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幫工,可沒有用機械或手工加工某種產品的意思。好像舊時有做這種行當者(現今的打工仔大約也是),他們去到工廠和作坊里,靠出賣勞力維持生計。要說的是,幫助一戶農家完成一種日子里挺重要的工程。
也不過就是苫房、砌墻、割柴火之類的活兒。
幫工前一天,東家先要去請幫工的。那一刻,東家的臉面顯得很是好看,笑眉笑眼的,口氣也柔柔。“六子啊,忙哪?可別累壞啦。也不知你明兒個能不能騰出工夫,俺家要請工割柴火,可要讓你受累啦!”態度好一點的這樣回道:“那么客氣干嗎?一村兒住著,誰用不著誰?”東家聽了這話愈加快活,說道:“這孩子,就是厚道,早晚準有大出息!”差一些的則這么說:“幫就幫唄!誰叫咱是個小伙子了,有勁氣。不幫誰就得罪誰,沒辦法!”東家就賠了笑臉道:“謝啦謝啦!這孩子!”碰了釘子的得到的是這樣的生硬言語:“幫什么幫?俺家活兒還干不過來呢!”東家亦得笑語回敬:“是哪是哪!家家過日子都有難念的經。不幫不要緊,俺明兒有酒菜招待幫工的,你也過去喝幾盅!”未答應幫工的小青年沖悻悻離去的東家背后唾道:“喝雞毛喝。不幫你工有什么臉兒喝你酒,真能雞巴拉花兒!”
第二日早,幫工的小青年聚到了東家。東家自然又要客氣一番,一一遞煙(那會兒兩毛錢一盒的紅嘴烏就是好煙了,可東家也得傾盡全力才能買來),甚者還拿起笤帚獻媚地拍打幫工的身上根本就沒有多少的灰塵。完了,吃早飯。早飯一般是苞米碴子干飯加白菜湯,叫幫工們可勁兒造一肚子干飯,為的是干活兒有力氣。飯后,便張羅著做活計。
農家人幫農家人的工,自然也有工頭子,以便統一指揮調動,盡量多出活兒。記得,我長成能出大力幫人家工的那陣兒,村兒里的工頭子是我的三堂叔,四十多歲的三叔長著一張棱角分明的大紅臉,下巴上有稀稀的黃胡須。三叔很有力氣,摔跤的時候,兩個小伙兒一前一后將他攔腰抱住也摔不倒他,卻被他像扔豆捆一樣把兩人扔到腳下摞成摞兒。農家里但凡砌墻制倉、打場割柴諸般活計,三叔沒有一樣不精且做起來十分“煞投”,也就是迅捷,誰也不敢和他比。三叔當上工頭子后,誰家請了工,先要將他請去核計活兒。開干的時候,三叔便聲聲吆喝,捎帶些葷喀兒,小工們聽了,個個開心,活兒也就做得有條不紊,且很是麻利。倘是沒有三叔在場,小工們便個個無精打采,活兒也就做得不那么像樣。
三叔當了二十多年工頭子。三叔最末一次當工頭是一個寒風颼颼的初冬日,那會兒他已六十多歲了。頭幾天的幾場急雨,把西街“二埋汰”家三間廂房的北山墻給涮倒了。當時正是半夜時分,“嘩啦啦”的轟倒聲誰家都聽得真切。二埋汰姓魯,所以得那么個不雅的外號,皆因他為人處事很不地道,一肚子壞道眼,還坑蒙拐騙偷,不做一樣好事兒。而且“鲇魚找鲇魚,嘎魚找嘎魚,撅嘴騾子配毛驢”,他的一臉麻子的老婆比他還壞,時不時就罵街,偷起東西來更是邪乎。兩口子自知人緣不好,過日子很少求別人,就自個兒關門瞎混。可是,這倒了房山墻的大事可不是自個兒能解決的,那倒了的房山墻若不趕在上凍前把它重新砌上,冬日里寒風毫無遮攔地竄入屋中,定會冷得沒法住人,那日子可真就沒法過了。二埋汰兩口子核計來核計去,互相支使著,最終還是二埋汰老婆極不情愿地出了家門。沒辦法,因為二埋汰這么嚇唬她:“我操你個死媽,你不去請工,我就扒了你的皮!”他老婆一邊往大門外挪動身子一邊咕噥著:“我操你個祖宗,你就會動五把抄!”
到了三叔家,二埋汰老婆很難看地笑著說道:“大兄弟,吃完飯歇著啦!該歇就得歇,別把身板累壞啦!”然后,誰也沒讓她,她就自個兒坐在了炕沿上。
二埋汰家房山墻倒了,三叔自然也知道,心中也就明白了他老婆來的目的。可三叔卻不吭聲,仰面躺在炕頭瞇著眼,毫無反應,臉陰得像就要來暴雨的天。前年夏的一個夜里,三叔家一菜園的土豆都叫人偷走了,三叔及全村人都心知肚明,定是二埋汰兩口子干的,因為世上沒有比那兩口子再壞的人。心慈面軟的三叔三嬸雖沒去爭討,心中卻記恨著呢!為啥?土豆是農家人的命根子。那年一冬和第二年一春,三叔一家因為斷了糧,又沒有土豆接濟,差點餓死。
二埋汰老婆見三叔不搭理她,便又訕笑著在炕沿兒上往前哧溜身子,湊近了三叔說:“大兄弟,嫂子先時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俺給你賠禮了!大兄弟是好人,嫂子可有事求你了,俺家房山墻……”
三叔沒稀聽,忽地側過身,臉沖墻假作呼呼睡起來。
二埋汰老婆自討沒趣,只得起身悻悻離去。回到家里,二埋汰見她沒把工頭三叔請來,一下子傻了眼,又沖老婆開罵:“狗娘養的,完蛋操!人都叫你得罪遍了,這日子還有個雞巴過?”他老婆回敬他:“你就是個雞巴好餅子啦?還不一個屌樣?有能耐你去請,去呀?”二埋汰熊了,卻說道:“拉雞巴倒吧,你請不來我就能請來啦?”尋思了一陣又說道:“我有辦法了,今冬咱先在菜窖里貓著,那里頭暖和,蘿卜白菜都不凍呢,等過年……”他老婆搶白他:“你真是一肚子熊道眼,菜窖里不透風,還不得把咱倆憋死呀!”二埋汰說:“可也是,那怎么辦呢?”接下去,兩口子就在屋地轉圈兒打磨磨,唉聲嘆氣,一籌莫展。
正此時,忽聽街上有人大聲地說話。“走哇六子,上魯二埋汰家幫工砌房山墻。”是三叔的聲音。另一個聲音說:“工頭三叔您叫去,咱哪能不去?其實呢……其實什么?走吧走吧!”聲音漸傳漸近。“走哇二愣子,上魯二埋汰家幫工砌房山墻。”“我幫他個屌!他們家人還是人么?”“你去不去?不去我把你卵子兒掙下來!”
“去去去,我算服你了三叔!”
不一會兒,三叔便聚攏了三十多名小工昂然走進二埋汰家院子。到了房北頭,三叔上下打量一番,就皺了眉。為何?原來二埋汰家北山墻是“軟山”,就是說,那山墻中間往上部分是用谷草扎成絡兒一條條串結起來,再里外一層層抹了黃泥,下半部分才是毛石壘成,難怪雨天常有的北掃風雨掃得日久,黃泥脫落,會轟然倒塌。要是全用石塊壘成“硬山”,那才結實,絕不會塌垮。可要壘成“硬山”,整整少了一半至少有5立方的毛石。這可怎么辦?三叔想想,有了主意,他命令小工快去河岸往回搬石頭,自個兒則回到家里,弄了副土籃兒,把自家院墻上的石頭拆下,來回飛跑著,一擔一擔往二埋汰家挑石頭。不多一時,一大堆完全夠用的毛石就備來了。三叔又不歇,給小工分了工,又立即行動,挑水和泥的,敲石填縫的,拉線扯繩的,搭架壘石的,個個忙得歡。因為房山墻要由里外兩面毛石構成,為了結實耐看,三叔親手做壘外層的活兒。
二埋汰兩口子湊近了,很驚愕又很不自然地看著幫工的場面。少頃,兩口子似返過神來,急身回屋,又急急出了院門。不一會兒又返回來了,眼圈紅紅地先往三叔口中塞進支紅嘴鳥香煙。叔正忙著砌石,騰不手來點燃,他身旁的小工一時又找不到火,二埋汰老婆說聲:“我回屋給你取洋火。”就折身去了,三叔等不及,把那支煙“噗”地一口吐到地上,繼續忙活著。二埋汰老婆回來了,把火柴往三叔手上一塞,又一支支給小工們遞煙,因為三叔沒抽,小工們就誰也不接煙,個個下力緊做,只聽得“嘁哧咔嚓”的砌石聲。
傍晌的時候,二埋汰兩口子踅過來吆喝道:“大兄弟、大侄子啊,進屋吃點飯吧!”他家究竟做沒做飯,并無人理會,個個仍是無聲地趕活計。
冬日天短,漸漸地日已偏西,房山墻砌到剛過半。三叔已站到丈余高的木架上,更加緊地做著,口里又不由自主地跟小工們磨叨著:“黑天前,必得砌到頂。要不今晚一凍,明兒一化,再接著砌,那叫兩合水,不牢實,快上大凍啦,人命關天哪!”小工們聽著,都不做聲,忙得更歡了。
那當時,60多歲的三叔完全忘記了世間的一切事情,蘊足了全身的力氣,像在做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情,認真而又發力地做著。從地面上頻頻拋向空中的毛石塊兒,塊塊都被三叔準確接住,再碼摞到合適的位置,他砌的北山墻的外墻也就飛快地往上長著,3名砌內墻的小工忙得氣喘吁吁,才勉強跟上。如此,到日頭剛剛隱入西山后面,二埋汰家倒了的軟北山墻終于被嚴絲合縫地壘成了“硬山”。此時,三叔方伸直了腰,兀自說了聲:“快上大凍啦,人命關天哪!”正要查看有什么不合意處,卻覺眼前一黑,凌空從高高的木架上栽下來……
若干年后的某日,二埋汰老兩口不知為何恁般巧地一同離世。村中人全去送葬,且個個抹著淚兒嘀咕:“世上沒有比這老兩口再好的人啦!”當時,老兩口的聞訊后不愿也不想卻不得不回來的在外地生活的兒子見到這場面心中很詫異,竟以為自己。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