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紅軍巷部隊干休所大院已失卻了往昔街知巷聞的光環,漸漸被這個城市的人們淡漠了。但是,這個獨特的部落,很難為外界同化,仍保持自己的運行秩序。
清晨,是這個大院最鬧猛的辰光。一群老娘們身披大紅大綠,合著卡式錄音機發出的音樂節拍在那扭秧歌,閱覽室里幾個喜靜的老頭戴著老花鏡屏聲斂氣地在閱讀報刊。晨練散步歸來的老頭子#65380;老太太們又在聚會神聊。
這些部隊前負責人,在草地上拿著當日的報紙沭浴晨光,憂國憂民,分析時事。他們著裝很奇異,有裹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藍#65380;灰色中山裝;有著綠色的老式軍裝#65380;外罩咖啡色或大黃大紅色的羽絨馬甲;只有極少的穿1955年發的將校呢和1965年發的馬褲呢制服,肩膀上還留著當年扣肩章的肩章洞。形形色色,使人很容易聯想到我軍初創時游擊隊的裝束。不過,那會兒的基本色是灰色,而今基本色是綠色。有一點似乎是約定俗成,他們都喜歡戴帽子,除了夏天,平日都戴將校呢解放帽#65380;馬褲呢解放帽或戴洗得發白的人字呢老式解放帽,既區別于現役軍人的制式大沿帽,同時在大家都已都不再是首長的狀況下,以顯示資歷身份標志。軍隊一直講究這個,總不可能將勛章#65380;軍功章天天掛胸前。
他們離休下來,都沒有了秘書#65380;警衛員和醫護簇擁,很是失落;出了大院被人冷落,年歲大了,動作不利索,走路遭急性人白眼,肩上沒有顯示軍階的軍銜,誰認識你?無所事事的日子掐的落寞滋味漫浸了全身,心情特別不好,容易上火。經常老遠就聽到他們喊慣口令的大嗓門爭吵當代世界軍事問題。彼此都知道人老言輕,僅僅紙上談兵而已,但是軍旅的余熱余溫尚在,仍吵得當真。
相比,這堆老太太們議論就沒了火藥味,無非是女人關心的話題。老娘們在一起,聊最多的當然是各自的孩子,成器啦出息啦,孩子是她們的作品嘛。套路先是半真半假訴說自己孩子的不是,由此引發別人對自己的孩子夸獎。這不,又用上了。吳阿姨對冷眉阿姨說,你多幸福,孩子都在身邊,兒孫滿堂,天倫之樂,哪像我們家……冷眉阿姨馬上插話說,吳文清啊,還是你們葛家好,孩子雖然不在身邊,個個有出息,老大混了大校,幺子少將副軍長,軍銜比你家老頭子還高,青出于藍勝于藍。老軍嫂崇尚軍階的情結溢于言表。吳阿姨臉上堆滿了謙虛的笑,讓人夸獎總是愉快的事。吳阿姨兩個兒子確實給她掙臉,當別人夸葛家兩個孩子有出息,吳阿姨虛榮心就作祟。有些忘乎所以,就傳授教子的秘訣,他們夫婦從來不打罵孩子,不壓抑孩子天性。末了,還對現行教育制度抨擊一番,現在教育成問題,考試出這么道題,封建社會的主要矛盾是什么?標準答案是農民階級與地主階級的矛盾,小孩子答卷,說是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的矛盾,順序倒了,意思一樣,用電腦改卷,就成錯啦。現今家長還要輔導小孩做作業,現在咋了?我們那時候從來用不著輔導孩子……事實上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他們夫婦當時都是軍人,整日不著家,孩子一直過寄宿制集體生活,也就是說,沒有教育孩子的時間,更談不上打罵。孩子大了更用不著他們管教,有學校#65380;部隊和組織。可又有誰知道他們夫婦現今心中的痛?永遠的痛!
老太太們海聊的“無軌電車”是隨殷山紅的出現戛然剎車。殷山紅是劉敢參謀長的夫人,在干休所院子里,是個古怪的人物。一天到晚悶聲不吭,一年四季說不出幾句話,很少到人家家里竄門,每月除領劉敢的工資,再也不出家門一步。出門一把鎖,回屋一盞燈,過著幾乎是與世隔絕的日子。今天,她來扎堆,讓人意外。她是來博同情的,她的表情就像在外受了欺侮的孩子,回家把受傷的創口展給父母看那模樣相仿,她眼里滾動欲墜的液體,把一張伍拾元的人民幣遞給老太太們傳看鑒定。現在干休所已沒有先前那么戒備森嚴了,門口值班室值班的戰士早換成退休的老頭當傳達,那塊銹跡斑駁的“軍事禁區閑人莫入”的銅牌也沒了鎮懾作用,眼下,干休所大院的老人們成了閑人,小菜販#65380;收破爛者成了忙人,出入大院隨便,倒也節省了老同志的腳力。可是,問題來了,這不,今天早上一菜販到殷山紅家門口兜售青菜,會鈔時,殷山紅拿出一張百元鈔,找回錢中,這張伍拾元是假鈔,當她發現,菜販早沒了蹤影。
“嘖嘖,絕對是假幣,紙質軟皮拉塌。”
“找所長政委去,要干休所賠,疏于管理,當然要負責!”
“太不像話了,上次張嬸就是被放進來的游醫用假藥騙去好幾千塊錢。”
“那次小偷進來,連偷了四家。”
老太太們同仇敵愾地譴責,令殷山紅的眼淚大河奔流。
“來,給我看看。”吳阿姨接過鈔票,從自個兒袋中找出一張伍拾元券,照著陽光比對。她悄然“掉了包”,遞給殷山紅,一臉肯定地說:
“我看是真鈔。”
立殷山紅一側的冷眉順手也摸了一下鈔票,半信半疑說:
“品像不好,可能是用舊了,我看不像假的。”
殷山紅破涕為笑了,拿著老太太們勘驗過的真幣走了。
吳文清阿姨能在大院家屬群里說上話,并不是輕而易舉的。
那激情燃燒的年代,特定的歷史時期,沿襲歷史形成女軍人“內部消化”必嫁軍人的“專利”習慣,吳阿姨成了軍人的妻子。
吳阿姨來紅軍巷干休所大院的時候,是唯一保留軍籍的女軍人。她長得很標致,無沿帽上綴紅五星,帽沿下圓圓的臉,清麗的眸子,被紅領章襯照顯得很精神,娉婷的身姿被肥大的軍裝埋沒了,但那修長的頸項,很容易使人聯想起那孤高的飲頸而鳴的丹頂鶴。她走起路來,保持軍容風紀,氣梗腰且直,目不斜視,蹬著軍用硬底皮鞋咯噔響。如把身體發福腰如水桶的家屬們比喻成一群帶小雞的母雞,她活像個神氣的小公雞,婷婷玉立,鶴立雞群。自然,招來心存嫉妒的家屬們的議論。“神氣個啥?1959年,我們也可恢復軍籍,早先要不是幾個死老頭子們串通隱瞞,讓老娘給他們帶孩子。哼!”原警備區王坤司令員的夫人老于阿姨這句話頗有代表性,把家屬們的情緒溢于言表了。
那會兒,吳阿姨怎么也不會想著到頭來她要為此優越和驕傲付出代價,在到干休所后相當長一個歷史時期,她成為了“另類”。
吳阿姨隨丈夫軍分區原后勤部長老葛離休后住進了紅軍巷干休所后,還工作了一段時間,雖屬半退,每天上午仍到駐軍7086部隊醫院坐診。現在部隊醫院已對地方開放,暫時還離不開她這個兒科婦科專家。老葛離休后,心態調整不過來,無所事事,長吁短嘆,他不會麻將撲克,對氣功#65380;釣魚#65380;種草養花之類沒興趣。電視劇不是太假就是太嗲,沒完沒了的廣告,四十分鐘一集的電視劇,廣告插播累計倒占了十五分鐘,盡是手機#65380;化妝品,搔首弄姿,還有男性重展雄風之類保健品廣告,似乎中國男人都患了陽痿,沒勁。他除了看報紙,接下來就沒事干了,他在家里背著手從這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轉悠,發發無名脾氣。他當甩手掌柜慣了,他認為家務活天經地義是老娘們的事,他不干。吳阿姨去坐診也是為躲清靜,避老頭哩。不久,她也退休了,面臨了同樣的問題,甚至比老葛更難過。上班那會,白天他們都有各自的工作,很晚才回家。她和老葛不一樣,老葛上班獨坐辦公室,清靜慣了,就是下去也就是小車的空間,接觸面僅是軍人,部隊嚴格等級,面很窄。她則不然,接觸是社會,她渴望交流。
早些進駐的紅軍巷干休所大院的老太太們依各自的人緣,已經形成了各自的群落,她要融入頗費周折。如今,她已沒有了綠軍帽上的紅五星的映照,猶如巍峨鳳冠失落,失去了紅領章紅帽徽的襯托,臉上紅光暗淡了,和大院內的老太太們已無異。她先是熟悉干休所的老太太們,可老太太們還習慣于對她過去的看法,不想接納她,有些生分她,宛如部隊老兵對新兵的心態相仿。
她先是早晨加入扭秧歌的老太太們的行列,對于送上門的同伙,老太太們很不以為然,讓吳阿姨跟屁,在隊列后不請自到的吳阿姨不合拍的舞姿扭來扭去,沒人搭理她。隨著她的舞步合上拍,她逐個把老太太們混了個半熟,接下來,她參加干休所組織的集體坐大巴車去城里超市購物#65380;觀城建新貌#65380;短程觀光旅游等一系列活動,把半熟的老太太們混熟了,再后來,人托人又結識熟悉一批老太太們。于是,就有了和老太太們互相走動串門閑聊,成群結隊拿菜籃提網兜上菜場,或彼此捎牛奶#65380;代買菜#65380;帶水果。大家都是家屬嘛,都臥綠色的婚床。一來二往老太太們對吳阿姨的身世有了了解。
吳阿姨是抗美援朝時期參加的志愿軍,那年她十九歲,剛從護校畢業。到朝鮮三年不到,戰爭就結束了。回國后,就到了7086部隊醫院。那會兒,暫無戰事,部隊處在“結婚熱”,一熱就有了孩子,又學習蘇聯老大哥做英雄母親,生育高潮來了,于是為適應形勢,7086醫院設立了婦兒科,外科護士吳文清就轉到了新設的婦兒科,她怎么也不會想到,這一干就是幾十年。這位護士長奶奶親手接生的孩子像繁星,足夠組建一個師。
吳阿姨是懷揣小知識分子美好理想參加革命,按她的本意是要嫁給她心目中充滿狂熱景仰的戰斗英雄的,誰知世事難料。
一天,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微微山風,一個清秀女兵,背著背包,提只裝臉盆牙具的網兜,汗涔涔的走進7086醫院院部,敬禮,掏出介紹信。
政委掃了一眼介紹信,望著姑娘,嘴角掠過一絲笑,這笑立馬像墻角探頭的老鼠一樣,瞬間消逝了。政委趕緊伸出手去歡迎。然后興沖沖往院長辦公室闖,當下給葛金生胸前一拳:“快走,看誰來啦。”
葛院長扭扭捏捏地出現在她面前。
葛院長已做了一夜新郎夢。昨天下午師后勤部來電,說四團衛生隊有個叫“吳文清”護士今天來跟他結婚。當夜,他做了一個迷蒙的桃花夢。擁著柔軟氤氳女性體香和氣息的床上……
“哦,是你?”葛院長故作詫異地說。
“是我。”她笑得依舊那么燦爛。
“咦,你們認識。”政委假模假樣地說,抑制不住那喜出望外的神態。
7086醫院院長葛金生,一年前還是師部衛生科長。葛金生腮部受過傷,每講一句話總像“咬牙切齒”,加之不茍言笑,總是很嚴肅,不怒自威,下屬對他敬而遠之。那年部隊從朝鮮回國后不久,部隊休整。吳文清要求回家探親,團衛生隊只有三天假期批準權,超過三天要師衛生科長批準。那會兒要求探親的人很多,只有在比例和時間上進行限制。在同伴處,她了解到葛科長對女人從不發火,女人有什么要求,只要抹幾滴眼淚,他就會批準。于是,她在師部衛生科長辦公室如法炮制,說明來意后,竟抽抽答答哭了,委屈得了不得。果然靈驗,葛科長連假條看都沒看,摸出鋼筆刷刷在上面簽名批準了。她拿著請假條笑了,她笑起來很好看,嘴角微微上揚,眉目之間十分燦爛,她并不知道此刻她的笑靨征服了他。葛金生到7086醫院后,私下和政委也談女人,常提起四團衛生隊那個不知名的“小妖精”。
蒙在鼓里的吳文清在幾個女兵簇擁下,拎著網兜去了宿舍。她奉命到7086醫院報到,四團衛生隊長沒說什么,她也沒問。當她看到洞房看到大紅“喜”字,心里一陣慌亂,在女兵們推搡下,她明白已經不能撤退了,她很快坦然了,她周圍女伴一個個都是這樣成新娘的。在簡陋的洞房夜,背靠顫悠悠散發太陽氣息的墊被,在一陣痛苦的撕裂之中,她完成了處女的輝煌與永恒。
很多年后,她對孩子們說:“哼!就這么把我分配給你們爸爸了。”
結婚后,頭些年她忙于生育。確切地說,她并沒為操持家務費過心。緣于她是知識女性,只生了兩個孩子,負擔輕,沒有像那時代學做英雄母親的其他軍人家庭,誰家不擁有五六個小英雄,甚至八到十個小英雄?還有一個不容忽略的因素,就是人民對人民的軍隊的照顧有加,實行供給制時,兩個孩子有兩個保育員專司照料,讓這對職業軍人騰出精力為人民服務;改薪金制后,夫婦收入不菲,那時候軍人的工資是按最艱苦八類地區標準發放,他們生活地區是四類地區,猶如改革開放伊始,掙深圳特區的月收入幾百塊到內地月收入幾十塊的地方化差不離,他們夫婦有錢滋潤雇得起保姆。孩子大了,部隊有全年寄宿制軍干子弟的幼兒園#65380;小學#65380;中學伺候,后參軍入伍,有軍隊管教。因此,他們夫婦過著職業軍人的生活,夫婦早出晚歸,各干各的工作,用的房屋#65380;家具是部隊的營房營具,穿的軍裝交舊領新,吃的由老保姆操持,他們只需添置內衣#65380;鞋襪,剩下的就是別人不能替代的親自吃喝撒拉了。
現在雙雙離退休了,葛部長不適應,吳阿姨更不適應,過去兩難相見,到現在一天到晚長相廝守反而不自在。首先遇到問題就是吃飯,跟隨他們家的老保姆年事已高,動作遲緩,記性差了,燒菜不是忘了放鹽,就是把白糖當了味精,再說,現在他們夫婦不工作了,也不忍心讓老保姆繼續為他們服務了。吳阿姨買來《菜譜》,系起圍兜,捧著《菜譜》對照,如同當初在醫院配制藥劑一樣,一錢不差配制菜肴。燒菜講究火候,什么時候放油撒鹽有講究,只可實踐體會,許多道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然人人都可當廚師了。吳阿姨燒菜的不怎么樣,候飯總是要吃。吃慣了老保姆燒的飯菜,換了口味,葛部長只好能將就就將就,沿襲戰爭時候老習慣,飯菜三口兩口扒進嘴,吃飽肚子為準。孩子們難得回家,看望是目的,吃飯次要,吃餐把無滋味的飯菜,無所謂,他們已成家單獨另過,孫子孫女更好辦,不好吃可以少吃或不吃。只有客人來了,沒法,上干休所大門對面的飯店破費。
可憐葛部長很是重溫同一個味道的飯菜#65380;無滋無味持續了一段時間。這種狀況,等到吳阿姨與干休所老太太們熟絡后,學了幾招,手藝有了階段性的提高,才改觀。
離退休后,正式開始百姓居家過日子的生活。生活上漸漸適應倒不難,吳阿姨怎么也不會想到她既要與干休所大院的老太太們磨合,還要與丈夫#65380;兒子們磨合。貌似平靜的家便有了矛盾,舌頭與牙齒天天在一起,難免磕碰,更深層次是思想磨合,過去忽略不計的東西,冒出來了。
退休伊始,吳阿姨還是沿襲過去習慣,各干各人的事,對她來說,退休后無非多了些家務事情。她很快有了自己的愛好,組建老干部合唱團。
葛金生戰爭年代腰椎骨跌傷過,年老了傷越來越厲害,后來發展到站立不起來了,只能靠坐輪椅代步。
她每天早晨用車推老伴到她的晨練處,讓老伴欣賞一陣自己和老太太們的翩翩舞姿,然后推著老伴的轉輪車在干休所轉圈兒,一圈遛下來要一個多小時,然后回家,安頓好老伴,拎菜籃上菜市場,順便買早點,服侍老伴吃完早點,自己便扛著折疊椅到干休所小禮堂去排練節目。
這么多年,葛金生對家里開支,從來不管不聞。離休后,有時間了,他很有心情地關心這個。過去,家里開支均有吳阿姨操持,葛金生是從不碰鈔票,工資都是吳阿姨領取。這天,葛金生居然向吳阿姨提出要按月給零花錢,香煙由自己選品牌吸。吳阿姨并不在意,如今孩子都自立了,除去按月一百元給葛金生老家寄錢外,沒有其他開銷,經濟很寬裕,她想也沒想,按月給老頭一千元零花錢。
漸漸的她發現不對頭了,老頭子過去吸最次的香煙至少也是二十元一盒的“大紅鷹”,忽然吸起三元多一盒的“牡丹”。老頭子錢往哪去了呢?準又是老家。她的判斷很快得到了證實。那天整理書架,她在一本“毛選”塑料封皮內發現一沓匯款收據,老頭子果然按月往老家寄錢,五六百元不等。她發現過去忽略了一個細節,就是按月給老家寄一百元錢,當時一盒火柴才二分錢,實屬不菲了,那會兒他們夫婦月工資相加不過三百元,占了三分之一。可眼下,一盒火柴二角錢,漲了十倍,夫婦倆月薪水五千來塊,還是幾十年一慣制,按月寄一百塊錢是少了些。她只有暗自嘆氣,不動聲色,老頭子月零用錢分文不少,不時買幾包好香煙給老頭子改善改善。
她知道,老家人對她這“嫂嫂”#65380;“嬸嬸”頗有嘖言,繞開她向葛金生要錢。既然這樣,吳阿姨也沒把這層紙捅穿。她有時假模假樣要“審計”葛金生的零花錢,每每瞧葛金生可憐巴巴編破綻百出的出處,她就樂,生活的澇池太悶了,尋開心。當然也適可而止。
吳阿姨出生在上海的一個小鎮上,父親是個鄉村郎中,母親是農家女,家里生活屬小康,有錢供她讀護士學校,足見富裕。獨養女如問他們要錢,他們會解囊。吳阿姨老家無須她接濟。因此,資助葛金生的老家,成為家里不大不小的一個負擔。
結婚后,兩人雙雙回過一次葛金生老家。老家是老解放區,解放后省親的人不少,衣錦還鄉,當初出去的鄉村子弟,如今都是大官,騎高頭大馬#65380;坐吉普車,勤務兵前呼后擁,很讓鄉下人眼熱。老家人都是農民,搞不清將軍與校官的區別,更弄不清“師長”與“院長”誰大誰小。反正在老家人眼里,葛院長既然帶“長”,就是一個很大的“長官”。初次返鄉的葛金生有意無意不解釋,讓人崇拜總歸是令人高興的事。這次回老家,吳阿姨見了婆婆,認識了小叔,對這位小叔,葛金生解釋是他參加新四軍后,參加農會的父親被殺,母親為生活改嫁帶著的遺腹子。
嫁夫隨夫,起初,吳阿姨確實和葛金生一樣眷戀老家,那次回老家,葛金生有什么好物件,悉數帶上,老虎皮大衣#65380;含金的勛章獎章#65380;還搭上她娘家陪嫁的一只金戒指和一副銀手鐲,當時老葛說:“我們當兵的要這黃的白的干啥?”“老人家一輩子沒見過,過過眼。”這一過眼就沒回來過。
老家人把他家當銀行,來信就要錢。給了幾次,吳阿姨發現她這一家解放軍是無法擔當解救勞苦大眾的責任。于是,她斷了什么堂兄弟#65380;姨表姐妹的資助,只給婆婆#65380;小叔寄錢,按月寄出。以后,婆婆去世,數目照舊一分不少,小叔讀書要花錢,誰讓她是嫂子。再后來,撫養侄兒。真是越窮越生,越生越窮,侄兒侄女六個,要吃要穿,讀書也要錢。牢騷歸牢騷,吳阿姨還是節衣縮食,寄錢物#65380;寄全國糧票回老家。值得慶幸的是,老家在千里迢迢之外,乘車的車票太貴,距離阻止了老家人上門索要。
這是很久遠的事啦。
這層紙還是捅破了。
這天,吳阿姨在干休所小禮堂化妝間里與一個大背頭的中年男子談話。
禮堂臺上排列一排排白晃晃的腦袋,老頭#65380;老太們正在吳阿姨請來的市音樂家協會朱主席指揮下引吭高歌:
“淮海戰役——打響了,
人民的力量,蔣匪膽寒,
我們有毛主席英明領導,
我們有兄弟部隊協同作戰,
我們有高度靈活機動,
我們有廣大的人民支援……”
老戰士在為建軍節演出排練節目。
與臺上的老人們相比,吳阿姨顯得很有氣度,白皙紅潤的肌膚,圓圓的臉蛋,丹鳳眼上架著一副茶色的變色眼鏡,黑發盤頭上,扎綢帶,上穿白色襯衣,下著黃裙服。她有些不高興地說:
“這顏色偏紫,紫色太老氣橫秋,淡一些,灰色,懂嗎?”
“好,干奶奶,我馬上回去改,樣品明天下午拿來。”大背頭唯唯喏喏點頭。
“不行,來不及,今天天黑前我要看到樣品。”
大背頭沉吟了一下:“好吧。那,干奶奶我先走了。”他收拾好布料,塞進皮包便匆匆走了。
這定制的服裝就是大背頭當經理的市聯通公司的贊助,吳阿姨何以能對贊助者頤指氣使?說來有個小插曲,大背頭的父親當年就是吳阿姨親手接生的,大背頭也是吳阿姨接生的。三十五年前,大背頭母親難產,要不是吳阿姨精湛的技術,而今大背頭的游魂還不知在哪個角落里游蕩哩。奶奶發話,孫子能不聽!
這時,門衛老頭領著—個打工模樣的小伙子,出現在她面前。她打量來人,來者嘴里叼著煙卷,穿部隊早期發的的確良綠軍衣,他從口袋里窸窸窣窣掏出一包大中華煙,熟稔地彈出一支,兀地,他覺察吳阿姨是女人,不吸煙,放回了煙:“嬸嬸,我是根鈿呀。”
吳阿姨認出來了。他是葛金生的侄子,他這件舊軍衣胸口上那煙火燙的小洞,明白無誤告訴了她來者的身份,那年是她親手將這件兒子的舊軍裝打包寄回葛金生的老家。她立了一會,很冷地說:“是你。”然后,帶著根鈿往家領。她對“老家人”沒有好臉色。
回到家里,吳文清也不倒水,徑直去了廚房。隨吳文清進屋的根鈿見嬸嬸不和他搭訕,巴巴地笑著與正在看報紙的大伯套瓷丟煙。葛金生聽著熟悉的鄉音,顯得很高興,笑得嘴都合不上了,晚年對故鄉眷戀,像沉睡的春潮突然涌動。他在侄兒身上尋找到了故鄉的親切。他接過煙,看了一會煙卷上的華表,放在鼻下嗅著:“好煙,哦,我好長時間沒有抽到這么高級香煙啦。”他點燃煙,深深吸了一口,徐徐吐出,仔細品味著。
根鈿的臉上有些不自在了,一時無話可說,垂下頭。
“打老遠來,找我什么事?”
“沒什么事,來看看大伯。”
伯侄倆吸著煙,說著家鄉話,家鄉事。在根鈿的描述下,老家的山山水水在葛金生眼前活動起來。當年他們參軍時那浮橋如今已建成了拉索橋,柏油馬路已通到了縣城,還建了幾千人的紡織廠……這些資金全是中央政府出的,沒有忘記老解放區人民啊。葛金生心想。從侄子口里,他知道老家人民生活水平不高,彩色電視機還是稀罕物件,主食還是地瓜,不由感慨地說:
“總不能老讓政府救濟,你們可以辦鄉鎮企業呀。”
“錢呢?”
“你們可以出去打工掙錢。”
“我們兄弟幾個都去廣東#65380;福州打工過,吃不消都回家了。”
“吃不消?”
“太苦啦!大伯,我們兄弟幾個都說了,你老給我們寄錢,我們被你慣壞了,好吃懶做,吃不起苦了。”
“呵呵呵……”葛金生居然笑了,他覺得自己盡了責任。
他弟弟和侄們都是靠他供養完成高中學業,竟會有如此評價,讓人啼笑皆非。哼,老頭子還有臉笑。坐在一側的吳阿姨架著二郎腿,用眼角的余光刺了老頭子一眼。
茶幾上擺著煙灰缸,根鈿按農村習慣,往地板上撣香煙灰,吳阿姨不由把煙灰缸往根鈿眼前送了送,示意講點衛生。
“大伯,爺爺奶奶的墳讓洪水沖了,我爸爸想找伯伯要些錢修墳。”根鈿終于和盤托出了此行的目的。
“去年不是寄去三千塊錢?”吳阿姨沒等葛金生答腔搶白道,“沒錢?你還吸四十來塊一包的中華煙。”她用眼睛飛快彈了根鈿一眼。
根鈿不吭聲。
葛金生朝根鈿使了一個眼風,也不吭聲了。
要大筆錢的事兒,在吳阿姨記憶里,一次是大饑饉喧囂時期。那天葛金生回到家里,獨自在書房里吟《國際歌》。葛金生喜吟歌,只吟三支歌,一支是《小河的水清悠悠》,表明他高興,那天從院長提軍分區后勤部長他就直哼這首歌,他不常哼,常吟的是《洪湖水,浪打浪》,屬正常,吟起《國際歌》就說明他遇到煩惱。看到那信皮兒,吳阿姨什么都明白了:要錢。由頭就是給葛金生的父母修墳。當時為這筆錢,他們家整整吃了兩個月的稀飯。后來,葛金生出差回老家,去給父母燒香,才知道這筆錢沒用于修墳,只好再留下三百塊修墳錢,結果不得而知。這件事讓吳阿姨一直耿耿于懷。又有一次,說是要買縫紉機,辦裁縫店。錢寄去了,回信就只字不提此事了,結果可想而知。
對老家困難吳阿姨并不是不同情,她有了教訓,改變了資助的辦法。她除去按月給老家寄約定的一百塊錢,對額外要求,采用了新方法。要搞養殖業,行,這邊買了小雞種托運去;要搞種植業,也行,這里買了樹種郵去……幾招下來,吳阿姨發現很失敗,雞種吃了,樹種賣了,簡直就是扶不起的劉阿斗!有地方要錢他們不要白不要。吳阿姨幸好經濟大權在手,她認為該給就給,不給就是不給,葛金生再唱《國際歌》也沒用。于是,老家曲里拐彎找葛金生要。現在,這邊葛金生爭取到零花錢支配權,就樂此不疲接濟,那邊要出了甜頭,索性上門要了。
就這天晚上東窗事發。當葛金生滾著輪椅到了根鈾休息的房間,把一沓用報紙包的鈔票遞給根鈿的時候,吳阿姨出現了。
接下來,就是他們夫婦床上的私房話,當然是壓低了聲調。
“老葛,這個無底洞,填不滿。懶慣了。”
“當初老區人民養育了革命,反哺嘛。”
“反哺,有完沒完?”
“唉,畢竟是同胞兄弟,我當新四軍,他們為我吃了不少苦頭,當了不少年‘匪屬’。”
“得,你娘改嫁了,誰知是不是你親兄弟?”
“我不是給你講過多少次了,是遺腹子。就算不是好了,也是老區的人。”
……就這樣,磨得結果,每月給老家資助五百塊,正式列入了家庭開支的預算,條件是剝奪葛金生的零花錢支配權,復辟。
葛金生離休后類似的沖突不少。不過,他哼《洪湖水,浪打浪》的時間居多。
早先葛金生夫婦過慣了軍旅生活,對兒女情長的事兒忽略了,成了布衣后,看干休所其他人家兒女成雙入隊進出,老人享受子孫滿堂的天倫之樂,他們不免落寞#65380;眼熱。別個贊譽他們家是“軍官世家”,他們說,部隊就是我們的家,把孩子們交給部隊放心。此話不假。可現在他們家聚少離多,這折磨堵到他們心中淤血面積的越來越大。
兒子們和職業軍人的父母一起生活日子不多,感情很疏遠,對他們一直敬而遠之,無法彌補。他們夫婦就沒帶過孩子,孩子小的時候,偶爾抱抱,一見孩子拉屎撒尿,便大驚大呼叫保姆。兒子們和父母沒有經歷其他家庭那種父母與子女一起唱童謠#65380;做游戲#65380;看電影(戲)#65380;逛公園和上商場購物的其樂融融家庭氛圍,從沒有感受到父親摸摸頭發拍拍肩膀,母親抻抻衣角的親昵表示,打小,就不知道向父母親傾訴委屈,習慣于“告老師”或“向領導匯報”。在他們眼里,父母親可敬不可愛,僅僅是因為給了他們生命,血緣上的長輩而敬。父母對他們說話就像軍語一樣簡潔:“聽話。”吝嗇得連多一個“啊”帶有感情色彩的字都不用。在他們記憶中,父母親很少親近他們,父母身上常年飄蕩著一股肅穆的氣息,甚至在他們人過中年,還能感覺到這氣息。兄弟倆成人后曾私下里談論,在他們記憶中父母對他們兄弟親熱的表示只有一次。那年暑假,一貫在家也忙軍務的父母,連眼皮也不抬一下看他們的父母終于有了表現。老大葛建華見吳阿姨放下醫書在那揉眼睛,就央求媽媽給他做一副肩章,母親畢竟是母親,不一會兒,用紙板制成的一條籃扛四顆紅星肩章綴上了建華的肩頭,建華一顯擺,幺子葛建軍眼紅了,仿效去尋母親,可是母親已關臥室門午睡了,他轉找杏梅阿姨,杏梅阿姨是他家的保姆,只會做鞋子,哪會弄這個,他只好找在客廳里看報紙的父親。一瞧建軍手上拿著紙板#65380;剪刀和紅藍鉛筆,再瞧在院子趾高氣揚夸張動作走動的建華,葛金生什么都明白了。他放下報紙,接過剪刀,邊制作邊嘮叨:“你媽媽才是個中尉,怎么弄出個大尉?不像話……”不一會兒,他按他軍階制作的二條藍扛二顆紅星肩章佩上了建軍肩上。建軍一蹦一跳去了院子,葛金生拿起報紙,剛打開折扇,建軍哭喪著臉來了,嘟著嘴:
“爸爸,爸爸,哥哥說比我大,比我多二顆星。”
瞧一臉委屈的建軍,葛金生搖著折扇,不經意地說:
“你是中校,他才大尉,你二條扛,他才一條扛。”
“可他星比我多。”建軍意思要再加二顆星。
“我問你,爸爸大?還是媽媽大?”
“爸爸大,爸爸是部長,媽媽只是護士。”
“這就對了唄。爸爸是校官,媽媽是尉官。”
“爸爸二顆星,媽媽二顆星,可哥哥說他四顆星比你們大,你們加起來才和他平,你們要向他敬禮。”
“校官比尉官大,尉官四顆星才頂校官的一條扛。你記得吧,上次爸爸帶你到省軍區,在招待所吃飯,是在校官食堂吃的……
“不嘛,我要加星。”
見兒子弄不清,葛金生不耐煩了。
“哥哥大?還是你大?”
“哥哥大。”建軍上了圈套,怏快地走了。
或許這一次難能可貴,讓兄弟倆記憶猶新,留下一張記憶的相片。
兒子們在外經風雨見世面,學習#65380;工作#65380;婚姻都沒讓他們夫婦牽掛,在葛金生夫婦心里就和水到渠成一樣自然,孩子們跟他們很少勾通來往,沒什么話和父母說,這么多年,養成了習慣。不知為什么,孩子們跟父母在一起就會緊張,即使已是將校級軍官,還是見了父母就趕緊摸摸風紀扣檢查軍容。倒是孩子們與老保姆杏梅阿姨親近些。從小,兄弟倆就是杏梅阿姨帶大的。孩子從部隊探親回家,與父母親最多是禮貌的敬重,更多的時間是和保姆親近,像小時候一樣,圍著保姆“杏梅阿姨”一聲長一聲短親熱地叫著,氣氛絕對兩樣。兄弟倆把保姆當親人待見,寫信總忘不了“代問杏梅阿姨好”。來電話,總要和杏梅阿姨說話,通話的時間比與父母通話時間要長一截。杏梅阿姨在鄉下去世,兄弟倆特地攜妻兒趕去披麻帶孝。兒子們和他們夫婦無形疏遠,似有一層隔膜,吳阿姨和葛部長開始并沒感到什么,他們早已把保姆視為自家人,孩子是杏梅阿姨一手拉扯大,有感情哩。
這種不即不離的關系,甚至累及孫輩。孫子#65380;孫女也是隨其父母在軍營長大,在孩童時期朦朦朧朧記得爺爺奶奶都是老解放軍,對曾在爺爺奶奶懷里坐過,一點印象也沒有,只留下一點記憶,就是爺爺用腮幫子吻他們嬌嫩的臉:“爺爺的胡刺很扎人!”
當孫子上唇有了細細絨毛,穿上簇新的軍衣,滾動喉結向他們告別時候,當他們送參軍的孫女踏上赴香港火車的那一刻,望著孫女微微凸出的胸脯,發現孫輩都長大了,隱隱感覺到有一種遺憾,覺察到些許什么。直到有一天,他們夫婦談及到倆兒子不約而同鬢角出現星點白發時,這種感覺清晰了,開始嚙咬他們夫婦的心。夫婦啟封了久藏于心的封條,想念起那夭折的女兒葛小紅。
“爸爸,媽媽”的稱謂和先前一樣,可現在聽來就覺得不滋潤了。
兩個兒子在部隊是首長,部隊駐地又遠,一年難得有幾次來紅軍巷干休所看望老爹老娘。每每得到兒子媳婦要回家音訊,這個時候,吳阿姨就早早上菜場,葛金生則轉動輪椅在院子里打圓圈,不時引頸張望,不是盼云層的第一縷陽光,也不是盼林中鳥雀的第一聲嘹亮,盼兒子媳婦;有時兒子才走幾周,葛金生就急:“怎么搞的,不回家?”“是嘛,該回家了。”吳阿姨總呼應這么一句。時間久了,葛金生就會拎起電話,發出明知不可為的召見指令。吳阿姨更迫不及待,拔腿就去坐火車乘飛機去兒子們家探視,葛金生望著她的背影,拍拍輪椅的扶手,一臉無奈。
吳阿姨俟兒子媳婦回家這天,她會按下錄音機的按鍵,反反復復放那首孫悅的《常回家看看》帶子。
孩子們回家,吳阿姨有了說話的人,媳婦們陪她弄菜,女人有女人共同關心的話題,社會上最近發生的新鮮事,菜價又漲了,小孫子退伍回來當刑警還怕死尸,小女兵孫女如何如何。相比之下,父子間就沒有共同語言,坐在沙發上吸煙喝茶看電視,開始話題隨葛金生手中的遙控器變幻頻道畫面展開,逮到什么說什么,什么伊拉克#65380;連戰回大陸……有一搭無一搭,兒子們順著老子話題的桿子爬,不談自己見解,很是放不開,沿襲一貫家教,不敢在老子面前放肆。遇上滿屏幕古裝戲,由著老頭子翻屏看“戲說”,索性一聲不吭干坐。
兒子們見老娘找到發揮余熱的去處,怕老爺子一人在家孤單,買來魚缸,鳥籠,可葛金生不是玩家,成了擺設,不斷買來魚鳥,不斷往垃圾箱送,葛金生養不好。退而求次,送來名貴蘭花,不久又嗚呼了,被水漚死了,葛金生整日價在家無所事事,只有找事做,不停給花澆水,花根部泡在水里,沒了呼吸能活嗎。
他們夫婦內心有虧欠需要彌補,有柔情需要流露表述,可沒有合適的方式方法。物質上孩子不缺,再說些“天涼了,多穿衣服,當心著涼”之類話,為時晚矣,孩子們老大不小,也是做父母的人,說這些就虛偽了。況且他們“首長的首長”架子放不下來。
兒子們探親在家一般呆個三五天就告辭,由頭當然是工作忙。兒子都處在經驗豐富的工作年齡段,又是單位骨干,忙事業出成績,工作忙是事實。可真沒時間陪父母?不可能。隱衷雙方心知肚明,枯坐在一起反而不好。每次兒子攜媳婦起身走的時候,吳阿姨都會紅著眼圈送出老遠,望著遠去的背影,然后長嘆一口氣。
經過一番努力以后,夫婦倆放棄了努力。他們已無法在情感上走進兒子們心里,這是歷史造成的。于是,夫婦就把愛撫轉移到對待孫輩上了。
吳阿姨最大的樂趣,是晚上九點后撥通半價電話,與孫女通話,每臨聽到孫女在香港那頭傳來的聲音,她皺巴巴的臉便會像盛開的菊花,然后宛如耳道盛不下幸福了,把聽筒按在坐在輪椅上的丈夫耳邊,再貼著聽筒傾聽,你一言我一句對著話筒逗孫女,嫌不盡興,會按下“免提”鍵。或者差三隔五召回在省城當警察的孫子回家打牙祭。按吳阿姨的初衷,是個圖個軍人世家大滿貫,孫女是駐港女兵,可惜小孫子當了幾年兵,退伍當了警察,是個缺憾,也好,警察和兵沾邊,她聊以自慰。小孫子一回來,她拉著孫子的手噓寒問暖,恨不能摟在懷里,葛金生又是摸頭又是拍肩膀,親熱得就差稱兄道弟了。每每過后,夫婦倆都會合哼一陣《小河的水清悠悠》。
另一項高興的作業是買菜。不知什么時候,葛金生提出了參與買菜,吳阿姨正中下懷,她早有此意,丈夫整天悶在家不是個事,應該接觸社會。葛金生由吳阿姨推著輪椅來到了菜場上菜攤前,葛金生不拎市場行情,看中小菜,不問價錢,先來一句:“來一斤。”然后由吳阿姨付款。吳阿姨欲討價還價,葛金生手一擺:“還什么價?就當扶貧。”“還扶貧?這些菜農,個個富得流油,比你富。”“得,黃金萬噸,不過一天三頓飯菜,圖啥哩。”是啊,吳阿姨陪葛金生一塊出來買菜,圖個高興,講個情調,她不愿破壞這個,由著葛金生的性子來。久而久之,菜農們都認識了這買菜不會討價還價的輪椅“老頭”,遇上他,小販們很高興,運氣好,他不要找零錢,手一搖“算啦算啦”。時間久了,每臨這個主顧光顧菜場,菜販們會爭先恐后向他們夫婦兜售,好像不要錢似的,那架勢很有鮮花送英雄蜂擁勁兒。林子大了,什么鳥兒都有。有人知道“老頭”不還價,自然提價,占便宜。世上好人多,便有人譴責:人家是老革命,你坑他,良心何在?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葛金生和吳阿姨夫婦買的菜,價格還算公道。混熟了,葛金生時不時也和熟絡的菜販子開玩笑,一本正經來一番討價還價,末了,讓菜販虛驚一場,他會像惡作劇的孩童得逞一樣哈哈大笑。他給菜販子們高興,也給了自己和老婆找樂子。
其實,高興起來的還是他們自己。
眼看“八一”建軍節臨近,擔任節目演出總監的吳文清阿姨這些時日忙了點,對葛金生照顧有點怠慢。
葛金生被撂在家里,他覺得有些空落,覺得這樣的日子過得沒意思。他無法走動,又沒業余愛好,整天介倚臥在輪椅里,看電視,睡了看,看了睡,睡了又看,沒頭沒腦的看,對他來說,看電視就是看生動,電視機不過是個有響動的家具。有時,也會從抽屜里翻出自己和妻子每個歷史時期的剪影,眼袋耷拉著,目光凝視,撫摸無數個鮮活的日子。
這天,他望著這張相片,幾十年前的那件事,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他喟然長嘆了一聲。
他記得那天是國慶節,妻兒上街,他難得整理內務,一張照片從她在上海上護士學校的一撂教科書中滑出,落在他腳邊,他拿起照片湊眼前看,他看見兩個年輕軍人并排立著,顯得親昵。相片上,她圓圓的臉龐,帽下齊耳短發,一身寬大的軍裝,她—側站著一個人,緊偎著她一側肩膀,頭微微側向她,此人平頭,寸長頭發齊刷刷倔犟豎起來,一身男軍裝,臉上透著英氣,滿臉瀉著羞澀的笑意……
他定睛一瞧,此人會不會是女人?可寬大的軍裝讓他找不出女性那凸出的特征,莫非是“小白臉”?他揉揉眼睛再看。從他們神態#65380;姿勢看是那么親熱。難道是她與她以前的男友合影?他的心咯噔一下墜了下來。
盡管他很想了解她的隱私,但他不能,從他的身份角度考慮,去調查這雞零狗碎的小事,合適嗎?問她,又難以啟齒,就是問了,她會怎么想?弄不好會給夫妻感情蒙一個陰影。算了,不管怎么說,她現在是自己的老婆,既往不咎了吧。話是這么說。可他暗暗地,怎么也調整不了這種心理適應能力。自此以后,這事有些亂亂地讓人有疙瘩,他是男人,愛情是自私的嘛。他試圖把這張相片從感情的屏幕涂抹掉,回到以往生活中,可理性讓他拋棄的東西,感情偏偏又把它拾回來。
她隱隱感到丈夫的反常,面對她,他眼睛常走神,恍惚,像是有什么事瞞著她,晚上親熱少了,說不清道不明。他對孩子依舊十分親熱。檢點自己,并沒做對不起丈夫的事,再說夫妻間總不能像新婚那樣總是樂此不疲親熱下去。新鮮感和神秘感消退了,就該生活程序化了。這么一想,她坦然了。
葛金生這芥蒂存在是三十七年后才釋然。
退休后的吳阿姨在上海參加當年護校同學會,邂逅了老同學李越男,相邀到各自家做客。老同學李越男與葛金生照面的那一刻,葛金生就有似曾相識又很朦朧的感覺,他坐在輪椅上打量著李越男,想勾起記憶的碎片,但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年紀大了,記憶的纖維斷裂了不少,唉,這記性!
倒是吳阿姨翻箱倒柜找出那張相片,讓葛金生一起分享她們“恰同學少年”時,葛金生一只手拿著相片,一只手用手指掂著李越男,對其說:“好你個假小子,害得我好苦哇!”
就在葛金生撫今追昔的時候,吳阿姨在小禮堂排練節目。
“進軍號,宏亮地叫,
戰斗在朝鮮多榮耀;
看我們紅旗嘩啦啦地飄,
好像是太陽在空中照。
進軍號,宏亮地叫,
戰斗在朝鮮多榮耀;
就是我們今天吃點苦,
能使我們祖國牢又牢;
工廠在冒煙,莊稼長得好;
我們的父母常歡笑……”
多熟悉的歌曲,她不由輕輕地用手打起了拍子。
五十多年前朝鮮的“天安門”坑道里,她和女伴為志愿軍傷員即興演出這首歌,當時,她也是這樣打著拍子。忽然,她被叫去到另一個“火腿”坑道去為俘虜的一位美軍上尉軍官包扎,這位美軍上尉是中了己方埋下的地雷,傷得不輕。在包扎過程,美軍上尉一個勁兒伊里哇啦重復一句話。包扎后,陪同的通訊員不解,問吳文清,他說什么?吳文清在衛校學過英語,翻譯出來:他說,你們怎么這樣不負責任?在我們那里是絕不允許的!通訊員啞然失笑。原來,在陣地前沿對峙,美軍每逢星期一#65380;三#65380;五布雷,我軍二#65380;四#65380;六去掃雷,昨天,我方連長厭煩了,沒去掃雷,結果這拂曉出來布雷的美軍官中雷。出坑道口時,太陽已有一竿多高了,正是敵機出來的時候,連長要讓通訊員送吳文清回“天安門”坑道,被吳文清謝絕了。那時候,志愿軍不具備地面防空火力,一條紀律,不準對空射擊飛機,輕武器不僅打不下飛機,反而會暴露目標,即使通訊員跟去,不僅保護不了她,反而容易造成無謂犧牲。就在吳文清行進在空曠開闊地上,被飛臨上空的敵機發現了,一個勁在她上空盤旋俯沖威嚇。這美機駕駛員大約入朝沒遭遇地面射擊,一會在吳文清左右掃射,騰起一串串煙塵,一會兒貼著她頭頂飛,俯沖的機翼幾乎要掀掉她的帽子。她連美機駕駛員在駕駛艙里的嘴臉都看得很清楚,是貓爪下耍鼠的那種表情。也太欺侮人了!吳文清本能地拔出佩槍,對著俯沖的敵機“啪啪”就是兩槍。很快,她意識到自己違反了紀律,不知所措,心想,大不了槍斃我!她豁出去了,準備再次應對挑釁。接下來一幕,連她自己也嚇呆了,這架飛機翅膀一斜,一頭栽進山溝,劇烈地爆炸,一團火焰沖天而起。事后才知,子彈穿透了駕駛員的太陽穴。接下來的日子,吳文清很是哆嗦了好一陣子。上級并沒有給她違紀以嚴厲處分,事情不了了之。事后很久,她才知道,她功過相抵,她這事,層層上報,總部首長不同意處分她。她犯紀律犯出一條經驗,部隊奉命可以用輕武器射擊飛機,美軍飛機再也不敢低空耀武揚威了。
這件事,她對任何人都沒吐露過,也許是受葛金生的影響。葛金生把談論過去經歷的事兒一概斥之為“吹牛”,從不提及自己的革命資歷。他不止一次地對她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哩,為了戰爭勝利,我們多少好同志犧牲了,唉,多少母親失去了兒子,多少妻子失去了丈夫,多少子女失去了父親,我們是幸存者,還有什么資格來顯擺?
一曲終了,總監吳文清手一揮:
“換裝。”
一聲令下,老同志們井然有序地到男女更衣室換服裝,看得出,他們手腳不麻利,舉手投足間仍保持著老軍人訓練有素的風度。
吳文清也許是女人,對服裝的要求近乎到了苛刻程度。為了展示我軍不同時期歷史的狀況,烘托氣氛,她要求唱紅軍軍歌時著八角帽#65380;藍軍裝,唱新四軍軍歌著新四軍制式灰服裝……不厭其煩,大背頭干孫子經理是她的經濟后援。
不一會兒,穿上世紀六十年代制式綠軍裝的老頭子#65380;老太太們整齊列在了臺上。隨音樂家協會朱主席指揮棒一抖,引吭高歌:
“紅色的帽徵紅領章,
紅色的戰士紅思想,
全軍上下一片紅……”
吳阿姨在臺下頷首微笑。
這時,一位將軍進來了,悄然站在她一側打量著她。將軍瘦臉,胡須刮得很干凈,五十出頭。將軍后面立著一位少校,臉和將軍的臉似一個模子里鑄出來似的,他眨巴眼睛,一會兒瞅瞅臺上,一會兒瞄瞄吳阿姨。
吳阿姨發現了將軍,“刷”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報告首長,老干部合唱團在排練,請您指示。”
將軍還了禮,擺擺手,示意繼續排練。
“你是吳文清同志嗎?您愛人是叫葛金生同志吧!”將軍輕聲問。
“嗯哪,我家老頭子是叫葛金生。”吳文清點點頭。
“媽媽。”將軍小聲呼喚了一句,雙眼閃亮。
吳文清懵了。
這場合顯然不適合談話,機敏的少校看了一眼一側掛有化妝間字樣的房間,把他們往那里引。
她機械地跟著將軍,望著背影,尋思。她有不少干兒子,當年她接生了很多軍隊的孩子,如今子承父業,都是部隊的將校級軍官,都把她這個把他們接到人世的護士阿姨稱謂“吳媽媽”,稱呼前冠上姓,以示與親生母親區別。這直截了當叫她媽媽,是誰?她沒有第三個兒子,難道是葛金生一一細打量他背影,又覺得哪兒不對勁兒,可又說不出不對勁的地方。哦,對了,自己兩個兒子走路和葛金生一樣,甩胳膊像鴨子劃水,這個人不像。
標有化妝間字樣的門悄然合上了。將軍轉身對少校說:
“跪下,給你奶奶磕頭!”
將軍就勢跪了下來:
“媽媽,孩兒不孝,今帶您孫子給你賠罪啦!”
“快起#65380;快起,使不得#65380;使不得。”吳文清扶起父子倆,她犯起糊涂,搜腸刮肚想找回什么記憶。
將軍看出她眼睛里的疑問,立刻從口袋里拿出一本發黃的病歷卡,放在她面前的桌面上,望著病歷卡上7086醫院字樣和自己的筆跡,她淚眼婆娑,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在她眼前活動起來。
四十多年前一天,她在7086醫院搶救室里,把電話筒遞給紀軍醫時,也是這樣淚漣漣,叭嗒叭嗒的淚水滴在案頭上那份病歷上。那天半夜里她將奄奄一息的女兒送進搶救室的時候,另一對農村夫婦也送來患急性腦膜炎的男孩子。更糟糕的是,限于當時條件,醫院沒能力同時搶救兩個孩子,這意味著注定一個孩子必須送命。從主治軍醫紀醫生口里,吳文清知道這對農村夫婦是畬族,姓藍。她當即掛通千里之外在后勤學院學習的葛金生電話。
“先搶救少數民族的孩子。”電話那頭的葛金生聽了吳文清說的情況,略沉吟了一下,在電話那頭決絕地說。
“可,我們小紅——”吳文清哽噎地說不出話。
“文清,你聽我說,毛主席說過,我們干革命是造福下一代,而為了革命,又不得不丟下自己的下一代。我們至少還有兩個孩子,人家只有這一個獨養子。咳,你叫紀軍醫接電話,快。”
……
屋里有一會特別安靜,誰也不說話。
“媽媽,我就是那個姓藍的孩子,是你們把個唯一的搶救機會留給了我。”將軍說,用手絹擦著眼角溢出的淚水。
“奶奶,沒有你們,就沒有我爸爸,也就沒有我,沒有我們家,您是我的親奶奶,我不會忘記小紅姑姑的。”少校眼圈紅紅,聲調中帶著哭音。
吳阿姨問起將軍,你們是怎么找來的?
將軍告訴吳文清,他家是畬族山民,居住深山,地勢險峻,到縣城要走一天一夜山路,離地區所在地的7086醫院更遠了。當時他父母親只相信解放軍是救命菩薩,可以救我一命,果然。當時,我并知道這件事。1968年我才十六歲,父母親親自把我送到縣城,執意要我參加解放軍,說是好人的隊伍。因我年齡不夠條件,父母雙雙給接兵部隊首長下跪,才破例收下我。我當兵第三年,父親就去世了。我當時已超期服役,準備退伍回家照顧母親,母親不識字,托人到縣城給我拍了電報,執意要我在部隊干。二三十個字,那時電報一個字三分錢,雞蛋六角錢一斤,我母親要積攢多少雞蛋呀!可見她的要求是多么堅決。說到這,將軍輕輕嘆息了一聲,立在一邊的少校唏噓不已,抽搐著鼻翼。
吳文清說,你母親現在——
將軍埋下眼皮說,已去世半個月了。
吳文清嗯了一聲,對將軍說,你母親不簡單呀。
將軍繼續說,我帶兒子趕回老家縣城醫院時,母親已到彌留時刻……將軍嗚咽說不下去了。
見狀,少校接過話頭說,奶奶去世前將這份病歷交給了我的父親,講述了這件事。我也想不明白,奶奶直到臨終才吐露這件事,也許她覺得欠你們家一條人命吧,她是帶著滿肚子心思走的呀!
將軍接著說,幸好這里部隊醫院就一家,我們很容易找到了你們。對了,爸爸身體好嗎?
好,好。走,我帶你們去見你爸爸,嗯,你爺爺。吳文清親熱地拉起少校,急忙把他們往家里引。
從此,葛家又多了一個少將兒子和少校孫子。
清晨,是這個大院最鬧猛的辰光。一群老娘們身披大紅大綠,合著卡式錄音機發出的音樂節拍在那扭秧歌,閱覽室里幾個喜靜的老頭戴著老花鏡屏聲斂氣地在閱讀報刊,更多的是晨練散步歸來的老頭子#65380;老太太們聚會神聊的群落。
一切都在復制昨天的故事。
瞧,這不,這些部隊前負責人又爭論上了。
“怪個隆冬,現在真是高科技戰爭,衛星能看清報紙上字,連簡化字還是繁體字都分得清。像我們抗美援朝時在雪地披白布偽裝都不頂事啰。我們這些老家伙是該退下來了。”祝副司令感慨道。
“可不,現在裝備多好啊。老祝,你還記得嗎?你們先入朝的部隊,冬季著裝真讓我們二十軍羨慕,戴絨帽#65380;厚棉衣上絎得結結實實,大頭毛皮鞋,騾馬還釘防滑掌。嘖嘖,哪像我們二十軍,倉促入朝,戴大沿帽,穿解放鞋,一斤棉花的溫帶棉軍裝,凍得夠嗆,步槍凍得拉不開拴,手榴彈也揭不開蓋。”劉參謀長說。
“現在精確制導導彈多厲害,打左眼不打右眼,定點清除,打高科技仗,讓你連拼命都沒地方拼,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祝副司令接茬說。
“我看戰爭勝敗不僅僅是裝備。”束政委提出了質疑。亓副主任跟進說:“時代不同,武器裝備高級了,但是有某種不屬于時間東西,對了,精神氣兒#65380;士氣不能丟!”
祝副司令嘴一撇:“又來了不是,我們在說現代戰爭……”
這邊老太太議題照舊。
小于阿姨說:“現在的這些孩子了得,天氣都涼了,他爺爺坐著看電視,腿上都蓋毯子了。我那個孫子穿牛仔衣,進屋就開空調,年輕人只曉得享受,太自私。”
“別說你孫子啦,現在年輕人啊,我這燒菜的人天天吃剩菜,孫子好吃,吃一點,不好吃,望一眼不吃。”冷眉阿姨深有同感地說。
“我那大孫女,這次征女兵,她爺爺是紅軍,可以優先當兵,她死活不干,說要當超級女生,哪像你們葛家子承父業,都是當兵的。”老于阿姨說。
吳文清含笑不語。
“現在的這代年輕人真不懂事,居然當他爺爺面說,頌揚戰爭不對,戰爭是破壞生產力,是殺戮#65380;殘酷,互相殘殺,是罪惡。老頭子立馬火了,罵他忘本,不肖子孫!是法西斯!我也不想打仗,打仗要死人,我也不想死。我不殺敵人,敵人要殺我,殺更多的人!說著拿起拐杖就打。平時,老頭子也手指頭都舍不得碰他孫子一下。”嵇阿姨說。
“嘁,年輕人沒經歷那個,不經過戰爭,我們怎么能得到改變世界的正義力量?我們那時當兵是祖國需要,你不當兵,我不當兵,誰來保衛國家……”一直不語的吳文清開腔了。
紅軍巷干休所大院的清晨,總有一群老頭子#65380;老太太聚在一起,講過去,道現在。誰讓他們的一生與綠色的軍營結下了不解之緣?
(責任編輯 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