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渝北區白云山上,有一座剛完工的傣族風格的小竹樓,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正靜靜地站在樓前。
老人名叫李洪福,退休前是重慶圖書館館長。只因愛妻的一句話,這位已經74歲高齡的老人費盡心思,用200余根竹子,親手搭建起這座小竹樓。
而今竹樓已經完工,妻子卻看不到了。
3天的美好時光,勝過平淡30年
李洪福出生在北碚區太平鄉(原屬于四川省江北縣)一個貧苦農民家庭。1950年,16歲的李洪福擔任江北二中(現渝北中學)學生會主席,認識了能歌善舞的學生會文體部部長肖遠霞。李洪福的樸實、勤勞打動了肖遠霞,而肖遠霞的自信也給李洪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1953年,李洪福在西南大學(原西南師范學院)被選拔為留蘇預備生,1954年到北京外語學院學俄文,1955年被送到蘇聯哈爾科夫農業機械化電氣化學院留學。肖遠霞當時則在重慶大學深造。兩人開始鴻雁傳書。李洪福還清楚地記得,當時一封國際信件的郵費是5角4分,為此,肖遠霞常常餓肚子。李洪福有些不忍,讓她少寫幾封信,可她總是半開玩笑地說:“精神食糧比物質食糧更重要。”
1958年,品學兼優的肖遠霞被打成“右派”,分配到云南昆明第二機床廠工作。她將此事寫信告訴了仍在蘇聯學習的李洪福。在信中,她說:“你忘了我吧。”但,李洪福知道,忘記一件事容易,要忘記一段感情,忘記曾經的戀人,好難好難。
1960年7月,學成歸國的李洪福回到北京,被分配到第八機械工業部中國農業機械化科學研究院工作。擔任水稻拔秧機和插秧機研究課題負責人后,他爭取到了一個月的探親假,便迫不及待地回到重慶,向父母表達了準備和肖遠霞結婚的意愿。父母強烈反對:“和‘右派’結婚是一件多么冒險的事情!你剛從外國留學回來,大好前途不能因此葬送!如果你們結合,你們的子女就是‘黑五類’。政審過不了關,成績再好也上不了大學,身體再棒也參不了軍!”李洪福清楚,父母反對是為了他好,但他堅持自己的選擇:“我知道她是個怎樣的人。除了她,沒有誰能夠與我共度一生!”
當時從重慶去昆明,至少需要一個星期時間,一路上要換好幾樣交通工具,但這絲毫不能阻擋李洪福去昆明和戀人相聚的決心。
1960年10月1日,李洪福和肖遠霞在昆明登記結婚。沒有舉行婚禮,也沒有親戚和朋友前來祝賀,但他們很幸福。在肖遠霞的3天婚假時間里,兩人在云南四處游覽——滇池、大觀樓、石林、黑龍潭,處處都有他們的足跡。他們共唱“滇池圓舞曲”,一起吃云南名小吃“餌塊”、“過橋米線”和“紅薯飯”……
“這3天的美好時光,勝過平平淡淡30年。它簡直就是一部百萬字的經典,我一輩子都讀不完。”說起當時的情景,李洪福仍有些激動,“因為‘右派’不能進京,而按當時國家出臺的‘留蘇畢業生要集中使用’的規定,我也不能去昆明,所以婚后3天,我們倆就開始了兩地分居的生活。”
風雨中,他們的心貼得更近
1962年9月,李洪福作為專家組成員,被單位派遣到江西省南昌市,協助創建農業機械部南方水稻機械研究所,具體負責籌建科技情報研究室。愛妻肖遠霞也于當年10月調到南昌。夫妻倆終于生活在一起,有了真正的家,并于1963年、1966年先后有了兩個可愛的兒子。
可寧靜幸福的生活很快再次面臨考驗。“文化大革命”期間,肖遠霞因為是老“右派”,再次被揪出來批斗。李洪福則因為曾留學蘇聯,被誣陷為“蘇修特務”。1969年,兩人被下放到江西農村。
從此,兩個知識分子和當地的農民一樣,耕地、種田、養豬、喂雞、上山砍柴、下河抓魚……生活條件很艱苦,屋頂長期漏水,下雨時,兩個人只好撐著雨傘睡覺。
在農村的日子艱苦但甜蜜。1971年,他們家又添了一個女兒。
1973年,兩人回到南方水稻機械研究所。至此,歷經磨難的他們,才開始步入生活正軌。在妻子的全心照顧下,李洪福先后擔任江西省農業機械學會理事、省圖書館學會副理事長等職務。1984年,李洪福被調入江西大學,任圖書情報學系副主任(主持工作)、副教授。1989年,他被評為研究館員,被聘為江西大學教授,同年3月,調任重慶圖書館館長。夫妻倆終于回到故鄉重慶。
在李洪福家里,每個房間都掛滿了肖遠霞在不同時代拍攝的照片。李洪福說,在他眼里,妻子是最優秀、最漂亮的女人。
1994年,李洪福退休后,便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愛妻身上。他為愛妻做飯,因為他舍不得她再受煙熏火燎;他陪著她四處旅游,為她拍了很多漂亮的相片;他陪著她參加各種社會活動——上老年大學、唱歌跳舞、四處參觀學習、步行爬山……他們還堅持每天手牽手地走1萬步路健身。
“孩子們的發展都不錯,不需要我們操心。”說起兒女們,老人笑了。大兒子是個廠長,為了方便照顧老人,他在重慶安了家,過上了一家三口安穩幸福的日子;小兒子是英國倫敦帝國理工學院和牛津大學雙料博士,現在在加拿大定居;女兒、女婿都是生物生態學的研究生(女兒現為在職博士研究生),在廣州也工作得很不錯。
但安享晚年的李洪福夫婦還有一件心事,那就是尋找自己最后的歸宿。
經過反復商量,夫妻倆決定把遺體無償捐獻給重慶市紅十字會,供醫療教學、科研單位作醫學解剖,同時捐獻眼角膜。夫妻倆說服了子女,辦理了自愿捐獻遺體、器官手續。2002年5月8日,解放碑廣場,李洪福老人在有關部門組織的活動儀式上鄭重宣布:“我和老伴肖遠霞死后將無償捐贈器官、遺體!”他說,“捐獻器官和遺體,這實際上是讓生命延續,這是我們老兩口的心愿。”
在人生的盡頭也要微笑
2006年3月6日,李洪福像往常一樣,陪著老伴在枇杷山公園唱歌跳舞。肖遠霞老人的胃突然疼得厲害,于是兩人到附近的市第三人民醫院檢查。切片檢查結果為胃癌中惡性程度最高的印戒細胞癌,已是中晚期。
接到母親病重的消息,遠在加拿大和廣州的子女迅速趕回重慶。2006年4月26日早上8點,肖遠霞老人被送進中山醫院手術室。下午4點,聽到主刀醫生說“手術很成功”后,一直守在手術室門外的李洪福老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以前一直是她在照顧我,我欠她的實在太多。她不能這么早就走了,我還有很多事沒為她做。”
今年1月,肖遠霞舊病復發,身體迅速消瘦。李洪福每天為老伴熬一小碗粥,一口一口地喂她:“再吃不下也得吃啊,胃里沒有東西怎么行?”
兒女們聞訊,紛紛買好機票,要回家看望,卻被肖遠霞堅決拒絕。電話里,在加拿大的兒子哭著求她:“媽,讓我回來看看你吧。”肖遠霞說:“好好上班,否則,你回來我也不見你。”事后,肖遠霞哭著對老伴說,她不想讓兒女看見自己瘦得皮包骨頭的樣子,希望他們心目中的母親,永遠漂亮。
3月初,肖遠霞的病情再次加重。望著疲憊不堪的老伴,她要求放棄治療,并在老伴的陪伴下,住進了渝北區白云山上妹妹家的土房。曾在云南工作多年的肖遠霞在一次閑聊中說,她特別喜歡傣族的小竹樓。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第二天,李洪福就向老鄉借來工具,砍下老伴妹妹家的200余根竹子,開始搭建小竹樓。因白天要陪妻子,給妻子熬藥煮粥,李洪福每天只有趁妻子睡著時才工作。
“別給孩子們講我現在的樣子,洪福,謝謝你一直陪著我。”4月8日下午5點42分,肖遠霞艱難地對李洪福展開了人生中最后一次笑臉——她不知道,她夢中的小竹樓,已指日可待。
李洪福靜靜地撥通了紅十字會的電話,這是妻子的心愿。但在送走愛妻的遺體前,他要再為她做一件事。他知道,愛美的妻子一定不喜歡普通的壽衣,一是不好看,二是質量不好,穿在身上也不舒服。他為愛妻穿上她最喜歡的衣服:純白色中式絲綢衣服,白色舞鞋,再搭配上從國外帶回來的圍巾和頭巾。臨走前,妻子也是最美的。
一小時后,肖遠霞的遺體被送走,李洪福才發現,相識、相知、相濡以沫57年的妻子,連張遺照都沒留下。他便搬出上萬張妻子和親友的照片,要為亡妻做一本特殊的影集。每一張照片,都記錄著兩人的歡樂時光,李洪福一邊整理,一邊流淚,常常哭得無法繼續。一個月下來,照片終于整理完畢,但李洪福的眼睛早已腫得不成樣子。他聯系了一家影樓,將照片編輯成5本小冊子,分別名為“麗人”、“賢妻”、“良母”、“智婆”、“摯友”,重現了肖遠霞的人生歷程。李洪福將這套特殊的影集取名為“微笑人生”,他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將妻子美麗的微笑常留親人心中。
除了翻看影集,李洪福老人現在經常靜靜地站在那座小竹樓前。多少次,他夢見妻子站在他親手搭建的竹樓前,對著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