,在樓上瞥見那是一張幾個小孩的合影。
這個女人是小胡子的親戚?鄰里?是親戚的可能性要大一些,不然,局長他們哪里會叫她來。上次在古玩城的一次反劫持,也是局里打電話到劫持者老家的派出所,再由當地提供劫持者在本市打工親戚的名單,迅速派車請到現場勸說。來員講到劫持者的母親重病在床,屎尿都要人伺候,劫持者一時動容。在他揩拭眼睛的時候,警員突然出擊,實施解救,未料劫持者猛然反抗,人質脖頸受傷,隊長果斷下令擊斃劫持者。后來本市各大報紙都做了詳細報道,并且配發了一組照片,包括一張劫持者被白單覆蓋的尸體的照片。
此時,他馳目所及,看見學校的四周的制高點,都有攝影與攝像的影子,有的是公安局的,有的是報社電視臺的,一個身挎幾臺相機的男子甚至爬到了對面一棵樟樹上,背倚樹身,兩腳張開不停地調焦的姿勢,與射擊瞄準無異。
女人還在說,你要是今年不能平安回去過節,你娘會急煞,你哥哥會急煞,你姐姐也會急煞,你咯女更會急煞喲!
她顯然對小胡子的家庭情況了如指掌,她提到了娘,哥哥,姐姐,更有愛女,沒提到父親,大概父親已經不在了,為何也不提老婆?小胡子的老婆死了?離婚了?棄家跟人私奔了?有種種的可能,種種的現實,種種大致如意和很不如意的現實。
認識孩子他媽,是一個介紹的結果,不是青梅竹馬,也不是一見鐘情,沿用的是鄰里介紹的方式。鄰里大媽是一個很熱衷男女之事的月老,現在這樣的月老無疑是越來越少了。很奇怪的,大媽其實最先是相中他為女婿人選的,她的女兒在鐵路上工作,貨運員,人還抻透,也活泛,或許從小看大,熟透了,彼此都沒有那分激動的情愫。后來大媽就給他介紹一個小學老師,他沒答應;又后來給他介紹一個護士,他也沒答應;再后來給他介紹一個會計,他就答應了。其實大媽最是對這個會計不熟,也是在晨練的草場上輾轉介紹來的,一群腰如水桶的大媽每天在公園扭紅綢舞或扇舞,有人提到一個會計年齡多大,人如何如何,她就學給他聽。他遂同意見一面,見一面之后并無多少感覺,又過了一段時間,大媽復問如何了,于是再見一面,再而三,就走到一起了,半年以后,結婚了。
人是很奇怪的,人也很偶然,一男一女在一起生一個共同的孩子,是奇怪加偶然。他還記得,兒子出生的時候不順。此前,做B超胎位還可以,孩子他媽堅持要自然產,他也是贊同的,醫學的認識,自然產的孩子身體更好,起碼呼吸系統更健康。后來到了預產期了,宮口遲遲不開,一天兩天三天,女人的肚子依然高聳著水波不興,女人挺不住了,房間里產婦們的繪聲繪色,如同生產就是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幸福是會相互傳染的,緊張與害怕更會相互傳染。女人于是堅決要求剖腹產,他很快找到婦產科主任陳情,然后簽字,十二個小時之后,兒子就呱呱墜地了。
護士把兒子抱出來了,還撩起包被,給甫做父親者看嬰兒兩腿間的一枚小雞雞。
先他女人而生的四床,來自浙江溫州,據說經營一個皮具店,孩子沒出生前,她男人幾多熱情#65380;周到,一旦得曉生的是一個女嬰,就兩天不見人露面了,剩下一個可憐的產婦面隅而泣。惹得年過半百#65380;技術嫻熟的護士長罵了一句極難聽的,那句罵詞任何男人聽了,一輩子都忘不了。他后來向防暴大隊一群男人學舌,頃刻笑倒一大片,都說,這樣的罵詞,只有什么都見過的護士長才敢想敢說。
剛出生的兒子一頭臉的皺褶,活像一個丑陋的小老頭,卻見得日日變化,剖腹產要多住幾天,待得一周后出院,兒子就面色紅潤,眼睛也會看人了,貪婪地吮吸母乳的時候,那吧嗒吧嗒的聲響,自然,清純,那是人間至樂。
那幾天,他無論穿制服還是便裝,無論在產房還是在單位,總要接受人們真誠的祝福,祝福內容之一就是他做了一個兒子的父親,他一再表示,男女都一樣,做了一個兒子的父親或者做了一個女兒的父親,他都是一樣高興。有些人,認可了他;還有些人,認為他是假模假式,裝蒜!他無言以對,他也不想解釋。至于有人說,拿你兒子給你換一個女兒,你答應么?他覺得這是一個偽問題,不證自否。一個孩子一旦生下來,就不容置換,他覺得這不是問題而是常識。那樣一種感覺,如同母親一旦被懷中嬰兒擒緊了乳頭就打通了母子的情愫,做父親的感覺毋寧更曲折悠長一些,他要從嬰兒的一顰一笑中,感受到另一個自己的存在#65380;自己的拓展與延伸,世界就這樣單調而又豐富。
孩子的成長是這樣的,他剛生下來的時候,似乎誰也不像;后來就既像爸又像媽;再后來是像爸多一些或像媽多一些的問題。更深層的是性格的取向,也與相貌一樣,有爸媽的基因在起作用,或是剛強,或是柔弱。
他的性格,知情者說,外剛內柔;兒子呢,他感覺,外柔內也柔。果真如此,那正是他的擔心之所在。
三
他的雙手始終握著那把閃爍著鋼藍色幽光的國產NZ85B型手槍,保持瞄準射擊的姿勢,他有過很刻苦的訓練,能夠一動不動保持同一姿勢一個小時以上。眼睛卻隨著女人手中的照片移動而遷徙,他想看清小胡子女兒的模樣,還有年齡。既然是去年的照片,那是一種尚未一逝不返的真實啊。
局長在女人后背輕輕一拍,示意女人上前。
女人口中念念有詞,卻足將近而趑趄。
他看見女人的后頸脖的一綹頭發沾濕了,頭上蒸騰裊裊的熱氣。女人成了一個巫師,她那夾帶方言的勸說變了調子。他的角度雖然只能看到一個女人的后腦勺了,但從她的姿勢能夠窺見她的舉止,甚至眼神。那是一副虔誠而惶恐的眼神,這樣的眼神出現在她臉上是合情合理的,出現在一個男人的臉上就不合理了,男子漢理應有更多的堅硬#65380;頑強與處變不驚。這與其說是后天造就,不如說是與生俱來。
那天,他不知道為什么會發那么大的火,在家里猛然拍了桌子,當著孩子他媽的面,他第一次這樣使勁地拍桌子,她也不敢示弱地回敬他,猛然拍了一聲桌子。然后她搡了他一把,他也搡了她一把。隨后哐啷哐啷的響聲里有相互的詈罵。
突然聽見后面有一聲異動,兩人猛然回頭,才發現兒子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兒子說到好同學明明家去做作業的,但是他不聲不響地提前回來了。他背著書包,眼里貯滿淚水,滿是惶恐的神色。一瞬間,兩個人都覺得犯錯了,她在收拾倒伏的案頭雜物的時候,他牽著兒子到里間去。他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兒子為何就回來了?兒子說,明明媽媽要帶他去婆婆家,他就只好回來了。兒子這樣說的時候,滿嗓子都是堵著的。他說,那就不去了,下次也不去了,好嗎?說著,他幫兒子卸下書包,拿出作業本。他知道自己的無比溫柔,也不能抹平兒子眼之所見#65380;心之所痛。
打這次“沖突”讓兒子知道了原本一個幸福的家庭,其實覆蓋了一層假相,他就覺得要和她認真談一次了。說假相或許言重了,它好比江堤下面的管涌,起初只是細細一線,像幼兒玩耍的竹竿嘰筒,一脈滲漏細微得難以覺察。如果不加理會,或者蒙然不覺,管涌就會迅速擴展,變大,最終一發而不可收拾。他的老家在長江邊上,著名的98年大洪水,大堤忽然崩塌,江水如無數條蛟龍奪隘噴瀉,初初就是壩基下面的管涌在作怪。大水沖走了船塢,沖倒了廠房,居然把鐵軌上的一個走行吊車沖到了大街上。
他能準確地駕馭手中的NZ85B型手槍和95式58毫米步槍,不說指哪打哪,彈無虛發,但也能夠八九不離十吧。他卻無法面對日甚一日的家庭疏離,那種精神上的管涌,看得見,摸不著,捏得準,掐不住,這才是最要命的。
婚戀之前,人都說柴米油鹽,平平淡淡才是真;婚后你不能不承認,那種彼此間的契合無間#65380;坦誠信任#65380;理解關愛才是緊要,根本一條,還是精神上的溝通。
沖突之后是元旦,他收到一些相熟與不大熟的手機段子,大都輾轉抄襲,一笑了之,有個段子他卻品味再三:
這年頭——人有錢有時間有個好身體,絕品;人有錢無病無時間,珍品;人無錢無病有時間,上品;人無錢無病無時間,次品;人無錢無時間有脾氣,廢品。
琢磨再三,他在絕品#65380;珍品#65380;上品#65380;次品和廢品之間選擇,悚然覺得自己距廢品最近。手機是一個陌生的顯示,他沒來由地揣度這個挖苦的段子,是否誰之指使所為;隱忍了兩天,終于撥了回去,回答是暫時聯系不上,他就不再有續撥的興趣。
那以后更有了零零碎碎卻十分傷害的猜忌,她說他小雞肚腸。他能容忍她罵他無能,不僅無錢無時間,即使身體無能性無能,都行。但他不能允許她罵他小雞肚腸,他覺得自己可能還有的重要長處,恰恰是寬忍篤厚,愛家愛兒子愛親人愛朋友。你不能相信,一個小雞肚腸的人,會有那么博大精深的愛意流淌。
盡管他幾乎是枕戈待旦,槍口藍煙裊裊,槍下幽靈飄忽,但他有深深的眷念,濃濃的愛意,這是金錢買不來的。可又有誰相信與看重無關金錢的愛意呢?!網上紛至沓來#65380;你方歌罷我登場的征婚求助云云,莫不與金錢眉來眼去,愛意的有無與深淺濃淡,似乎最為虛無飄渺#65380;無關痛癢。
他想約她談話,她總是尋找借口,要么晚歸,要么出差,回避和他的單獨接觸。于是要么他的時間不湊巧,要么她的時間不湊巧,她心思詭秘,知道兒子是他的至愛,不僅因為他是兩代單傳,還因為他知道兒子性格羸弱#65380;內向,他曾經對天發問,一個整天槍不離手的防暴警察的兒子,怎么能夠不剛強?!
最后,很無奈的,他是在她過生日的那天,選擇了半島咖啡店,作為交談的地點。
他喝了一口不放糖和奶的現磨哥斯達黎加的咖啡,苦甜苦甜。
她穿了一件煙灰色的中褸,披著一塊天藍色的羊絨暖肩。眉毛細細做過,根根拳曲,臉色是姑娘一般的白里透紅。應該說她還很青春,她可以有自己的追求,有些東西是不能強求的,每個人都是這個世上的匆匆過客,你的整齊劃一是不能強求的,不能妨礙他人過得有聲有色#65380;萬紫千紅,不然你真的是小雞肚腸了。
這樣一來,他就有些想通了。
他連著喝了幾口苦甜苦甜的咖啡,道,他跟我就行了,其他,你愛哪樣,就哪樣好了。
她是小勺拌勻,然后是抿。她的收入,還有與所長時不時出差#65380;出國的風光,哪樣沒見識過呢,她理應高貴優雅。
他繼續道,我會有時間照顧他的,你可以時時來看他。
她問,我看他就夠嗎?你以為,現在帶大一個小孩只要喂飽就行了?
她的語態咄咄逼人。
那要哪樣呢?
不哪樣,如果你想踹我,那是你的事,毛毛跟我走。
他還小,性子又弱,跟我會好些,他有些央求。
將來讀書#65380;出國留學,花的錢大了,你倒是拿哪樣給?
我現在就攢。將來嗎,還更要靠他自己的努力,現今好多家庭條件太好的男孩,都毀了,或者,快要毀了。
你這是對現實不滿,故意夸大其詞!那你就去過舊社會呀,過苦大仇深呀!
簡直文不對題#65380;對牛彈琴,偏見比無知離真理更遠。心里有一股復雜的情愫在流淌。
我只有這一個要求,還不行嗎?況且,你不帶他在身邊,也方便。
方哪樣的便?!
出差呀,出國呀,而且,恕我直言,你身邊也一直不缺喜歡你的男人,帶個拖油瓶,幾多的不便!
譏笑便在她的鼻翼扇動,道,原來是醋瓶子打翻了!實話,要是哪個愛我的男人不喜歡我的兒子,他碰都不要碰我。
喔喔,好大的自信。
實話。
她舉起雙手,去攏并不散亂的護養得根根烏亮的發絲。
他猝然想起,兒子生日或六一等等,得到的各式光鮮的禮物,那應該包含她身后的某個氣派男子的孤苦用心。他想告訴她的是,未必她與兒子當下的禮遇,依然會在變故發生之后一成不變。女人,往往被當下的感性遮蔽,以為那才是久遠。
這次交談,既是成功,也是失敗,因為,矛盾攤開了,裸露了,剩下來的好像只是時間和技術,其實,問題遠遠不是那么簡單。
平心而論,兩個分心人都不想傷害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所以依然在一個穹頂之下,依然需要小心翼翼。他盡量給自己找到更多一點時間來陪護,她則像一只孵蛋的母雞,睡眼惺忪而又清醒無比;或者像一個木偶操縱者,把一根柔韌的線條緊緊拴在兒子身上。她知道兒子之于他的重要,她著眼的不是情感,而是需要,他需要兒子,他的父母需要孫子,僅此而已,她在利用這種需要,看來她是既需要婚姻又需要兒子,也不愿放棄外面到手的和可以繼續到手的種種誘惑。人的貪欲是沒有止境的,一個彈道居然可以射向多個靶點。
這就是距離,當心與心之間有了距離之后,一切就會錯位;如同眼睛#65380;準星與靶子有了丁點偏差之后,就會打飛是一個道理。
樓下這個儼然成了巫師一般的女人,汗水順著胖胖的臉龐流淌成了溪流,她這時候雙腿盤坐在地上,小胡子的女兒和她女兒的合影擱放在腿上,她像磨盤一樣盤著的下身左磨一下,右磨一下,兩個小女孩就在她肥碩的腿上成45度角左右前進。
兩個小女孩的影像就靈動起來,飛揚起來,滿臉燦爛的笑容,一個穿紅衣的在另一個穿黃衣的頭上伸手做了一個V字。
女人居然就磨到了小胡子的腳下。
女人的汗水噼里啪啦地摔落在照片上,兩個小女孩在汗水的灌溉下活泛地跳起了舞蹈,是那種橡皮筋似的舞蹈,一二三四五六七,馬蘭開花二十一,二十五六,二十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她們倆唱著跳著,渾然不覺世事變遷,人情冷暖。
不僅小胡子愣住了,連被劫持的女生也看愣了。
女生的喉嚨下頂著一把刀,也扎撒著雙手跳了起來。
小胡子不能不跟上女生的節奏,刀尖不由劃了一道弧線,變成刀柄朝里,刀尖向外。女生踮著腳尖,小胡子也踮著腳尖;女生慢慢下蹲,小胡子也慢慢下蹲;女生探身向前,小胡子也探身向前……
這時候的小胡子,與其說像一個劫持者,不如說更像一個跟隨者#65380;伴舞者#65380;守護者!女人忽然大叫一聲,短命鬼,你做死啊!就撲了過去。小胡子猝不及防,將刀一攔,一只手勒住勒女生的脖子。女生此時或許并沒有逃跑的意圖,被突如其來的勒緊,不由發出一聲尖叫,刀尖將女生和女人的胳膊一齊劃傷了。局長右臂一舉,狙擊手閃電一般沖了上來。局長剛邁進一步,小胡子已經退后兩步,迅速調整好了自己的方位,刀尖直逼女生的喉管。女生仰著頭,兩眼翻白,喉嚨里發出喑啞的喘息聲。局長吱地收住腳步,舉起雙手投降道,罷,罷!你別傷害她。局長兩手斬釘截鐵地向下一擺,跟上來的幾個狙擊手又退潮一般隱匿了。
女人退到墻根,血水順著胳膊流淌,浸濕了衣衫。女人渾身顫抖,嘴里哆嗦著罵道,你這個短命鬼,挨千刀的短命鬼呀!
局長皺著眉,顯然很不喜歡女人的這一次冒險。一轉臉,還沒吱聲,一男一女兩個醫護人員已經提著藥箱快步過來了。
醫生想解開女人的襯衫,又覺不便,護士很快從赭色的藥箱里掏出一把銀亮的剪子,砉然一聲就將袖管齊齊剪下一只。女人嘴里咝咝地倒抽一口氣,護士白她一眼,那意思很明白,什么時候嘛,你還心疼你的衣衫!胳臂很快被包扎妥當,女人嘴里還在嘟嘟囔囔地罵著。局長眉頭皺得更緊了,毫不猶豫道,你先下去吧!
很快上來兩個公安,一左一右將女人攙扶下去了。
醫生護士站在局長兩側,一副隨時聽命的姿態。
局長雙手叉腰,盯著小胡子,足足有一分鐘吧,始終一言不發。
他在樓上的位置很好,一縷陽光斜斜掃過來,在他的國產NZ85B型手槍上輕輕拂過,挑起一道柔和的白光。他知道局長生氣了,再好脾氣的人,有時也會壓抑不住生氣。何況他是局長,他此刻的肩頭,承擔著比任何在現場的人都重的分量。
女生的胳臂大概傷得不重,應該沒有那個退下去的小胡子的親戚重,湮濕了一塊的左臂關節處有巴掌大一塊,現在未見再擴大了。
局長發話了,你說吧,你說,這如果是你女兒,要不要先給他包扎?
小胡子不語。
我看你如果還是人的話,就應該有起碼的善心,先把她包扎好,我們再談條件。
小胡子的眼里充滿疲憊的猶疑。
局長回頭說,去,你們倆去一個就行,先把她包扎好。誰不讓包扎誰是畜生!救死扶傷,打仗的時候還要講優待俘虜呢!
醫生看著局長,就準備上去。
小胡子的眼里飄過不安和警惕。
局長低聲道了一句,還是個膽小鬼,你不去,她去。
護士于是拎著藥箱上去了,她謹慎地半蹲著,頭上就是刀尖,她一點不緊張那是假的。她開箱子的手都有一些顫抖,但她要盡量保持鎮定,女生是無辜的,她就更是無辜的。這年頭怎么了,為什么要拿無辜的人當人質?!
照樣不好脫衣衫,照樣是將袖管齊齊剪掉一只,照樣是消毒,敷藥,扎繃帶。護士在開始做以后開始鎮定了,做得細致#65380;從容,神情貫注。天下有千萬個不同的崗職,不同崗職的人做著不同的事情,道理卻是一樣的:忠于職守才能把事情做好,能把自己職守的事情做好,就是優秀的。
孩子他媽先前做會計,也是很盡職的,后來提升了,更像一個高級公關人士。她能掙錢了,正所謂財大氣粗,何況她一直在跟不同的人打交道,那些都是有頭臉的人物,有頭臉的人物又都真心實意或虛情假意地捧著她,她就飄飄然了。他原來以為,容易飄飄然的人應該是男人,男人容易因權力#65380;金錢#65380;名譽的飆升,還有年輕女子真真假假的逢迎而飄飄然,沒想到有的女人亦復如此,孩子他媽就是一個例子。因為捧著她的人和物太多,她整日在捧著她的人和物的大合唱里周旋就迷失了自己了。但這種逆耳之言她是不要聽的,如果他說了,只當是嫉妒#65380;放屁!他當然不敢說要她“相夫教子”,實在是擔當不起,他也不是沒有內疚,因為做的是一份不大容易在家里盡責的事情。他只是希望,無論大人做出什么樣的選擇,不要傷著了孩子。所以,盡管對孩子他媽有很多的怨誹,也只有藏在肚子里,既不說給同事聽——如今又有哪個同事愿意傾聽你的家長里短,更不說給孩子聽——孩子的課業已經夠重了,不要徒然增加他的心理負擔。
孩子還是能從大人冰冷的表情里,感受到家庭瀕于解體的氣息。他是一個警察,而且是一個優秀的狙擊手,看多了死亡,習焉不察。可是家庭的死亡會令孩子受傷,尤其是僅有一個孩子的家庭,尤其是一個性格內向且羸弱的男孩子。女孩子碰到受不了的東西她會哭出來,她甚至會大喊大叫。男孩子,尤其是有一個堅強的警察爸爸的孩子他下意識覺得要堅強,他在成長的過程之中,如蟬蛻一般變化,他可以經受一些苦難#65380;挫折和變故,如果他天生堅強,那其實并非壞事。兒子卻并非這樣,他只是忍住,他大多數時候是用表面的平靜,掩飾自己內心的驚恐,所以他的眼神里就總會飄過一絲與他年齡不相稱的老成與憂郁。
想起有一次在山坳上,圍追一個在廣東作案后逃回丈母娘家的歹徒,那一次公安#65380;武警與野戰軍一起出動。對方訓練有素,全副裝備,我方咬得很緊,但是一心活捉的目標實現起來頗為不易,歹徒在一棟三層的青磚大瓦房里據守了二十多個小時,在我方迭有傷亡的嚴峻現實下,聯合作戰的指揮長終于下達了擊斃歹徒的命令。歹徒是在出逃的時候被交叉火力封住擊斃的,那一刻,他將一梭子子彈一起射向黎明中的藍天,同時射出去的還有一腔的憤懣#65380;郁悶與痛快。
兒子啊,你要不找到一個機會發泄出來,是會憋壞的。
四
他的耳邊聞到了隊長的煙膏味,隊長有很重的煙癮,焦躁的時候,常常是一支煙蒂對著另一支煙點燃,吸得木然卻貪婪。
隊長低沉耳語,一號,做好擊斃劫持者的準備。
他的心中一顫,鋼藍色的手槍光芒閃爍。
樓下的局長很平靜,但是他已經將命令發出來了。
是女生的血腥激怒了局長,還是他擔心人質受到進一步的傷害?
反劫持談判專家說過,解救人質,不能以擊斃劫持者為目的,那會給劫持者一個錯誤的信息,使之任何時候都抱有不免一死的絕望。
談判專家是一位來自某所警察學院的教授,他看上去十分精干,好聽的男中音和兩眼燃燒的激情,令人覺得他的精力和智慧超群絕倫。他記得談判專家引用了一句唐詩來說明錯誤信息也是日積月累的結果: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談判專家斬釘截鐵地說,我們的媒體如果每每在解救人質的報道中,多有歹徒被當場擊斃,人質終于獲救的信息,久而久之,那些潛在的人質劫持者,很難在冒險之后有重返迷途的信心;更多的恐怕是魚死網破#65380;破罐子破摔的沖動。在解救人質的案件中,人質的生命應該是放在第一位的,如果人質死了,劫持者也死了,可以稱之為雙輸;人質被救出來了,而劫持者被打死了,叫缺位;人質既沒有死,而劫持者也被我們救下來,稱之為雙贏。
他記住了這三個詞:雙輸,缺位,雙贏。
兒子忽然一次問他,老爸,什么是窮人,什么是富人?
他一愣后反問,你講什么是窮人,什么是富人?
兒子猶豫道,我不講,講了你會打我屁屁。
他道,講對了就不打你的屁屁。
兒子道,我講對了,你也認為錯呢?
他道,如果不是你的想法,講錯了也不打你的屁屁。
兒子道,那我就講了。
講吧。
兒子脫口道,欠個人的錢是窮人,欠國家的錢是富人;喝酒看度數的是窮人,喝酒看牌子的是富人;寫書的是窮人,盜版的是富人;吃家禽的是窮人,吃野獸的是富人;耕種土地的是窮人,買賣土地的是富人……
兒子的聲音開始大,后來卻越來越小,臉頰就又倏然的一紅,道,還有最后一句,我不講了。
你講。
不講嘛。
講出來我看對不對。
肯定,不對。
你講我聽聽。
你猜吧。
沒錢的是窮人,有錢的是富人?
兒子撲哧笑了,道,沒那么弱智的。
他眉頭一皺,道,坐汽車的是窮人,乘飛機的是富人?
兒子搖頭,現在打工的也有乘飛機的。
住土坯房的是窮人,住大別墅的是富人?
兒子仍復搖頭,見他猜不著,提醒他,你別老想著跟吃穿住行的,想點別的吧,
別的什么?你從哪里看到這些的?上網?
兒子告訴他,是上周末跟媽媽到紅山賓館吃飯,聽一個叔叔講的。
后來,孩子他媽回來了,兒子迅速轉變了話題,卻始終沒告訴他答案。
他得知這個段子的最后一句,也就是兒子遲遲說不出口的最后一句,也是在一次飯后,一個朋友的生日請客,這最后一句相關男女。他的額頭頓時就有血脈僨張的感覺。事后想來,當時的激動和憤懣,既有被一語擊中的痛楚,更有兒子受到那種潛移默化影響的擔慮。
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讓他聽這種烏七八糟的東西!他不喜歡簡單到用窮人富人來描述一個日益變化也日益負責的社會,他決不是那種狐貍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人,他對自己中學大學同學的不同選擇,包括致富的選擇,都保有很大的尊敬,但是,他不喜歡任意糟踐人,且不管是什么身份的人。
他不知道,兒子與他媽一道吃飯,食客們還會講點什么毫不顧忌孩童在場的葷話素語,但那種黯然的濡染事實上已經發生了。尤其他想象,講到男女段子#65380;故事,也包括社會情狀的方方面面,孩子他媽不僅不回避,而且一起含笑縱歡的場景,該有怎樣的可怖遺存,一點一滴都湮濕在兒子白紙一般的心靈。
這就是兒子以后要朝夕相處的母親?
這是一個場,一個氣場,一個生活場,她已經深陷其中,自得其樂,以為天下美景皆在眼前囊中,并希望兒子也是一個追隨者,并且自認那就是幸福,或者是大多數人追求而不可得的生活。
他知道要是責之于她,她一定反唇相譏,都什么社會了,你以為你不講,兒子就不知道?讓他從小多接觸一點,他恰恰會有免疫力。
她總是有理,總是不能接受你的任何建議建言。因為她在上位,你在下風,她有高屋建瓴#65380;自以為是的權柄。夫妻之間其實是不能有高下的,無論是經濟上的高下或地位上的高下,都不能成為語態高下的理由。夫妻感情如果到了一說話就戧,就反感的那陣,其實也就內囊空心#65380;徒有其表了。
這些年,他總希望給自己一個理由,毅然決然向后轉然后大步走得理由,因為他姑息得太多了。看起來是為兒子好,兒子在他媽的循循誘導下,卻未必領他的情。兒子還在難有是非標準的年齡,其實,就在他上高中#65380;念大學之后,富有金錢的母親,對他未必就不是一個強有力的誘引。
如果他有狙擊手一樣的果決,自動離開,家庭早就不該是這樣的,淅淅瀝瀝,黏黏糊糊,夾纏不清,令人煩悶而窒息。
給他刺激較深的一件事情,發生在最近。孩子他媽年前買了一輛18萬的豐田轎車,在這個城市里,買車一族逐年增多,但還不算太普遍,于是他開著一輛私家豐田,不免有些自得。那天是周末,他中學時代很服氣的一個語文老師來了,在這里時間很短,只是路過。他開車去見自己一直敬重的中學老師,路上與一輛農用車撞了。他媽電話里聽說之后,一是叫平安保險快去查勘理賠,二是問車子撞得厲害嗎,叮囑要仔細檢查車子的內傷,如果檢查不仔細,日后再索賠很麻煩的,她們單位的小黃就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從頭至尾,居然就沒問他和老師受傷沒有,傷在哪里。盡管,當時他和老師基本無恙,只是有些輕微的磕碰擦傷,還盡管,老師一旁解釋,老婆聽老公說話中氣十足,料無大礙,他依然悻悻道,車比人重要,這哪里還有道理!
夫妻生活#65380;家庭生活,幸福不幸福,其實就是無數小事的累聚#65380;疊加。如今不是他父母的那個年代,他四十年代出生的父母,生活在一個意識形態充斥一切生活空間的時代,他們的幸福不幸福,多取決于高層的政治風向標,個人性情及其衍生的喜怒哀樂,全都壓縮在一個很狹小的空間里。他和她的生存時代,已然轉向另一個方向,這個方向有的是無盡的物質誘惑,各人對物質態度的不同,哪怕是少許的差異,都可能導致精神的大幅度偏移。如同準星與靶位的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他于是決定不再忍受,他相信自己一旦決定的事情,就不再回眸#65380;猶疑與彷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就像他那次撞車之后,就決定不再去摸那輛豐田車一樣,遑論踏入車門。不管是甜酸苦辣的果子,都可以嘗一嘗,只是,嘗過之后,無需后悔。
擊斃令已經下達,隊長向一號做了一個斷然的手勢。
勸說無效,擊斃,擊斃,擊斃……
NZ85B型手槍閃著幽微的藍光,他順著三點一線看見劫持者右眉心一顆丁點大的黑痣,槍響之后,那顆黑痣綻放一朵杯口大的紅花。這是一個毫無懸念的角度,一個毫無懸念的結局。
扳機摳動,砰地一聲——
空氣里飛過一道血紅,隨著血紅響起的,先是女生的尖叫,再是尖刀落地的鏗然。
一號擊中的是劫持者的手腕而非眉心,鮮血順著劫持者持刀的手腕噴涌而出。
劫持者怔住了,局長也略有一怔。很快的,迎面是走道里蜂擁而至的人群,有公安,有醫護人員,也有強行擠進來的攝影記者。
這是一個冒險而抗命的點射。隊長狐疑的目光,在他臉上不解而又復雜地劃過,隊長嘟囔道,你這小子思想拋錨了,犯錯誤了。
他嘴角浮出一個調皮的歪打正著的微笑,抬腕看表,五點四十,他還來得及去接兒子。
如果再晚一點,他就不能不通知孩子他媽去接兒子了。
2007年2月于深圳益田村
5月改于深圳大學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