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蘇東坡是老鄉(xiāng)。這句話,是我以前自我介紹時最愛說的一句。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一種傻氣的驕傲。我在四川眉山出生,出生地和蘇東坡的宅邸“三蘇祠”只有不到兩條街的距離。
古色古香的三蘇祠現(xiàn)在儼然是一座對外開放的公園了,在那庭院深深,雕梁畫棟的昏暗室內,有著許多現(xiàn)代化的照明設施,我自小就便經(jīng)常去玩耍,透過那玻璃做的隔離看蘇東坡生前留下的書籍和墨寶,覺得那是一個神秘莫測的世界。
然而蘇東坡一生顛沛流離,在眉山的時間其實并不長久,那一大片的庭院,跟他有關的年頭也十分有限。但也足以使眉山覺得榮耀,于是街頭隨處可見以三蘇命名的商品,那“東坡肘子”、“三蘇大曲”已經(jīng)聞名于天下,五年一屆的“蘇東坡文化節(jié)”也辦得有聲有色。漸漸省事后,我看那榮耀如今已被定格在不同的商業(yè)品牌、名目繁多的文化活動上,不知為何,于熱鬧之中有一絲莫名的悻悻感。
時常路過三蘇廣場,每看見廣場中央蘇東坡那高大的雕塑,我莫名地就對他生出一絲親近感,心疼他在風雨里屹立得太久了。那時還讀不懂他的《臨江仙》,更看不懂三蘇祠里他那古老而優(yōu)雅的宋體,我卻深深地感受到了一股來自他的力量,那是一種穿越時空的力量,大到可以影響時代,小到足以改變這小城的天空。
事隔多年,細看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心中激蕩,我才知自己其實對他并不夠了解,并不知他的大半生竟顛沛流離不能與他的時代相容。文壇、官場潑給他的臟水,使他狼狽;幾近全民運動的砸蘇行為,使他疲倦。原來他沒我想象中的那么志得意滿,也并非是生來的天之驕子,相反,他的苦難與傷痛仿佛灼熱了他一生的美滿,在他的盛名背后,是常人難以理解的曠世孤獨感。
這就是我對蘇東坡最直觀的印象,似乎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旁人用了敬畏的目光看他,我卻悲天憫人,一直試圖用對待常人的眼光去看他。在我眼里,他也只是一個想做平常人的智者而已,只是透過他的平凡與偉大,我看見了一段恢弘而又悲壯的人生。
蘇東坡出生于公元1037年,字子瞻,又字和仲,號“東坡居士”。他的出色與響亮,自打他懂事起就初露端倪。他的父親蘇洵27歲才發(fā)憤讀書,但那認真研學的態(tài)度卻對他影響深遠。加上母親教導有方,蘇東坡自幼就琴棋書畫皆精,年未及冠即“學通經(jīng)史,屬文日數(shù)千言”。
然后神童的幸福生活一直持續(xù)到嘉佑元年(1056年),躊躇滿志的蘇軾北上京城,參加朝廷的科舉考試。第二年就以一篇《刑賞忠厚之至論》獲得歐陽修的賞識,高中進士。不久他的母親就去世了,守孝三年后他舉家前往京都,從此便輕舟入海一展風帆了。但年少得意的他并不知仕途的險惡,自己的悲劇人生已經(jīng)悄然拉開了序幕。他試圖用獨特的視覺和敏銳的觀察力以及日漸宏大的氣勢和日臻成熟的筆觸描述自己的所見所想,然后他輕而易舉地就征服了人們,轟動了整個京城。得意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嘉佑六年(1061年),他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從此,蘇東坡正式開始了他的仕途生涯。
命中注定一般,敏銳而又傻氣的蘇東坡看見到新法對普通老百姓的損害,竟明確表示不支持當朝宰相王安石的變法運動,于是很自然地他慢慢就不容于朝廷,年輕氣盛的蘇東坡只能自求外放,調任杭州通判。
每每想到這些,我就開始懷疑文化人做官的利弊,到底是文化人浪費了官場,還是官場耽誤了文化人?我甚至認為,如果蘇東坡是個閑云野鶴,大概就免去他日后的悲慘。但我又禁不住懷疑,如若沒有那顛沛流離的旅途,那天下聞名的《赤壁賦》還會有人寫嗎?
然而一切都才剛剛開始,蘇東坡就像是上天送給那個時代的禮物,他的才華開始超越他所在的時代,這正是他不同尋常的所在,也是他所有苦難的根源。上到皇家貴戚下到平民百姓無不為他的絕世才華所傾倒,但在那背后,卻是人們無邊的嫉恨和打擊。他們在各自不同陰暗心理的驅使下,一起眾口鑠金慢慢組合成了一種偽輿論,于是一場幾近全民“砸蘇”運動慢慢拉開了序幕。
元豐二年(1079年),有人上書說蘇東坡新詩諷刺新法,很快,他就以“文字毀謗君相”的罪名被捕下獄,瀕臨被砍頭的境地,史稱“烏臺詩案”。這樣一直到哲宗即位,新黨勢力倒臺,這傻氣不改的蘇軾又不愿意和新興勢力同流合污,終于淪落到既不能容于新黨,又不能見諒于舊黨的地步,他只能走16年前的老路,再次自求外調于杭州。
自1071年他任杭州通判開始,他就在那矛盾的割裂下啟程,開始了一個偉大文學家的征程。只是包括他自己都沒有想到,這一切會貫穿他的整個人生,他就在那顛沛流離之中,開始真正品味人生的真諦,看透歷史的本質,然后留下他對生命對歷史的感悟,這樣一直持續(xù)到1101年他在北返常州的路上逝世,才有片刻停歇的時候。
在那期間,他真正驚才絕艷的作品終于問世,倘若去掉那千年的距離,倘若他墨跡未干,我就已讀罷他的《水調歌頭》、《江城子》,那該是一種怎樣幸福?他的詩句極具獨創(chuàng)性,有強大的表現(xiàn)力和藝術價值。他強調“有為而作”,崇尚自然,擺脫束縛,“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即使放在千年以后的今天,仍然沒有褪去那輝煌的藝術光輝。
所以當蘇東坡因他的驚世才華,因那幾首杰出的“反詩”被一貶再貶時,他那磅礴大氣生命力極強的文字,那不偏不倚始終仰望蒼穹的思想,總是直達人們的內心,引起強烈的共鳴,也漸漸喚醒了人們的文化良知。于是人們終于了解,這個藝術家的別具一格是與生俱來的。以王安石為首的反蘇勢力的最后覺悟,標志著蘇東坡在顛沛了大半生后,在發(fā)如雪鬢如霜吟完那首《臨江仙》后,自上而下,獲得公正的評價。但此刻的他只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這樣的情懷讓當朝的君王宋神宗亦為他而深深嘆息。
我想,那一刻的日月星辰定然十分絢爛,火紅的太陽也映紅了這詩人的臉,我們故鄉(xiāng)的荷花也在微波中搖曳……面對這時間給出的最后答案,蘇東坡竟毫無知覺,對周圍的世界依然一往情深!
只是回憶過往歲月,我似乎看到人群擁擠,說他枉擔了虛名。若不是回想起他的“書生苦信書,世事仍臆度。不量力所負,輕出千鈞諾。當時一快意,事過有馀怍”,若不是看到他的悲憤以及我的內心,我也不會看到即使有人恨不得將他撕成兩半,也有人喜歡得要命。這一切的一切都印證了他在才俊輩出的宋代取得了登峰造極的成就,他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文學和藝術天才。他不僅屬于中國,他也是這世界的瑰寶。
每當我觸及他充滿人文氣息的筆跡,以及面對他對文化的致敬和對偉大生命的關注時,不知什么時候起,他在我心目中忽然有了一副十分清晰的,桀驁不羈、從容自我的形象。
彼得·德魯克說:“今天的必須變成明天的荒謬!”,可是,好幾個世紀過去了,今天仍舊還是今天,明天的曙光似乎永遠遙不可及。人們不厭其煩地將鬧劇上演,每年每月每時每刻,從不知疲倦。當蒙昧與野蠻把嘲謔和消除異己作為自己的生存本能,高貴的生命就得付出高昂的代價!
所以我冷眼看這彰顯自我的年代,想學蘇東坡一樣以一種更響亮、更明確的方式來立身處世,在人格、人品上昭示高貴與低賤的界限,但我卻不知怎么了,在那起哄式的貶損和起哄式的傳揚中,感到十分疲倦。寧愿回到那無知者無畏的年代,回到我們的故土,換取片刻“是是我,非也是我”的寧靜與超然!
月下獨自聆聽周傳雄的《寂寞沙洲冷》:等你走后,心憔悴,白色油桐風中紛飛,落花似人有情,這個季節(jié)……我最杰出的同鄉(xiāng)如若聽到自己的詞被人如此解構,那么釋然一笑,也沒有什么放不下了。
(編輯/楊鐵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