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熙元年(405年)秋,陶淵明在其叔父陶逵的介紹下,當上了彭澤縣令,到任81天,碰到潯陽郡派遣郵至,屬吏說:“當束帶迎之。”他嘆道:“我豈能為五斗米向鄉(xiāng)里小兒折腰。”于是陶淵明最后一次冷眼環(huán)顧縣衙大堂,將大印重重在地堂桌上一拍,脫下官帽,冷笑幾聲,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縣衙大門。至此,也走完了他13年的仕宦生涯。
于是他縱情山水、放歌風月,回到山野懷抱,聽松濤陣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提壺接賓侶,飲滿更獻酬”。13年來,他為了實現“大濟蒼生”的理想不斷付出,卻又不斷失望,不斷嘗試,卻又不斷失敗,終至絕望,最后,他累了,醒了,不爭了,舞動襟袍,長歌一嘯《歸去來兮辭》,徹底與上層統治階級決裂了,他再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從此,脫離“塵網”沖出“樊籠”的陶靖節(jié),真名士自風流,用他的錚錚傲骨,用他不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影響著中華民族一代又一代的知識分子,敲擊著人們的靈魂,成為中國士大夫的精神歸宿。
淵明年幼之時,家族式微,八歲喪父,孤兒寡母多在外祖父孟嘉家里生活。孟嘉是當世名士,“行不茍合,年無夸矜,未嘗有喜慍之容。好酣酒,逾多不亂;至于忘懷得意,旁若無人”。陶淵明“存心處世,頗多追仿其外祖輩者”。這對他日后的個性修為都作了極好的鋪墊。他在外祖父家飽覽古籍,在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的情形下,他不僅像一般的士大夫那樣學了《老子》《莊子》,而且還學了儒家的《六經》和文、史以及神話之類的“異書”。時代思潮和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使他接受了儒家和道家兩種不同的思想,培養(yǎng)了“猛志逸四海”和“性本愛丘山”的兩種不同的志趣,也讓他從此在“出世”與“入世”的選擇中苦苦掙扎,但同時在他身上出現的兩種思想也相安無事。他采取了“用出世的思想做入世的事情”,此消彼長,儒道兩家思想在其生活中交相輝映,時時處于相輔態(tài)勢,這也為他其后歸田園居的行為埋下了伏筆,也為他安于歸田園居提供了強大的精神動力。
陶淵明的曾祖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勛,官至大司馬,都督八州軍事、荊江二州刺史,封長沙郡公。陶淵明的祖父做過太守,父親早死,母親又是東晉名士孟嘉的女兒,陶淵明在這樣一個沒落的仕宦家庭,家族名士遺風也流淌到了陶淵明的血液里面。他一生大略可分為三個時期。晉孝武帝太元十七年(392)陶淵明28歲以前,他度過了短暫而歡愉的童年,其余時間陶淵明已被無情的現實浸泡到貧困生活之中。第二時期,學仕時期。從太元十八年他29歲到晉安帝義熙元年 (405)41歲,這一段時間也是他起起伏伏之時,起仕罷仕,反反復復,政治腐敗,社會動蕩,統治階級內部矛盾尖銳,讓青年時期的陶淵明切實感受到官場風云的變幻莫測,也感受到了晉之官場的現實黑暗,讓崇尚心靈清凈的陶淵明個性承受嚴重壓抑,他也成了個“一肚子不合時宜”的人,最后,他終于自去其官。仕宦生涯的終結,是他對現實社會反抗的頂點,也讓他終于走上了歸田園居的悲壯人生,歸田時期。從晉安帝義熙二年(406)至宋文帝元嘉四年(427)病故,歸田后的20多年,是他創(chuàng)作最豐富的時期,心靈的沉靜,個性的釋放,內心的空明,少了官場爾虞我詐的干擾,沒了腐敗攻訐的煩亂,陶淵明終于可以想說就說,想唱就唱。在山水田園之間,他的靈感迸發(fā),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取得了極大成就,今存詩歌共125首,計四言詩9首,五言詩116首。
文學即人學,文品即人品。陶淵明用他的錚錚傲骨作支撐,開創(chuàng)了一代田園詩的新詩歌題材,并將之推向高峰,成為我國古代文化藝術寶庫的珍品,成為人們豐富和發(fā)展文藝創(chuàng)作以及學習、借鑒的源泉。李白說:“何時到彭澤,狂歌五柳前。”杜甫說:“焉得思如陶謝手。”蘇軾說:“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 諸人,皆莫及也。”得中國頂級詩人、詞人如此贊譽的,實在難能可貴也。陶淵明用他那廣闊的胸襟,剛正不阿的品格,直率的生活態(tài)度,熱愛田園生活的情操,親身體驗勞動生活的摯誠,以及執(zhí)著探索人生真諦,不斷追求美好理想的精神,無不成詩之體,詩之魂。
正因為文學也是社會生活的反映,正因為凡是杰出的作家,對其時代社會生活的某些本質方面,總應該有直接或間接、明顯或曲折的反映。陶淵明的田園詩反映了當時社會生活的某些本質,給后人也保留了大量可貴的歷史真相。他寫了農村的寧靜、祥瑞和蕭條、稀落,也寫了自己“歡會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和“夏日抱長饑,寒夜列被眠”,他“悠然見南山”,他“纖轡誠可學,違已詎非迷”。陶淵明是真實可愛的,他既寫田園居的樂,也寫田園居的苦,他把最本真的生活展現在了眾人面前,寫出了真實的現實,真實的自己,寫出了農村善良、淳樸的人們,寫出了農村幽靜優(yōu)美的環(huán)境和人們遠離世外被滌蕩干凈了的心靈,讓人向往。
看陶淵明寫菊,我替他高興,但同時替他不值。本是有才人,為何要歸隱,不是社會所逼,他斷不會讓自己滿腔的抱負隨著花謝花開。他以菊自喻,或許也只是他對自己撒的一個小謊吧。因為這個有著鴻鵠之志的男人,他深深地陷入了僵局,男人好斗的本性決定了他想翻云覆雨而不能,他自己是多么的無奈啊。
看他寫《飲酒》,我對這個男人充滿著悲憫。“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淡定是淡定,從容是從容,道理也實在,可是這里透出了多少無奈啊,這個男人是不得已的。以他之才,原本應高居廟堂之上,現在卻不得已要處江湖之遠,他甘心嗎?可是他不能,他是在借酒澆愁。不要責怪他用酒精來麻痹自己的神經,更不要責怪他因為飲酒過量,導致教子無方、其子無能,他并不是個沒有責任心的男人,只是當他躊躇滿志的時候,沒有提供給他施展抱負的平臺。嗜酒的男人很多,像這些流逝在歷史長河中卻又曾在這條長河中掀起浪花的男人一樣,他們都是真英雄,只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他們就是困獸,他們拼命把自己灌醉,也不過想讓自己的大腦處于暫時的休眠狀態(tài),寄情山水之間也只是轉移注意力,他們若之奈何!
陶淵明是孤獨的。他出生于沒落的顯宦家族,曾經的美好讓他還固守著一份執(zhí)著的優(yōu)越感,但是現實生活中的不得志又讓他陷入了深深的困境。當他的社會認同感無法實現,他只想要“尋找一個守節(jié)固窮的群體歸宿”,他要建立起自己的精神家園,他把他的理想都寄托在《桃花源記》里了。
他給世人描述了一個烏托邦的社會。那里“黃發(fā)垂髫,怡然自得”,那里“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他猛烈地抨擊了現實社會,表達了對理想社會的無限追慕,他用相對立的幽美的田園景象乃至“桃花源”式的理想來否定和批判當時的現實社會的丑陋,他用他高潔的審美理想給世人勾畫了一個令人神往的精神祭臺。
陶淵明家有無弦琴一張,與之相伴終身,閑來常撫弄寄意,十指在琴上輕攏慢拈,橫抹豎挑,朋友笑其有琴無聲,他答道:“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實習編輯/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