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今年春節后不久就邁入76歲的門坎了。知道她老人家不愛興師動眾搞生日慶宴,遂問她有何心愿,母親笑笑說:“最近老夢見磁器口,你姐弟幾個誰有空就陪我到磁器口轉轉吧。”
母親是磁器口的姑娘。
許多年前,磁器口街上有個挑水的“戴挑水”,家境貧寒卻生養了個極其水靈的女兒。那小人兒眼珠兒墨黑墨黑、晶亮晶亮,一口小米牙白得晃眼,一笑嘴角就翹得像彎豆角,街坊鄰居都說這小女子是沾了嘉陵江水的靈氣。
母親7歲時憑著那一口小米牙進了外國人在磁器口開的絲紡廠當童工。那時節,磁器口周邊人家怨生男喜生女,因為絲紡廠只招女工。由于個兒瘦小,母親差點進不了廠。繅絲工需用牙齒咬絲頭,工頭見她牙齒生得特別齊整才網開一面。從此,在終日水氣蒸騰、悶熱難耐的車間里,多了一個趿著厚厚木屐的瘦弱身影。
每日黃昏,當放工的汽笛在嘉陵江畔的落日中悠長地拉響,戴挑水就候在工廠大門前。戴姑娘一出廠門,戴挑水趕忙迎上去蹲下身,讓疲憊不堪的女兒趴在他彎曲的背上,一路輕晃著背她回家。而那一趟趟青石板路上的搖晃,讓母親苦痛的童年變得溫馨起來。母親說,至今她也無法忘記趴在父親背上的安心與快樂。
母親離不開磁器口了,從趴在父親背上的小女孩一直到為人妻,為人母。磁器口的青石板路,承載著她步步的艱辛。
新中國成立后,母親和她的姐妹們有幸成為重慶解放后的第一代工人。母親當年住在廠里,三班倒,每兩個星期才回一次家。
那時我家住在江北城,母親回家后,頭一件事就是把姐弟幾個捉來洗頭洗澡搞衛生,然后將一大堆衣服背到河邊洗凈。回廠那天清晨,來不及吃早飯,就急著回車間接班。
平時,家里由婆婆爺爺料理。母親與婆婆關系極好,從未見她們紅過臉吵過架,什么事都商量著辦。“你們媽媽是家里的頂梁柱,倒不得啊。”母親患有多種慢性病,婆婆總是以擔憂的口氣說到母親。
我長大些后,常被婆婆爺爺差遣到磁器口為母親送吃的。那時家里難得吃雞,雞腿是一定要留給身體不好的母親的。母親若不能回家,爺爺就把雞腿用飯盒裝好,讓我給母親送去。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出遠門,天還沒亮,爺爺就提著飯盒牽著睡意朦朧的我,乘早班輪渡過江,在千叮萬囑中把我送到從解放碑開往沙坪壩的車上。
我喜歡母親的女工宿舍。在我眼中,母親的宿舍仿佛一座離塵世很遠的古堡,母親和她那些漂亮活潑的姐妹,都是古堡里會織錦的仙子。宿舍位于公路一側,地勢由高到低,數幢白色的小平房被綠蔭遮日的參天大樹掩映,林中有許多不知名的鳥兒,時而展翅輕掠,時而發出清脆鳴叫。只是這些“仙子”們,是用自己的艱辛編織出美麗,而那時的我并不懂得。
小平房里擺著上下兩層架子床,那床窄窄的,瘦弱的母親和同樣瘦弱的我都只能側著身子。夜色還沒完全退去,我就能聽見母親和阿姨們早起的聲音,她們議論著,繭子不好做,絲頭抽不出,當月的生產任務可能完不成。說著說著,有性急的哭了起來,最后姐妹幾個竟抱頭哭成一團。我也聽到母親的抽泣,一直隱忍的母親原來也是艱難的。我裝著熟睡的樣子,一動也不敢動,心里卻流淚了。
母親那個時代的工人,具有強烈的主人翁精神。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末期,是重慶絲紡廠最為輝煌的時期。那時廠里生產的絲綢出口蘇聯,據說蘇聯的不少降落傘都是用廠里的原料制作的。母親和她的姐妹們將全部的青春熱血都投入到勞動中,不少女工成了勞動模范。
母親一生中也有最引以為自豪的事。那是1959年的國慶節,市里組織大型游行活動,母親代表重慶絲紡廠職工參加活動并有幸成為鮮花隊的一員。試想一下吧,揮動鮮花,踏著整齊的步伐,意氣風發地經過解放碑,在那個年月里,是一件多么幸福多么光榮的事啊!
我和大弟弟堅決要求爺爺帶我們到解放碑看游行,看鮮花隊里的媽媽。拗不過我們,爺爺帶著我們到江北嘴乘輪渡過江后趕往解放碑。遺憾的是,走到小什字就走不動了,看游行的人實在太多!我和弟弟輪流騎在爺爺的肩頭上,看見了威武雄壯的游行隊伍,聽見了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萬歲”的口號聲,卻沒有見到鮮花隊,更沒有見到媽媽。爺爺要帶我和弟弟回家,我堅決不干。我說媽媽說了,游行隊伍經過解放碑后要在兩路口解散,如果要見她就到體育場門口等她。
我腦海里至今定格著這樣一幅畫面:上穿紅毛衣,下著花格子布拉吉,手捧鮮花的母親,笑盈盈地從彩霞萬朵、霞光萬道的天邊(實際上是體育場)走來,她的臉上洋溢著濃濃的春意,仿佛鍍著金子般明媚。生命的斑斕與瑰麗,在那一刻得到最好的展示。我至今認為,那是母親生命中的至高點。
進入上個世紀60年代后,磁器口開始冷落。輝煌一時的重慶絲紡廠在風雨飄搖中最終沒能走出困境,于上世紀90年代宣告破產。
在磁器口風風雨雨幾十年的母親,拿著每月200多元的退休金回到家中。母親對捉襟見肘的退休金毫無怨言,她總是說國家有困難,工人階級理應分擔。母親時時在藤椅上遙想著當年的磁器口,終日叨念著,她相信磁器口周邊那些空曠的廠區,終有一天會重拾光采,找回它的盛世。
“最近老夢見磁器口,你姐弟幾個誰有空就陪我到磁器口轉轉吧。”為了滿足母親的心愿,在她76歲生日前夕,我們陪母親回到磁器口。母親滿臉的皺紋有些顫抖:“還是老樣子呢!”她認出了那些不改舊時顏色的油臘鋪、裁縫店和書場茶館。在寶輪寺里,望著摩肩接踵、頂禮膜拜的香客,母親笑笑說:“香火倒比過去旺多了!”
尋了一家正對嘉陵江的有大玻璃窗的茶樓落座,母親將臉緊貼在玻璃窗上,雙眼不停地搜尋著什么。
“媽,你尋啥?”我輕聲問道。“小石橋。新街通往絲紡廠的小石橋。”“啊,早拆除了吧?這么寬闊的下河公路,還留小石橋干啥呢?”
“我就想看看小石橋。”母親固執地搜尋著。當年,嘉陵江稍漲點水就會淹了小石橋,急著上班,母親和她那幫姐妹,就將鞋子脫了夾在腋窩,相攜著過橋,水淹到胸部也不怕……
“可惜,老姊妹沒剩幾個了。”母親用手揉了揉眼睛,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此刻,母親眼前一定涌動著歲月斑駁的光影,只是我們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