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歲的鄧加祥臉上,已經沒有了父親那種黝黑黝黑的光澤,多年的城市生活,讓他褪去了不少農村生活的痕跡。20多年來,他在城市戀愛、結婚、租房、買房、養育孩子。他的命運,已經和城市血脈相連。
這個平凡農民的心路歷程和他的家庭故事,可以說是農民進城的一個縮影。
城鄉鴻溝
2007年,對于重慶的許多農民來說,是具有重要意義的一年。這一年,一場農民變市民的熱潮,正在這個城市掀起。
鄧加祥也被這個熱潮感染著。雖然在6年前鄧加祥就拿到了城市戶口,但戶口烙在他心里的痛,永遠都無法消除。他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一張戶口,就是一道巨大的鴻溝,把世上的人分為兩類:城里人,鄉下人。城里人有住房、醫療、就業、教育等各類保障;鄉下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沒有口糧供應,沒有社會保障,甚至沒有好的飲用水,連電費都比城里人貴得多,更不用說公費醫療、養老保險等福利了。
鄧加祥是因為在重慶主城區買房而落戶的,而在以前,農村人獲得通向城市的最保險的“許可證”,就是一紙大學錄取通知書。他至今還記得當時回村辦理戶口遷移時的情形。那天,村主任拉著他的手大聲說:“你娃能啊,可以吃商品糧了!”過去,城里人和農村人最顯著的差別,就是糧食。農民是種糧食的,卻經常吃不飽飯;城里人不種糧食,卻能享受商品糧和各種副食品補貼等待遇。其實,他辦戶口的時候,城里已經廢除商品糧分配制度。他把戶口辦到城里,就意味著他要放棄村里的土地,那可是農民的根啊。但他不后悔,現在,他和他的孩子,應該說是子孫后代,終于可以成為城里人了。
艱辛打拼
鄧加祥出生在潼南縣東升鄉李臺村一個普通的農戶家里。他的祖祖輩輩都是被拴在這塊土地上的農民,插秧,種田,犁地,擔糞……是人們的本分,即使是還在上學的鄧加祥,也不例外。盡管如此,家里幾畝薄田也只能勉強糊住一家六口的嘴巴——李臺村實在是太偏遠了,土地貧瘠,交通不便,養豬養蠶都不是強項。
1985年,鄧加祥初中剛剛畢業,面臨著輟學的命運。那時,正刮著一股到南方打工的風。鄧加祥最終沒有去深圳、廣州,他去了四川綿陽的一家餐館當小工。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要向餐館里的師傅學做菜:“有個手藝,不管世道怎么變,都有錢掙。”
在綿陽的7年,鄧加祥從小工成長為掌勺的師傅。他結婚了,妻子何小華是自己鄰村的打工妹。1992年,夫妻倆遠赴甘肅天水,在當地的軍區小伙食團擔任廚師,對方開出了每月800元的工資,這在當時頗具吸引力。
在漫長的打工歲月中,鄧加祥覺得打工者永遠是老板手中的陀螺——周而復始,反反復復地干活,無論怎么轉也轉不出規定的區域。他開始留意單飛的機會。
1997年,重慶直轄的消息傳到了鄧加祥那里,身邊許多重慶人開始回家鄉創業。
1998年2月,謝絕了老板加薪的好意,鄧加祥和妻子帶著兩個女兒回到重慶。用自己多年的積蓄和向親戚借來的幾千塊錢,他在江北大石壩開了一家只有十幾個平方米的小館子。
由于經營不善,小餐館不到半年就倒閉了,一家人頓時失去了生活來源。交了100元房租后,鄧加祥口袋里只剩下9塊錢。最小的女兒只有幾個月大啊!看著嗷嗷待哺的女兒,鄧加祥突然沒有了主意。“回家種田吧,至少還能解決起碼的溫飽問題。”好心的同鄉幫他想好了退路。但他喜歡城市,來到城市,覺得視野一下子開闊了。他心里就想,要是能在城市扎下根來,以后,孩子在這里上學就好了。
憑借這個樸素的信念,鄧加祥在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里,努力地穿行著。一貧如洗的他,開始每天半夜兩三點鐘就起床,到市場上去批發饅頭,早晨七八點用籮筐裝到江陵廠門口去賣。批發價3角5分錢一個的饅頭只賣4角錢一個,他一天可以賣掉幾百個饅頭。靠著一個饅頭5分錢的利潤,鄧加祥一家在城市里又“活”過來了。
買房落戶
“從我到這個城市的第一天開始,我就下定決心要把根扎在這里。”鄧加祥的心中,始終有一個夢想,“像城里人那樣生活在城里……”
像城里人那樣生活在城里,是需要經濟基礎的。鄧加祥明白,靠賣饅頭,無論如何是無法實現自己的這個夢想,他需要找尋新的機會。
一天,鄧加祥無意之中發現石橋鋪有個外省人開了一家“北京烤鴨”店,烤鴨在當時的重慶還不多見。抓住城里人的胃,也就抓住了他們的口袋。敏銳的他決定抓住這個機會。他甚至沒有買一只烤鴨來嘗嘗,廚師出生的鄧加祥就在多次實驗后,做出了肉質鮮嫩、骨脆清香的烤鴨。
沒有錢租門面,他就在松樹橋擺了一個臨時攤點。烤鴨一炮而紅,每天有許多人排隊購買,一只鴨子能賺5塊錢左右,一天能賣幾百只,利潤十分可觀。
鄧加祥的烤鴨越來越出名,手里的積蓄也越來越多。后來,他在花卉園的一個農貿市場內租了一間門面。慕名而來的,還有許多想學手藝的人,他們大多數也是農民出身,希望能夠靠一門手藝在城市討生活。鄧加祥仿佛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他前前后后招收了五六十名學徒,把自己的烤鴨手藝,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他們。“年輕的只有10歲,年長的有60多歲,他們大多數現在都在全國各地開烤鴨店了。”談到自己當師傅的經歷,他很自豪,“在城市,到處都充滿了機會,不愁找不到飯碗,樂觀點,踏實點,其實生活也沒那么難。”
烤鴨生意對于鄧加祥而言,不僅僅是養家糊口的生計,通過它,他還在城市尋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像種子一樣在這里生根開花結果。
在很多進城農民中間,流傳著這樣一句口頭禪:“20歲出山,40歲收山。”講的是年輕農民外出打工賣力氣,干不動了,到了中年以后,就只能回家。進城,只是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他們就像“候鳥”一樣,年輕時在城市里覓食,但終歸是要飛回鄉下老巢的。
鄧加祥不想做在城市里覓食的“候鳥”。
2000年,江北花卉小區的房子每平方米要賣1000多元,鄧加祥夫妻倆看中了一套70多平方米、兩室一廳的房子,可他們的積蓄沒法付清房款。其實當時已經可以按揭買房,但他們是農村戶口,沒有辦法在銀行貸款。
鄧加祥吃夠了沒有房子住的苦頭。來到城市,先是住在十幾人一間的集體宿舍里,后來自己租房了,也總是東搬西挪,心里很不踏實。
鄧加祥咬咬牙,向親戚借了點錢,一家四口,就在花卉小區安了家。
讓鄧加祥最滿意的是,有了房子,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戶口遷進城市。現在想來,鄧加祥覺得重慶的戶籍制度十分寬松,那時只要在市區內買房就可以落戶。而他的四弟,大學畢業后在深圳一家外資企業當管理人員,算得上是高級白領了,兩年多前就在深圳買了房,至今也沒法把戶口轉過去。
回望家鄉
剛剛到重慶主城區的那幾年,雖然老婆孩子都在身邊,但鄧加祥還是寂寞的。特別是逢年過節的時候,他對家鄉有深深的依戀。
說起在城里的交際,鄧加祥很苦悶:“早晨7點到晚上9點,我和妻子基本上都泡在店里,根本沒時間、也沒有機會交朋友。”直到現在,他的生活圈子還是在菜場里,每個攤主他都很熟,他在城市的交往圈子,基本上局限于菜販和老鄉。
由于生意忙,夫妻倆很少回潼南老家,過年過節也很少回去。但只要是老家的親朋好友有紅白喜事,無論多忙,夫妻倆總會有一個人抽身回去一趟。這已是他們和家鄉不多的聯系了,他們不愿意連這種聯系也被時間和空間給斬斷了。
鄧加祥在城市里買房落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兩個女兒的教育。如今,兩個孩子都在附近的小學讀書,她們和城里孩子一樣,公平地享受著城市的教育資源。鄧加祥夫婦也和城里的家長一樣,花錢讓孩子上各種各樣的補習班。孩子就是他們的未來。
對孩子們來說,回鄉反而成了一段插曲。為了改變孩子嬌氣的毛病,今年一放暑假,夫妻倆就把孩子送回潼南老家“鍛煉”去了。他們希望孩子們能夠在那里了解農民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艱辛,能夠學會艱苦奮斗、勤儉節約。兩姐妹到鄉下還沒有幾天,就給媽媽打電話哭鬧著要回來。“她們從小沒吃過什么苦,一放假就睡到中午才起床,成天逛超市買零食。”何小華狠心地拒絕了孩子們回家的要求。鄧加祥也希望女兒能夠在老家呆上一段時間,盡管成了城里人,但作為農民的后代,他還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將來變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父親十分贊同兒子、媳婦的決定。他一直不愿意把他和老伴的戶口轉到城里來,鄧加祥勸說過無數次,但他就是不肯放棄種田。他的理由是,手中有糧,心里不慌。不管你有金山銀山,還是不如家有糧山。如果碰上荒年,至少他可以給城里的他們送點糧食什么的。
其實,鄧加祥明白,父親真正割舍不下的,是和他朝夕相處了大半輩子的鄉里鄉親。父親總是抱怨城里人冷漠,連對面住了幾年的鄰居都不認識。最重要的是,四個兒子已經先后離開了世代耕作的土地,父親在心里覺得,他是這個農民家族最后的“掌門人”了,因此拖著老命,就是要留在土地上,也算是對祖輩有個交代。父親還有一個不便說出口的理由,留在農村,以后可以和自己的祖輩一起,埋葬在家鄉的田間地頭。
但守土的觀念,并不妨礙父親適應城市的生活。農閑的時候,他也在離兒子烤鴨店不遠的公園花卉園里當上了一名園藝工人,打理城里的花花草草。
展望幸福
烤鴨生意真的很辛苦,但幸福的生活如同烤爐里“”的聲音和濃濃的煙塵,是那么的實在。鄧加祥對現在的生活十分滿意。家里的家用電器一應俱全,閑暇時他也會搗鼓搗鼓女兒學習用的電腦。去年,他又在江北區冉家壩的“逸靜豐豪”小區,按揭買了一套面積更大、環境更好的房子。
隨著同行競爭的加劇、原材料價格的上漲,烤鴨店的利潤越來越薄了。“一只烤鴨只能賺一兩塊錢。”他開始擔心烤鴨店的命運。
但鄧加祥又有了新的夢想:“希望能夠在5年后開一家以烤鴨為特色菜的中檔酒摟。”他心中的酒摟應該有一兩百平方米大,環境幽雅,投資不會太少,應該需要七八十萬的前期投入。到時候,再給自己和妻子買一份養老保險,后半輩子應該就衣食無憂了。
鄧加祥一直遺憾沒能給自己的烤鴨注冊商標,他羨慕北京的“全聚德”,一只成本價在15元上下的烤鴨,可以賣到上百元,雖然自己的烤鴨味道不錯,甚至每年還有人帶到新加坡,但目前還只能算小打小鬧。他還有更大的夢想,等時機成熟的時候,回到家鄉投資,搞雞、鴨養殖,然后做深加工。“說不定還能出口賺外匯呢!”
回顧這么多年的城市生活,早已“像城里人一樣生活在城里”的鄧加祥說了一段很有哲理的話:“要改變環境,不如先改變自己,老天只餓死懶漢,努力就一定有機會,什么城市人,農村人,能夠成功的都是有實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