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小河躲在漓江背后
漓江名聞天下。這就注定了同在桂林的另一條小河永無出頭之日。這條小河從城北市民的眼中流過,也許還曾經流進地方志,但就是流不進《旅游指南》,流不到那些饒舌的導游嘴邊。因此,雖然中外游客被這個城市成千上萬地吞吐,但他們似乎都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雖然,它擁有一個比漓江更加嫵媚動人的名字:桃花江。
昨晚下榻桃花江畔,它對我一夜喁喁細語。
一條躲在漓江背后的小河,誰會去關注它呢?
我們都是奔漓江而來。漓江讓桂林在中外任何旅游城市面前也充滿了自信。自從大自然造化了它的百里畫廊,它一直就情一樣深著,夢一樣美著。它曾經是那樣地感動了詩人賀敬之,賀敬之又是那樣地感動了我們。但那一個桂林并沒有等候我的到來。因為我去桂林時它已被一只看不見的手修改成了另外的一個版本。擁擠的游客,擁擠的游輪,擁擠的照相機攝像機,還有與漓江一起打捆硬塞給我們的那些尋常不過的景點。這樣,導游小姐手上揮舞的小旗子就變成了羊鞭,把我們從一個景點趕往另一個景點。最后,大家還要乖乖走進那些應該被稱為羊圈的玉石店和土特產商店,讓磨刀霍霍恭候多時的老板們放血。
在被帶進又一個商店之前,我終于忍無可忍,逃離了會議所在的那個旅游團。的士穿城而過,眼前閃過的人都是那些似曾相識的街景。只有那幾座招牌式的石峰和一些角落的南國植物在向我提示桂林的與眾不同。
徹底失望。如果不來多好啊,心中至少還可以保存一個完好的夢。
就在我的旅程行將結束,已將桂林幾乎全部否定的時候,我看見了桃花江。它冷不防從漓江背后跳到了我的面前,像是帶著一份責任前來為桂林救場。
故鄉一樣流淌
像所有平原上的河流一樣,兩三丈寬的桃花江流淌得曲折婉轉,流淌得隨心所欲。兩岸參差著榕#65380;樟#65380;柳和三角楓,還有當地人稱為鬼柳#65380;梧椒#65380;麻葉和咪咪楊的喬木和灌木。當然也有桂林少不了的桂樹。樹們像是聽說了河中有什么稀奇,密密匝匝擠在兩岸看熱鬧。偶爾樹林出現空隙,也被蘆荻之類水生植物填滿。植物們幸福地生長在南國,一色濃綠,春夏般放肆,水中撈出一般水靈。夕陽溫柔,河水澄澈。天和地都閃爍在粼粼一片的波光里。這是比江南還江南的水鄉啊。
坐在一棵古榕樹下。脫了鞋,伸腳入河。讓清涼的感覺帶著綠色透明的色彩將我覆蓋,并且將一個商業化的桂林屏蔽起來,只為我留下蟬噪#65380;鳥鳴和蛙聲。這時,桃花江是一個華麗的抒情長句,在多聲部的合唱聲中,成為我的表達。
兩岸回流處是大片的水浮蓮。這些極不安分的流浪者,不斷有一些脫離大家庭順流而下。誰也不知道它們今宵歇腳何處接下來還將漂泊何方。
急流處的水草格外活躍。細長的葉片在水中像大群的游魚#65380;泥鰍和鱔類優美地游動。一些過路的小魚誤將它們視為同類,自作多情,跑到它們中間一起嬉鬧,互相挑逗。
兩只蝴蝶在半空翩翩而舞。這一對愛情至上者,像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化蝶而飛,更像是在演繹流行歌手龐龍的那一曲《兩只蝴蝶》。
一群孩子在下游戲水。小家伙們赤條條地在水中撲騰,儼然水族。衣服亂扔在草間。脫去衣物就卸去了社會的一切附加,了無掛礙,與自然融為一體。我感覺他們本來就是屬于桃花江的,至少也是桃花江上一種特殊的兩棲動物。
梆梆梆的搗衣聲在對岸響起。一位老婦和一位姑娘坐在碼頭上浣衣。麻條石延伸入河,衣服被疊起放在光滑的石包上反復捶打。隨著棒槌有節奏地起落,輕易地喚起了我對兒時故鄉的記憶。就是樹蔭深處劃出的竹排,也與故鄉的小舢板沒有太大差別。照樣是坐著放釣,照樣是彎腰布網,也都是故鄉漁人的那種作派。
這熟稔又陌生的桃花江,一浪一浪地,帶著濃濃的溫情帶著淡淡的惆悵,從沈從文筆底流出,從梭羅或普里什文的美文里流出,更是從夢一般迷離的故鄉流出。
故鄉是什么?是生命出發的地方,是心靈終生被其溫暖和滋潤的地方,是困居城市一隅的游子夢的源泉,是上帝設置給人的類似候鳥的那種遺傳密碼。
絕沒有想到在幾千里外的異鄉,一條小河讓我走近了故鄉。
夜幕徐徐落下,把人聲鳥聲斂盡。此時的桃花江像是一只溫軟的手,從故鄉伸來,輕輕拍打著懷鄉又懷舊的柔軟內心。
一個老漢帶著一個村莊過來
昨夜睡覺未關窗戶,因此桃花江徑直流進我的房間,把我的睡眠四分五裂。夢連翩而來。夢境差不多全由那個叫陶淵明的老先生一手導演,浮漾在桃花江的水面。早起出門,自然是沖桃花江而去。
我要把對夢一般的桃花江的最后一瞥帶上飛機。
早晨的桃花江比昨晚更加寧靜,更加旖旎動人,并多了幾分纏綿悱惻。它像是知道這個對它一見鐘情的人就要走了。沿河而行,河水一彎一曲,無窮無盡,作竭力挽留之狀。那些樹林,那些灌木,那些草叢,神情一律默然,有些感傷。
石橋那邊,一個老漢從竹排上下來,身上帶著露水。他的身后,青山隱約,村莊隱約,雞鳴狗吠隱約。
我想起了昨晚那些夢。也許,過了橋就可以走進那些夢境?
小村叫魯家。村頭有村史碑,還有詩碑。這詩的氣脈來自太祖陽映錦。乾隆年間他從江西落籍桂林。他生有四男,耕讀傳家,并以做豆腐贏得尊敬。現今全村70多口人,全是他老人家的后代。陽氏一族一直人丁興旺,出過探花#65380;將軍#65380;廳長,民國時的陽壽祺還是李宗仁的老師。昨天當地的報紙還介紹,日寇入侵時,一日軍試圖強暴一少婦,被少婦丈夫當場打死,并且夫妻雙雙逃脫。這位陽姓勇士好像也是村中子弟。
應我邀請,竹排上下來的陽家阿伯做我的向導,帶我走進廣闊的原野。
躲在桃花江背后的村莊顯得有些寂寥,房頂的炊煙是它長長的呵欠。晚稻金黃,稻穗上堆積了一個季節的陽光,顆顆粒粒都圓實飽滿。上一個季節留下的草垛碼在水已放干的田中,一個個矗立在那里讓我想起原始人類之巢。麻雀成群地跳躍其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它們的幸福生活。一篷枯藤掛滿老樹,一串金黃的葫蘆吊在風中,醉態可掬,像是盛滿仙人的老酒。幾株牽牛花牽著藤蔓在墻邊瘋跑,搖晃著喇叭,將藍色的小調吹響。
荷葉田田。闊大的葉面將搜集的陽光雨露全部貯存腳下。于是起藕的老翁將洗凈的嫩白藕節拿在手上,像當年在河邊第一次撫摸那雙脈動突突的手腕。埋藏多年的秘密就從豁了牙巴的嘴邊泄漏出來。
還是要往河邊走。樹林后面蒹葭蒼蒼,沿河而行就得走進那些瘋長的草叢。
草叢中應該有蛇。南方特有的那些眼鏡蛇#65380;金環蛇#65380;銀環蛇以及各種水蛇草蛇。但陽家阿伯說,河邊鵪鶉#65380;鴛鴦#65380;水公雞#65380;秧雞#65380;綠頭鳥#65380;鷺鷥#65380;鷂子,都有。就是沒有蛇。
蛇都去了酒店。但酒店也有水族逃到了桃花江,烏龜#65380;王八#65380;鯰魚,甚至還有龍蝦。還有一種產自埃及的魚,據說桃花江里的魚它可以通吃,因此,河里的土著們正在被它清理門戶。
蛇和魚,這種由酒店完成的交換,正在修改著桃花江。
陽家村的村民已集體轉為城市戶口,鄰近的村子也是。也就是說桃花江沿岸已經或者即將被建筑商瓜分。雖然蛇已經帶走了深藏草莽的秘密和恐怖,我們可以像當年游擊隊員那樣深入進去,還可以像詩人藝術家那樣對桃花江對這些田野作詩意的打量。但我已經明白,村莊即將被抹去,世外桃源般的風光和風情也將被抹去。我此時正在未來被稱為“水岸公館”的住宅群中穿行,正在未來那些“高尚人士”的生活中穿行。
我取出照相機,調到自動位置,請阿伯為我和桃花江合影。但阿伯那雙有力的手,可以靈巧地使用鋤頭#65380;竹篙和織網,卻駕馭不了照相機。
快門還是響了。鏡頭里的影像自然是模糊的。但阿伯那雙端著照相機顫抖不已的手,那雙骨節粗大讓我想起家鄉父老的手,成為我對桃花江最后也是最深刻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