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編自張者所著小說《桃花》,標題為本刊所加)
一
在師兄看來,方正先生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導師。這是師兄辛辛苦苦考察了一年的結果。
我們四個在復習考研選導師的時候,師兄當時為未來的導師定下了幾個條件,這些條件大家基本上也都認可。
第一,要有真才實學,這是最基本的;在本專業要有知名度,應該是學術帶頭人;在政府的某些部門要有點職務,比方顧問、委員會的委員什么的,這能在上面說上話。
第二,要是一個真正的導師,而不是老板。既便大家在同學們面前也會按現在流行的叫法,稱他為老板,在心目中他一定是導師。導師和老板的概念差別大了。
第三,年齡要在55歲左右,不能太年輕,年輕了容易被“80后”勾引,也容易被女弟子看上。當然也不能太老,太老了知識結構陳舊,我們還能從他身上學什么?
最后一個條件就是,要有點人文精神,也就是有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美德,這個條件有些虛,不容易看出來,要慢慢考察才行。
我們最后找到的完美導師就是經濟法權威方正先生。
對于方正先生,我們開始并不看好,因為他主要研究方向是證券法。我們一直對證券、期貨之類的東西敬而遠之,認為那都是投機倒把的勾當。可是,聽了方正先生一次演講后,師兄就決定了,方正先生就是我們要找的完美導師。
二
在一次方正先生《做多中國》的講座上,他在回答關于“股民怎么在證券市場上賺錢”的問題時,回答得很幽默風趣,讓人捧腹。我們聽到旁邊的美女笑得特別爽朗。之后還聽到那個美女悄悄對她身邊的一個男人說:“黃總,你怎么這么嚴肅,像被套牢了一樣?”
男的說:“你不要只顧笑,別忘了我們這次來的目的。”
女的說:“我沒忘,我已經有辦法了。”
“什么辦法?”
女的說:“那邊坐著幾個方正先生的弟子,通過他們認識方正先生不是一個好辦法嘛。”
“哦,這倒是個辦法。”
精彩的講座還在進行,一個紙鶴突然飛到我們面前。我和師弟打開紙鶴,上面寫著: “帥哥,美女希望認識你。”
我和師弟扭過頭去,見那女孩正沖著我們笑。那女孩說,請問,你們是方正先生的弟子嗎?師弟連忙點頭。女孩遞了兩張名片給我們,說我叫劉曦曦,這是我們的黃總,我們有問題想請教方正先生,你們能引見嗎?師弟接過名片,輕聲念了一下:“黃少杰,雄杰(集團)公司,總裁。”劉曦曦的名片上寫著總裁秘書。師弟笑笑對劉曦曦說,這應該沒問題,等講座完了吧。
講座完后,方正先生在師弟的引薦下和劉曦曦、黃總認識了。送走黃總和劉曦曦后,大家陪方正先生在校園里散步,師兄說,黃總的過分熱情有些可疑,他會不會拉你下水?我們聽師兄這樣說都哈哈大笑。方正先生也笑著反問師兄:“他拉我下水干什么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師兄的擔心第二天就被化解了。
黃總和劉曦曦給方正先生送來請柬,原來是想請方正先生為他公司的員工搞講座。方正先生當場就答應了黃總,還夸黃總有遠見。
方正先生給“雄杰(集團)公司”的講座是在一個星期天,陪方正先生去講座的是師弟。
在講座結束之后,劉曦曦從包里拿出個信封遞給師弟,說是方正先生的講課費。師弟掂了掂信封,說不少呀!劉曦曦說,不知道該給多少,我們也就看著給了一萬。
師弟和方正先生回到學校,師弟把錢交給方正先生,方正先生說怎么能要人家的錢呢!讓師弟把錢送回去。師弟打電話給劉曦曦,讓她來拿錢,劉曦曦卻擔心地問是不是方正先生嫌少?師弟為了顯示方正先生的價值,說,方正先生給經濟學院的MBA上一次課,拿得倒是比這多。
劉曦曦說,這次就算了,下次講座給兩萬。師弟說還有下次呀!劉曦曦說,方正先生講得特別好,員工都喜歡聽,黃總說本公司要不定期地請方正先生來講座。師弟說,方正先生可沒有那么多時間。劉曦曦說,本公司要選方正先生有時間的時候。師弟說誰知道方正先生有沒有時間?
劉曦曦說,你們肯定能掌握方正先生的時間,放心,也不白讓你們陪方正先生,你們每陪一次,我們會給你兩千塊錢的勞務費。
師弟雖然對他們用兩千塊錢收買自己有些不悅,但兩千塊錢對一個學生來說還是有誘惑力的。師弟拿著錢又去找方正先生,師弟說你還是收了吧,人家還要請你講座。方正先生說,他們給的太多,這不符合規矩。
師弟說只要他們員工滿意,只要他們覺得值。方正先生望望師弟,懷疑地問,你現在怎么又替他們說話了?師弟說因為他們讓我陪你一次給兩千塊。方正先生笑著說,你倒是挺坦率。這樣吧,你把我的講座費收下后存下來,我可不能獨吞,做咱們師生的活動經費吧。將來你們論文答辯,找工作,花錢的地方多著呢。方正先生這樣說,師弟很感動。
三
后來,方正先生又給黃總的員工搞了多次講座,每次劉曦曦都給兩個信封,一個是給方正先生的,兩萬;一個是給陪同弟子的,兩千。在半年多的時間內,方正先生收到講課費達到23萬元。我們拿著存折找到方正先生,方正先生一看吃了一驚,問怎么這么多?這筆錢怎么處理?
二師弟說,這筆講課費讓人不踏實。方正先生十分警覺地望望二師弟問,梁冰同學你說說咱們這筆講課費拿著怎么不踏實?二師弟說,黃總這樣干有點過了,他再重視員工的素質也不會這樣不惜成本呀!
方正先生說,既然拿著不踏實,那就把錢給人家送回去吧。我們一聽一萬個不愿意。我們說憑什么送回去,這是你辛辛苦苦講座賺回來的。方正先生說,你們不是覺得這錢拿著不踏實嘛。我們說,拿著不踏實,為什么不想辦法讓這些錢拿著踏實起來。
回到宿舍我們幾個商量了一下,決定起草三份文件,一份是方正先生的“授權書”;一份是方正先生和雄杰(集團)公司的“合同書”;還有一份是給雄杰(集團)公司的“收款條”。除了授權書需要請方正先生簽個字,其他一切由我們代理。萬一有什么事由我們頂著,我們是方正先生的防火墻。
我們讓師弟帶著三份文件去找劉曦曦。劉曦曦說,一切都按你們的意思辦。師弟說你們黃總對方正先生怎么這樣好呀,到底有什么險惡用心?劉曦曦說,你說話不要這么難聽好不好,我們黃總說了,一切都是為了企業今后的發展。
四
在我們和黃總簽過講座的合同后,黃總反而不請方正先生為他的員工搞講座了,這很奇怪。師兄主動打了個電話給劉曦曦,劉曦曦說,我正準備去找你呢。
劉曦曦來到我們宿舍,笑著從包里拿出了一份“聘用合同”讓我們看。劉曦曦說你不是一直問我們對方正先生有何目的嗎?我今天就告訴你們,本公司請方正先生講座只是為了增加了解,建立友好關系,我們主要目的是想聘方正先生為我們的投資顧問。
我們找到方正先生把聘用合同給他看,沒想到方正先生看過合同,臉一下就沉了下來,說你們怎么回事,這不是給我添亂嘛,我怎么會接受他們的聘用呢。
方正先生看看合同的尾部,見是沒有簽字的,臉色這才緩了過來,說,你們要記住,我這樣身份的人不可能也不允許接受任何一個企業的聘任。
方正先生這樣說,我們一下就糊涂了。方正先生是什么身份?不就是法學家、經濟學家、教授、博導嘛!法律沒有規定他不能給企業當顧問呀!
方正先生見我們愣愣地望著他,自己笑了。方正先生說,你們不明白是吧?我現在也沒法給你們說明白,反正我現在不會給任何公司當顧問。
看來,我們的導師也很神秘呀!我們自以為是導師的心腹,可是方正先生好像有什么瞞著我們,不能或者不愿意告訴我們。
方正先生說,我雖然不能接受他們的正式聘任,但他們遇到投資問題我還是可以給他們出出點子的。
師兄把方正先生的意思告訴了劉曦曦,劉曦曦“哇”地一聲歡呼起來。劉曦曦說,其實黃總也是這個意思,希望方正先生為公司出出點子。最近公司正忙一個項目,這個項目正需要方正先生出出點子呢。劉曦曦透露,這個項目是和我們學校合作的,要重修我們學校的圍墻。
方正先生說:“重修校園的圍墻,我舉雙手贊成。當初我就反對把校園的圍墻拆了蓋商業門面。”
過幾天,劉曦曦拿來一份合同給我們。我們仔細研究合同,發現這份合同可以說是一份顯失公正的合同。也就是說對雄杰公司不公正,對學校卻十分有利。
黃總那么精明的人,這種合同也會簽,簡直是讓人無法理解。師兄把對合同的看法告訴了方正先生。沒想到方正先生說,我們就不要杞人憂天了。黃總在商場上摸爬滾打多少年了,他難道這都看不出來?這個項目黃總根本就沒想賺錢,他的目的不在錢,他是想為社會干點事。我最近在報上還看到了對黃總他們公司的報道,他去年搞社會公益活動都花了一千多萬。他為學校修圍墻,完全是為了學校好。一個企業和一所知名大學建立了友好關系,這值多少錢?黃總這樣的企業家有氣魄、有遠見,這樣的企業我們應該給它更多幫助。
五
轉眼就到了畢業的時候,師弟林小牧成了律師,二師弟梁冰考上了公務員,我和師兄則繼續讀博。
這時的師兄和劉曦曦已經有了故事。當師兄終于沒抵擋住劉曦曦隱秘而又火熱的攻勢,和劉曦曦完成男女之事時,劉曦曦在師兄懷里流出了淚水,說她是真的愛上了師兄。
一次,當師兄到劉曦曦家時,劉曦曦說她在等待著一個重大的消息,暫時回不來,讓師兄先進屋。師兄問什么消息?劉曦曦說這決定了他們公司的未來,也決定著她的未來。
師兄進屋一眼就看到了沙發上劉曦曦的粉紅色筆記本。在筆記本里,師兄看到了令他震驚的事——劉曦曦聽方正先生講座時的感言:
“其實黃總對方正先生講什么內容一點都不感興趣,他讓方正先生來講座主要是和方正先生建立感情,為將來公司上市過評審關做準備。方正先生是發審委的成員,只要方正先生在審核公司上市時為我們說話,就是花多少錢也值得……”
師兄看到這里心一下就懸起來了。
劉曦曦回來后很興奮:“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公司已經被批準上市了。”
“什么?”師兄吃了一驚,“怎么這么快呀!”劉曦曦說:“還快呢,我都快被拖死了,我一直忙這事,都兩年多了。”師兄說:“沒這么久吧,我們認識才一年嘛。”劉曦曦說:“我們認識前公司就一直忙這事。”劉曦曦吁了口氣說:“我終于可以休息一下了。”師兄說:“看你心滿意足的樣子,公司上市對你個人也沒什么好處,最多加點薪。”劉曦曦神秘地望望師兄,說:“我發財了,還有一個人也發財了。”師兄說:“那肯定是黃總了。”劉曦曦說:“黃總早就發財了,還有一個和你有關系的人也發財了。”
師兄警惕地問:“誰?”師兄的心一下又懸起來了,師兄深怕劉曦曦說方正先生也發財了。劉曦曦說:“你師弟林小牧呀。”
師兄覺得奇怪,問劉曦曦:“你們公司上市和林小牧有什么關系?”劉曦曦說:“你師弟代理了我們公司上市的案子。”
六
師兄回宿舍把方正先生的特殊身份告訴了我。我們為方正先生的這個職務高興,這正符合我們心中完美導師的條件。發審委的成員,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虛職,這意味著我們導師已經有了話語權和決策權。一個企業能不能上市,什么時候上市,導師都有舉足輕重的一票。同時,這又讓我們為導師捏了把汗,如果導師的這個職務被一些利害關系人知道了,他們會想方設法把身為發審委成員的導師搞定。
我和師兄商量,既然方正先生的特殊身份已經暴露,我們當弟子的就有義務提醒他注意,特別是黃總的公司。只是黃總的“雄杰有限責任公司”已經被批準上市了,這是無法扭轉的事,但愿黃總的公司是一個合格的上市公司。
我們當天下午去了方正先生家,一進門就覺得氣氛不對。方正先生靠在沙發上臉色難看,指著茶幾上的幾份報紙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真是太無恥了,居然拿我們去賣錢!”
茶幾上擺著好幾種國內知名經濟類報紙,在醒目的位置上報道了同一事件。報道說證監會一個叫王小石的人利用職權出賣發審委委員名單,企業要想知道發審委委員是誰,要掏錢買,開價20萬。
我和師兄不由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這件事和劉曦曦說的剛好對上了。我們原本是來告訴方正先生他的特殊身份已經暴露,提醒他注意,沒想到媒體卻率先報道出來了。
我們擔心地問:“先生,你沒事吧?”方正先生說:“剛才我把自己成為發審委委員之后的所有活動都過了一遍,我沒有收取任何一家企業的好處。”我們聽方正先生這樣說,不由交換了一下眼色。方正先生好像怕我們不信任,又說:“我以人格擔保。不過,那個黃總給我的講課費算不算呢?這是我唯一擔心的。現在黃總的公司已經上市了,我是投了贊成票的,而且在會上還替他們說了好話。我想黃總是不應該知道我發審委委員身份的,我和黃總的交往你們都在場,他從來沒和我談到他們公司要上市,要不是后來我收到發審委工作處轉過來的材料,我還不知道雄杰(集團)公司正在包裝上市。對雄杰(集團)公司我應該還是了解的,是一個很不錯的公司嘛。”
我們聽方正先生這樣說不由嘆了口氣,聯系到黃總和我們的交往過程,我們不得不感嘆黃總的高明。黃總知道方正先生是一個正直的人,太直接的方式不但不能收買方正先生,而且還可能壞事。黃總就在我們面前演戲,在方正先生面前做秀,請方正先生講座,為學校修圍墻,而我們都成了黃總利用的棋子。
七
一天,師母找到我們宿舍,說,你們導師要出事了。我們大驚失色。
師母說證監會改選了發審委,新的發審委沒有你們導師。
我們聽到這消息心里都“咯噔”了一下。新一屆發審委居然把方正先生拿下,既便他沒有什么過錯,也會讓人產生一種聯想,這在學術圈內對方正先生的形象是有影響的。不過,我們還是安慰師母,發審委委員這種職務不是終身制,換屆換人都屬正常,沒必要大驚小怪,方正先生在這個問題上應該會想得開。
師母說,關鍵是你們導師不一定想得開,在發審委改選后他一天都沒吃飯,把自己鎖在書房里。
八
師弟林小牧出事了。消息是二師弟梁冰帶回來的,說林小牧被關在看守所里,罪名是“擾亂市場秩序罪”,涉嫌故意提供虛假證明文件,都是雄杰公司害的。
我問這事和雄杰公司有什么關系?
梁冰說雄杰公司涉嫌欺詐發行股票,林小牧為雄杰公司出具了《法律意見書》。
師兄說怪不得呢,早就聽說雄杰公司發行了股票,融資了好幾億,一直沒見掛牌上市,原來出了問題。
梁冰說,師兄,我是來找你救林小牧的,想請你給林小牧辯護。師兄冷笑了一下,說當初我就覺得黃總不是什么好東西,林小牧還說我杞人憂天,我就怕黃總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拉我們老板下水,沒想到老板沒拉下水,林小牧被拉下水了。
原來,林小牧的律師事務所負責對雄杰公司進行法律核定。林小牧和黃總一談,黃總就毫不猶豫地將業務給了林小牧。林小牧根據雄杰公司提供的財務報表及賬目,迅速寫了《法律意見書》。可林小牧萬萬沒有想到雄杰公司為了達到上市的目的,竟然偽造虛假的財務報表和賬目。
第二天,我和師兄一起去看守所探望師弟。師弟求助地望著我們說,師兄,幫幫我,你們不幫我,我就死定了。師兄決定為師弟做辯護。
關于師弟林小牧的案子,方正先生的態度讓我們驚訝。方正先生認為林小牧應該承擔法律責任,受到法律的制裁。方正先生說,林小牧為了掙錢和黃總同流合污共同造假,使我對雄杰公司的判斷失誤。由于我在審核會上發言公開支持雄杰公司,使雄杰公司順利過關,當證監會得知雄杰公司欺詐上市時,我成了第一個被質詢的對象,致使在新一屆發審委中我的資格被取消了。
我們聽方正先生這樣說大吃一驚,原來方正先生的發審委委員資格是這樣被取消的。
(原載《花城》原作約15萬字圖:鄧邦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