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五

老街像被人隨意丟棄的一節麻繩，彎彎曲曲又錯落有致地臥在伊河岸邊。老街盛于明清，興于何時已無人記得。老街不寬，三丈有余，卻蜿蜒十里。逢集過節，街道上人群擁擠，遠遠望去，整條街就像一條扭動的蛇。老街兩旁店鋪挨著店鋪，老街的人歷代以經營店鋪為生計，家家戶戶日子殷實。老街人固守著小富即安的傳統，自古寧愿捐款捐物也不放男人外出當兵做官，因此當地流傳一句俗語：老街有男人無漢子。

牛五在清晨薄霧中跺著青石板，從老街南頭的葫蘆大院向街中的鐘鼓樓走來。老街鐘鼓樓建于明萬歷四十二年，清順治十三年與乾隆十年曾兩次重修。鐘鼓樓是用以報時和報更之樓，晨鐘暮鼓。鐘鼓樓所懸掛的大鐘與距其30里外的名寺白馬寺所懸掛的大鐘同時鑄造，因鑄造參數相同而產生共鳴，有了“東邊撞鐘西邊響，西邊撞鐘東邊鳴”的奇特景觀。在老街與鐘鼓樓同樣齊名的是距鐘鼓樓百米開外的“馬老大家羊肉湯館”。據說馬家羊肉湯館的創始人就是明朝時在鐘鼓樓打更的一個馬姓更夫，因有一手烹湯的手藝，就在鐘鼓樓下開了一湯館，生意甚火。到了改革開發的年代，馬家后人擴大經營，弟兄5個便分了家，所分的財產就是一鍋老湯。弟兄５人輪流一瓢湯，馬老大就因多舀了一瓢老湯的緣故，湯味就比其他兄弟的好，居住在城里的男女老少，幾乎沒有人沒去品嘗過馬老大家的羊肉湯。牛五總是踩著點趕到湯館，泛著熱氣的大鐵鍋剛好肉爛湯肥。牛五是一碗肥湯，兩個火燒饃泡進去，碗面上漂著一層紅紅的辣椒油。牛五一邊搖頭晃腦地吹著一邊順著碗沿呼嚕呼嚕地喝著，喝下多半碗湯，再讓老板把碗添滿，碗中的饃正好泡透。肥湯下肚，熱氣往臉上竄，額頭便滲出細汗。牛五愜意地抹抹嘴，伸伸雙臂。此時太陽正好擔在鐘鼓樓的檐角。

牛五跺著青石板回到院中，嫂子正在牛五的屋里收拾東西。

牛五說，嫂子，以后我的屋子自己收拾，你就別替我忙活了。

嫂子說，五子，你退伍回來３個月了，該出去找點事做啊。瞧瞧你，除了把被子疊得跟豆腐塊似的，其他還是一團遭。五子，你該談個女朋友了。

牛五低著頭，不說話。牛五脾氣倔，就聽嫂子的話。牛五６歲就失去了雙親，跟著哥哥屁股后面提溜大的。哥哥和牛五長得大相徑庭，哥哥英俊秀氣，高高的個頭，白白的皮膚。哥在劇團里唱戲，惹得劇團里的年輕姑娘魂不守舍。牛五五短身材，皮膚糙黑，虎頭虎腦。牛五常跟著哥哥去劇團看排戲，有時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排戲的場子是幾間廢舊的倉庫，冬天也沒個取暖設備，玩累的牛五就在鏘鏘的鑼鼓聲和咿咿呀呀的戲曲聲中酣酣睡去。牛五醒來時就會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件綠色軍大衣，身邊坐著個長得甜甜的姐姐。姐姐端著一個大大的掉了瓷的大白缸子，缸子里是熱氣騰騰的紅棗冰糖水。牛五咕咚地喝下一大半，姐姐示意牛五把剩下的送給哥哥。牛五就認識了后來成為自己嫂子的姐姐。牛五不喜歡看文戲，聽到大段大段的戲詞就犯困。牛五愛看武打戲，尤其是看著演員翻出讓人眼花繚亂的斤斗，他就按耐不住，也學著人家在地上打滾，弄得一身土灰。嫂子就在爐子上燒了開水，把牛五脫個精光，按在白鐵皮打成的大盆子里，舒舒服服地泡一陣子。

牛五１０歲那年，看了電影《少林寺》，纏著哥哥要去少林上武術學校。哥不同意，得花錢，哥正籌錢準備和嫂子結婚。嫂子支持牛五去武術學校，嫂子說咱倆人常年在外奔波演出，把五子總托付給鄰居也不是個長事。他喜歡學武術就讓他學，沒準再學成個李連杰呢。嫂子硬是推遲了婚期，把牛五送到了武術學校。武術學校的條件也不是太好，沒有室內訓練場，也是為了招惹游人的眼球，訓練都是在門前操場上，摸爬滾打，學員身上常常青一塊紫一塊。牛五是年齡最小的，還經常受到大學員的欺負，牛五都咬牙忍著，嫂子只要從外地演出回到老街，都要驅車兩個多小時趕到武校看望牛五，帶上幾樣好吃的及鞋、衣服。嫂子把牛五浸著汗漬的衣物統統洗干凈，晾曬好，陪著牛五呆上一天，趕著最后一班車回到老街。那年冬天，嫂子帶著新買的羽絨衣趕到武校，看到牛五的一雙小手已經凍裂出口子，嫂子心疼，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唰啦唰啦往下流，嫂子也不顧屋里還有別的學員，抓住牛五的一雙手就塞進自己的懷里，五子的兩只小手就被嫂子緊緊地按在自己的乳峰上。牛五咬著嘴唇，眼淚大顆大顆地灑在嫂子的手臂上。

嫂子說，五子，馬家牛肉館的老板想讓你去幫幫忙，都是幾輩的老街坊了。聽說，街上有幾個痞子最近總是找茬。

牛五說，嫂子，我不去。我是給軍區司令員做過警衛員的，哪能給他去看家護院，首長知道會不高興的。

嫂子說，咋的，給司令員做過警衛，就會有人抬大轎請你？

還真有人來請牛五。宏發公司金老板是做電料生意發大的，專程到葫蘆大院找牛五。

牛五，你真是給軍區首長干過警衛？

那還用說！

擒拿格斗、少林、太級都會？

那還用說！

好，跟我干，月薪兩千。

牛五當上了宏發公司保衛部的經理。

牛五感覺到哥嫂的關系不如以前了。劇團承包后，負責管理服裝的嫂子就下崗回家了。哥還在跟著劇團出去唱，聽說和承包人小艷整天混在一起。牛五回來３個多月了，哥也就回來過兩次，嫂子還是跑前跑后的，哥卻顯得不冷不熱。尤其到了晚上，哥嫂的屋里靜悄悄的，再沒有令牛五心急耳赤的呻吟聲了。

哥是在牛五上了兩年的武術學校后，把嫂子娶回家的。牛五興奮地舉著一萬響的鞭炮從葫蘆大院跑到鐘鼓樓下，放得整個街道彌漫著晨霧般的清煙。牛五家的老宅是前后兩個院子由一條過道串起來，前院大后院小，像個葫蘆，被稱為葫蘆院。老街的屋子都是通蓋，前后院的屋子蜿蜒幾十米，屋頂都是相通的。上屋的主人在上屋里喊一聲，下屋的人也能聽得見。牛五以前都是和哥住在上屋，牛五一上床就跟個小豬娃一樣，呼嚕睡到天亮。哥娶嫂子過門，把牛五安頓在下屋。嫂子進門那天，牛五多喝了飲料，半夜時被尿憋醒了。醒著的牛五聽到上屋傳來的嫂子呻吟聲，牛五嚇了一跳，以為嫂子病了，騰地就跳下床，奔向上屋就敲門，屋里嫂子的呻吟聲停了。哥生氣，五子，滾回去睡。五子說，哥，嫂子是不是病了，我聽到她喊了。門打開了，嫂子臉紅撲撲地站在他面前，說五子，嫂子和你哥在做游戲呢，沒事，快去睡吧啊。嫂子把五子送回屋里，蓋好被子。牛五慢慢知道了嫂子發出呻吟聲的原因，他覺得又新奇又讓人臉熱，以后再聽到上屋傳來嫂子呻吟聲五子就用被子捂住耳朵。

牛五大清早把又要外出演出的哥堵在屋里，甕聲甕氣地說，哥，你可不能做對不起嫂子的事。哥收拾著東西，說，干好你自己的事吧，我的事還輪不到你管。哥提著箱子往門外走，用手推了一下堵在門口的五子，竟然沒推動。五子雙手掬住哥的雙只胳膊一轉身，哥就由屋里站到了門外，五子說，哥，你要是對不住嫂子，我可不客氣。哥怔了怔，伸伸脖子說，還反了你了。虎著臉走了。

一天凌晨，一個打扮妖艷的女人從公司樓里出來，喚牛五開門。

牛五說，公司有規定，為保安全，每晚１１點到次日早晨６點３０分，沒有特殊情況不得開門。請你再等９０分鐘。

女人譏諷地說，不至于我叫你的老板來為我開門吧。

牛五說，規定是公司定的，老板也要執行。

女人沉不住氣，對牛五大聲吵嚷，牛五就是坐著不動。公司的人被驚動了，有的跑來看熱鬧。金老板的夫人也聽說了此事，很欣賞牛五。

金老板的夫人覺得牛五老實憨厚心眼實，就張羅著給牛五介紹對象，想來想去，想起了自己的一個堂表妹花花?；ɑㄔ谛∩唐肥袌?，租了幾節柜臺，賣兒童服裝。雖然說家是農村的，可來城里面也混打了好幾年，生意還做得不錯?；ɑ犝f牛五剛退伍回來，還沒有個正式工作，又比自己小，心里有些不愿意。金夫人勸她說，女大三，抱金磚啊。牛五家那所大宅院，可是塊風水寶地。老街就要進行舊城改造了，改造后的老街是仿明清建筑，牛五家的那所宅院正好臨街，光出租收的屋租就夠吃喝一輩子了。牛五沒爹沒媽，沒啥牽掛，你嫁了他，他不得上桿子巴結你，對你好。

花花就和牛五處上了。

周末，牛五把花花帶回家，嫂子張羅著做了一桌的飯菜。吃完飯，花花要幫著收拾，被嫂子攔住了。嫂子說，你倆去說話吧，等過了門，有你忙活的時候。花花便和牛五鉆到屋里，牛五給花花講在部隊的事。牛五說起在部隊的事，就像換個人似的，繪聲繪色滔滔不絕，花花也聽得新鮮，不時地被逗的咯咯直笑。牛五講完部隊的事，就像個悶瓜一般坐著傻笑?；ɑ▎柵Ｎ?，聽我姐說你的功夫好，你來兩套給我看看唄。牛五說，練武是用來健身的，在部隊是用來執行任務的，我練武可不是用來顯擺的?；ɑㄆ财沧煺f，可能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吧，你能用一只胳膊把我擼起來？牛五說，那還不容易，就走到花花跟前，一只手圈住花花的腰把花花抱起來，花花故意驚叫著，兩手摟住牛五的脖子，臉緊緊貼在牛五厚實的胸脯上。

屋外，嘩嘩啦啦下起雨來。

牛五說，花花，我送你回去吧。

花花說，這么大的雨你也趕我走，把我淋感冒了，你就美了，你心里根本就沒有我。

牛五沒了脾氣，說，我不是那個意思?；ɑ〒涞脚Ｎ宓纳砩希f，傻瓜啊，我今晚不走了。說著把嘴唇貼在牛五厚厚的嘴唇上，牛五笨拙地拱來拱去竟好一會啃不住正經位置。花花扯下牛五的衣服，又扯下自己的外衣，抓住牛五的手捂在自己豐滿的雙乳上。牛五渾身一激靈，一把推開花花，結結巴巴地說，不能，等咱們正式結婚了再做這事。

牛五還沒有享受到花花給的柔情，倆人的緣分就到了盡頭。那日，牛五接到電話，說花花在小商品市場因柜臺租位的事和鄰家打起來了，鄰家人多勢眾，花花吃了虧。牛五急急忙忙趕到時，鄰家的幾個女人還揪著花花的頭發，花花的衣領也被扯開了。牛五一個箭步竄上去，把纏在花花身上的兩個女子推到一邊?；ɑ〒涞脚Ｎ鍛牙锿弁鄞罂蓿f，揍他們，揍他們啊。牛五攥緊的拳頭慢慢松開，摟著花花說，走，咱去找派出所找工商局說理?；ɑ⊕昝摮雠Ｎ宓膽驯В钢Ｎ宓谋亲哟舐曀缓埃Ｎ?，你個窩囊廢。花花哭著走了。金夫人找到牛五也奚落他一通，說，五子，你還算個男子嗎？你還是條漢子嗎？牛五低著頭，搓著手說，讓我動手打人，我，我下不了手。從此，牛五與花花沒了下文。

牛五在公司半個多月沒有回家，回到家才發現，哥已經把自己的東西收拾過了，搬到劇團小艷那去了。嫂子和哥平平靜靜地沒吵沒鬧地分開了。

牛五火氣騰地頂上腦門，渾身氣得發抖，轉身就往屋外走。嫂子知道牛五的脾氣，趕忙拉住牛五。牛五被嫂子按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牛五呼哧呼哧喘粗氣。嫂子，你別攔我，我要教訓這個忘恩負義的哥哥。嫂子把毛巾在冷水中涮了涮遞給牛五，平靜地說，五子，我和你哥的緣分到了盡頭。你哥沒錯，我也沒錯。分開了，對你哥好，對我也好。五子，你要過好自己的生活，別操心我們的事情。嫂子，牛五忍不住抱住嫂子嗚嗚大哭。嫂子靜靜地站在牛五的跟前，任牛五扎著頭在自己的懷里哭泣。牛五哭了一通，心情也慢慢平靜下來。牛五問，嫂子，你今后打算怎么辦，我不讓你離開這個家。

嫂子說，你哥也是這樣說，說這個葫蘆院留給我了?？蛇@是你牛家的祖業，嫂子是不會要的，嫂子先給你照看著，等你娶了媳婦，安了家，嫂子就搬走。

牛五倔著脾氣說，我不要媳婦，就陪嫂子在這住一輩子。

嫂子說，凈說賭氣的話，你打一輩子光棍，嫂子還不愿意呢。再說，嫂子也沒說以后不再嫁人啊。

嫂子撫著牛五粗黑的頭發說，五子，嫂子把你一半當弟弟一半當孩子，你還是長不大啊。嫂子有做服裝的手藝，已經看中了一個門面，過些天就可以開張了。放心吧，嫂子不會虧待自己。

第二天牛五一上班就到了金老板的辦公室。

牛五說，老板。上次吃飯，我聽說咱有筆貨款沒討回來。

金老板愁眉苦臉地對牛五說，是啊。明市神氣公司訛了咱的５０萬元貨，兩年了一分也沒給。金老板隱瞞了當年因多喝了幾杯，被神氣公司的人用女人下了套，結果要告他欺負客戶妻子，只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的細節。

牛五說，我去要帳，老板說過要給獎勵的。

金老板喜出望外，說，不管是誰，討回貨款百分之二十獎勵。

牛五說，好，我去。

金老板說，牛五，你可小心點，那公司是當地的地痞，別吃虧啊。

神氣公司的辦公樓氣派豪華。公司的蒯老板聽說牛五是來討賬的就呵呵地笑，你還來討賬啊，你們給我們的貨是次品，還沒找你包賠損失呢。還有你們的金老板對我老婆動手動腳的，還沒找他算帳呢。看你大老遠來的，也挺辛苦，到財務支500塊回去吧。

牛五說，我不要500塊，我要50萬呢。金老板和您有啥事是你們之間的事，我是來討公司貨款的，公司的錢也是我們的血汗錢。

蒯老板收斂了笑臉說，你恐怕還不知道我公司在本市的影響吧。走吧，我手下的弟兄脾氣有些不好，別惹他們不高興啊。

門外就進來兩個高出牛五一頭的虎彪大漢，牛五啥也不說扭頭就走。

下午，牛五背了個編織袋又來到公司。牛五從袋中倒出一堆紅磚，蒯老板嚇了一跳，立即叫來兩個保膘。保膘正要上前，就見牛五蹲下身，拿起一塊磚一掌劈下，磚便斷為兩截。保鏢怔住了，不敢靠前。牛五連劈五塊磚，臉不紅氣不喘。隨即左手拿起半塊磚，右手中指尖頂在磚面，紅色的粉塵紛紛揚揚，頃刻間紅磚就被手指鉆透。牛五連鉆五塊磚，還是臉不變色心不跳。牛五抽出一節鐵絲，將鉆透了的磚塊穿成一串，這才緩緩站起身，拍拍手掌，我初來乍到也沒啥送老板的，這串項鏈算是見面禮。說罷，腳尖挑起鐵絲，小腿一抖，一串磚便掛到墻角的衣架上。

傍晚，蒯老板在自己家別墅外，看到一個壯實的男人用手掌在劈磚頭。

50萬元的匯票放在金老板的面前，金老板張大了嘴巴。

牛五說，我知道老板對我好，可我不適合在這干。沒幫你做啥事又不好意思離開，今天我可以告辭了。

金老板拿出20萬元，說，五子，這是給你的。

牛五搖搖頭，說，老板，我不要。我嫂子的服裝店過幾天要開張，你到我嫂子的服裝店給咱公司的人做套服裝就行了。我謝謝你了。

牛五嫂子服裝店開張，金老板帶著訂單前去祝賀。牛五嫂子告訴金老板，牛五去南方了。金老板感慨地說，咱老街少了條漢子。

責任編輯張艷茜

劉建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洛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有小說集《永遠的朋友》、《遭遇男子漢》、《ＪＭ計劃》。作品多次獲獎，并入選數十種文集，有作品被介紹到美國、韓國、新加坡等?，F就職中國工商銀行河南洛陽分行管理信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