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對面床上住進了一個病人,這使我內心里有點不情愿,可也沒有什么辦法。幾天來,這間病房就住著我和我大姨,我們同吃同住同出進,說說笑笑已經習慣不能容納外人。
那女人一來,很能說,看樣子是平常農家婦人,可一點不怯場,大大方方。
他男人在一旁侍候著,遞這遞那,在她與我們說話的空隙,聽著她的吩咐,不卑不亢,很少說話,沉穩中不時露出笑容。
我睜眼閉眼的躺在床上,主要是我大姨逮著了知己似的家長里短說個不停。
此時,我們是在泰安郊區的一家骨科診所里,是一個老中醫憑著祖傳獨學而開設的疑難雜癥診室。這對夫妻來自鹽城,據那漂亮的妻說,他們兩口子天不亮就起床收拾,中途還倒了幾次車。他們準備在這長住,大包小包,臉盆鍋碗的帶了不少,上車下車,每行一步,男人先把一嘟嚕東西弄上車,再回頭來背她。
她得的是全身風濕性關節炎,兩腿站不直,不能行動,雙臂彎曲,白嫩的雙手胖得怪怪的,指關節突出無法打彎。所以,她說:“很多年了,大門都沒有出過,基本上成廢物了。地里的,家里的,大人孩子,豬狗牛羊,都得靠他(丈夫)一個人,好歹盼著農閑了還要找活打工,掙下錢供孩子上學給我治病。唉,我這病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
我大姨聽了,更起勁地問長問短,夸她丈夫脾氣好,夸她命好,竟然攤上這么個老實疼人的丈夫,“一進門我就看出是個好人了,你好命啊!”
她承認自己好命,可轉瞬臉色黯淡下來,說總歸也不全是好命,不然怎么得了這樣的病!可又一轉眼,她的臉色一下便明朗起來,生動地說:“不過,不怕的,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它。聽說這里的醫生很靈的,從這回去的那個老鄉,現在走路可正常呢。那天,我那口子一聽說這消息,我們天不亮就開始趕來了。”
很少說話的男人,開口前習慣性地從床沿欠了欠屁股,說:“是啊,從這里回去的老鄉,好的算利落了。你肯定也會好的,肯定會好的。你只要在這安心治療,什么也不用考慮牽掛。”
整整一個下午,我們的病房成了聊天場,“嘰哩呱啦”沒有住聲。那男人一直光著厚實的膀子,在一旁隨時看她的需要,謙和又體貼,是那種男子漢可依可偎的體貼和疼愛。把我大姨羨慕得嘖嘖連聲,最后,想起自己竟然暗自傷神,落下眼淚。
女人是聰明絕頂的靈透女人,一見大姨這樣,趕緊說:“好什么命啊,他這是沒辦法,心里不定怎么嫌棄我呢。無論怎么樣,還不是廢物一個,一年不知花掉多少錢,讓別人跟著受多少累!害得一大家子人一輩子都受窮受苦。哪像你,這么大年紀了,什么也不用做還白拿一千多塊工資。我們半年都掙不到呢,你才是有本事又好命的人。”
男人也附和說:“別哭,別哭。你不知道她遭了多大的罪。跟著我,吃的沒吃的,穿的沒穿的。她是個愛漂亮有志氣的人,得了這樣的病,人前都去不了,再大的本事用不上,那身上的罪,肚里的苦,不是外人知道的。她命苦著呢,我又掙不來錢。你不要眼饞她,不要眼饞她。”很少說話的丈夫,一提起老婆,口齒伶俐地說了這么多,說完,遞給老婆要的毛巾,去默默低頭抽煙了。
房間里多了兩個人,也就多了很多事。夜里很晚,才靜下來。天氣悶熱,翻來復去睡不著,苦惱透頂。
夜更深更重了,終于煩惱著迷糊了過去,還沒有完全睡死,就聽對面開始悉悉嗦嗦,低語喁喁。好像女人要撒尿,男人似端過一只盆,女人說新買的盆,不要撒了尿。男人不知怎么辦,女人要他下去看看有沒有舊盆破盆,拿一個上來。男人開門“咕咚咕咚”下去了,那鐵板造的空格樓梯,在深靜的夜里,像被人猛不丁用大木鋃頭擊中,無比振奮和興奮地哼哈有聲。
一會,男人又“咕咕咚咚”上來了,找來了舊盆。費了很大的周折,他們那邊好歹躺下了,一切還沒有安靜下來,女人又唉聲嘆氣,說想家想孩子,也熱也累,睡不著。
男人“吱吱嘎嘎”地坐起,摸索著趿上拖鞋,對她說:“要不扇一扇吧?”她“嗯”一聲。于是,他四處摸黑找可用來扇的東西,到處沒找到。女人說:“別找了,我要洗洗頭,熱死了,癢死了,唉呀,像有小針扎頭皮。”
我更加瘋狂地煩燥。
男人說那就洗洗吧。說完,開門又“咕咚咕咚”下樓去了。一會,他身重氣粗提水上來。于是,他們在這凌晨的黑暗里,在這間狹小閉悶的小病室里,就著床與床窄窄的空隙,摸索著“嘩嘩啦啦”地洗起了頭發。
女人手不能動,嘴一刻也不停下,一會兒這邊,這邊,用力點,用力搓幾下。啊,就這樣就這樣,真舒服,好呀,可給熱死了!一會兒這邊,這邊,這個地方沒有洗著,使勁抓、使點勁抓,向下點向下,嗯,就這樣……
他們這么一洗,好像洗了半個世紀般。
天,我感覺沒多久就亮了。
我抬頭看了看他們,再也不想忍耐,對女人說:“像你,也真是的,雖然是病人,也病了這么多年了。就算再嬌氣,深更半夜的,你們不休息,也不讓別人休息!就算你不休息,你男人幾百里地一路肩挑背扛地把你弄了來,不累嗎?明天還要給你看病,打針,侍候你,這么晚了,你還在指使他做這做那的,也不讓他休息一下,你也不想想,真是的!”
男人趕緊說:“對不起了,我沒有什么,我不要緊,打擾你休息了。”這么多年與病人打交道,看來他早已習以為常。第二天,他們又陪禮道歉,深感不好意思,我們便又和好如初。
到麥收時了,男人必須回家割麥子,更牽掛兩個孩子和請來看家的丈母娘。
一大早,男人出去買了一大堆吃的用的東西,包括女人換洗的內衣、襪子、衛生巾、雪花膏等等,一應俱全,把臉堆滿了笑,囑咐周圍的每一個人,拜托大家照應他老婆,替她打飯,熬藥,他很快就會回來。
大家都真心地應承著,讓他放一百個心。
其實,十幾天過去,女人能夠做一些輕微的自理了,所以,大家照顧她是沒問題的,可他仍是一臉的無奈和滿心的牽掛。
僅僅四五天,他就風塵仆仆趕回來了。身體更健壯,更黝黑,連頭發都成了黃浸浸的,給老婆帶回來各種家鄉愛吃的東西。老婆自是問長問短,問了孩子問老人,問了收成問家畜,好久都有說不完的話。
大家問他怎這么快就把地里的活收拾好了?他說:“還沒有完全收好,這兩天不打緊的當兒,我抽空過來看看,雖然每天都打電話,怕有什么閃失,這里的飯她吃不習慣,一塊兒送一點過來。”
第二天,男人果真匆匆地走了,沒有看到他的人。
女人越來越有點樣了,能夠坐到爐子面前自己熬藥,自己扶著墻小心地上廁所了。
男人還是隔三差五跑回來,收拾一回,囑咐一回,又匆匆離去。
我和大姨要出院回家了。聽說我們要走,她竟然一步一步地挪上了二樓,我們都為她高興。
半月后,我們回去復查,迎面在街上碰見她,女人要出去買飯,雖然走起來還是一拐一扭的,但能走那么長長一段路去買飯,看來真的是希望在即了。
過后,我們沒有再回去過。從此,便沒有了他們的消息,很快,我為了生活來到了南方,飄浮的心底深處,在忙累苦澀中,常常映出他們的影子,常常想起他們對生活沒有多大要求卻頑強追求的泰然和幸福。
(編輯/楊鐵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