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人物甚眾,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三教九流,無所不包。每個人物既有他不同于別人的一副面孔,當然每個人物便有他不同于別人的思想感情、心理狀態和性格特征。因此,作者對于他所塑造的人物形象,說什么話,說多少話,用怎樣的語氣口吻說話,都要極費斟酌、銖兩悉稱,如此,方能各如其分、神情畢肖地展示出每個人物復雜多樣的思想感情、心理狀態和性格特征。
而縱觀《紅樓夢》,全書人物對話所占的篇幅極大,幾至三分之二。如此大量的人物語言描寫,這在長篇小說里是不為多見的。作為一代語言巨匠的曹雪芹,正是以其爐火純青的語言駕馭能力,使其筆下的人物語言具有生活化、口語化、個性化、動作化的特點,從而收到了“但聞其聲,如見其人”的效果。
一、生活化的人物語言
《紅樓夢》直接取材于現實社會生活,從寫實的角度,用詩意的眼光予以觀照,“如實描寫,并無諱飾”,渾然天成,毫無機杼,達到了生活的真實的高度。而在這些生活化的選材中,最能夠表現出人物生動的神情的,當是活的語言,尤其是生活化的人物語言,如第二十回:
二人正說著,只見湘云走來,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頑,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幺愛三四五’了。”寶玉笑道:“你學慣了他,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問是誰。湘云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岔開。湘云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厄’去。阿彌陀佛,那才現在我眼里!”說的眾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
這段黛玉“俏語謔嬌音”的對話,就完完全全是活的生活,湘云“愛哥哥”的咬舌,黛玉“幺愛三四五”的取笑,自然而風趣,聽在耳里,在會心一笑的同時,分明感到一股濃郁的生活氣息正撲面而來,遂不得不在心下暗自嘆服作者體察生活之細致入微。
二、口語化的人物語言
在我國古代小說中,口語、俚語、方言的熟練運用,《紅樓夢》無疑是首屈一指的。小說中,人物語言都是以當時的“京話”為主的,于自然流暢中透著一股閑適氣,如:
你說說,好好兒的,又看上那個種樹的什么“云哥兒”“雨哥兒”的,這會子逼著我叫了他來。明兒叫上屋里聽見,可又是不好。
在此基礎上,又將口語、俚語等點綴其間,遂使人物語言更趨活潑、生動,更具表現力。如:
社還沒起,就有脫滑兒的了。
看得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
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先怕招了人。我離了這里,有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
你們就這么大膽子小看他,可是雞蛋往石頭上碰。
姨奶奶犯不著來罵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呢!
另外,《紅樓夢》的人物語言還有一些方言詞匯的運用,具有明顯的地方特色:有些極具北京風味,如諸多的兒化音;有些則頗有江南風情,如“辣子”“尷尬”“姑娘(姑媽)”等。
三、個性化的人物語言
《紅樓夢》人物語言的最大特點,乃在于其個性化。書中人物眾多,但其語言往往能準確地顯示人物的身份和地位,能形神兼備地表現出人物的個性特征。試看:
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
機敏、尖利,這是黛玉的語言。
有什么謝處。你只勸他好生靜養,別胡思亂想的就好了。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里,雖然彼時不怎么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
圓融、穩重,這是寶釵的語言。
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里去就去了。
溫和、奇特、有點“呆”,這是寶玉的語言。
姨媽瞧瞧,那個里頭不知頑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吊錢玩不了半個時辰,那里頭的錢就招手兒叫他了。只等把這一吊也叫進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氣也平了,又有正經事兒差我辦去了。機智詼諧、妙語連珠,這是鳳姐兒的語言。
我們也知艱難的。但俗語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憑他怎樣,你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
粗鄙、諂媚,這是劉姥姥的語言。
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里知道這清幽氣像。終是不讀書之過!
裝腔作勢、道貌岸然,這是賈政的語言。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主要人物的語言,既著意寫出其主體特征,又能根據復雜的人物性格和特定的語言環境,如實地寫出同一人物在不同情境下的不同語言特征,最明顯的例子便是寶釵平日語言頗為穩重平和,但偶然也會因受傷害而出語激憤:
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寶釵聽說,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二人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他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
四、動作化的人物語言
《紅樓夢》人物語言描寫的另一獨到之處便是其動作化。且看第二十六回薛蟠對寶玉說的一段話:
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驚動,只因明兒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古董行的程日興,他不知那里尋了來的這么粗這么長粉脆的鮮藕,這么大的大西瓜,這么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么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豬。你說,他這四樣禮可難得不難得?那魚、豬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么種出來的。我連忙孝敬了母親,趕著給你們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可巧唱曲兒的小么兒又才來了,我同你樂一天何如?”
“這么粗這么長”“這么大”“這么長”“這么大”這幾組簡單而重復的詞語,也只會出自這財大氣粗而又腹內空空的呆霸王薛蟠之口,透過這幾組詞語,我們分明可以看到薛蟠說此番話時那連比帶畫的一系列動作神態,無怪乎脂硯齋評以“如見如聞”四字。——如此,這呆霸王,“呆”得尚有幾分可愛。
無獨有偶,在第三十三回中賈環亦有一番比畫:
賈環見他父親盛怒,便乘機說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從那井邊一過,那井里淹死了一個丫頭,我看見人頭這樣大,身子這樣粗,泡的實在可怕,所以才趕著跑了過來。”
如果說薛蟠的比畫是其不學無術、語詞匱乏所致,是情急中的無意識動作;那么賈環的比畫,則是蓄意為之:有意夸張事實且裝出一副驚恐的樣子,在父親面前煽風點火,讒毀寶玉,有心借其父之手置寶玉于死地。如此,僅是兩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賈環的丑惡嘴臉便躍然紙上。
總之,人物語言,是《紅樓夢》中最好的文章;《紅樓夢》的人物,全是仗對話寫活的。作者筆下的人物對話,是感情隨時在跳動的活人的語言,最能表現出人物不同的身份、地位、性格、感情和所處的不同場合,使讀者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如感其情。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