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兒剛剛磨好三只玉石手球,電燈就滅了,屋里頓時濃濃漆黑一團了,停電。又是停電。水淋淋的玉雕機斷了血脈一樣呻吟片刻,不再掙扎了。
三月的夜風,攜著絲絲涼意從門縫兒擠進來,玉兒不禁打了一個寒戰,手里那只半成品手球驀地落在身邊那口破鍋里,響聲跑出好遠。
這可咋辦呢?玉兒獨自念叨一句,坐在木凳上,呆呆的,如一尊玉雕。玉兒呆然良久,哧溜下了木凳,扯著衣襟擦干兩手,從炕頭摸過火柴,燃起一截白蠟燭,屋里幽幽放出亮來。然而,活是不能再干了。一時間,玉兒心里窒悶得沒有一條縫兒,就走到屋外邊。身子倚在門框上,茫然得有點不知所措了。
天像一塊浸了水的黑抹布,濕漉漉的。螢火蟲般的幾點燈火,燃在空曠漆黑得山野里,使夜黑得好厲害。不知為啥,玉兒猛然感到自己的心魂飄散了,不留一絲痕跡地融進了茫茫夜色里。玉兒很想哭一場。玉兒有了這個欲望就不可遏制,一頭扎進屋里、兩手一揚撲在炕上,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驚得燭火好一陣東躲西藏。
玉兒太傷心了。傷心的玉兒想起許多傷心的往事,往事把她的哭聲推向高潮。玉兒哭了很久,自然有些累了,哭聲在身子的輕顫中低緩下來。篤篤篤……玉兒隱隱聽見一陣敲門聲,遙遠得如同來自天邊。她不禁怔了一下,慌忙翻身躍起來,抹干眼淚。村里的“爛黃瓜”又想占便宜來了,專趕陰雨天來,叫人逃不脫跑不掉,這回我要敲斷你的腿,她從墻角摸過那條事先備好的木棒子。踮著腳一步一步走到門前,但并不馬上將門拉開。篤篤篤……門外再次響起敲門聲,節奏很從容。
怕不是“爛黃瓜”?一絲涼意襲上臉頰,她這才意識到房門只是虛掩的,且裂著一條兩指寬的縫兒。于是,她把手里的棒子豎在門后的柴草堆上,抬手將門拉開,怯著聲問:“誰?”
門外的黑暗里,立著一條漢子。
漢子站在門前的臺階上,開口便道:“玉兒,天黑著,你準認不出俺了!”
玉兒覺得口音有些陌生,默默搖了搖頭。
漢子闊步走進屋里。
玉兒麻溜跟了進來。她在不很明亮的燭光里瞇細眼盯住漢子:漢子很年輕,身材高大結實,樣子忠厚,眼睛很深邃地閃著光……她頓時醒了記憶。三年前,這個販玉器的關里漢子,曾來家買過兩次玉器。他先前和孩子的爸爸一樣,也是一個警察,就因為一次執行任務,槍走火了致人死亡,才離開了警察隊伍。玉兒對他的印象一直不錯。他言語不很多,但說出話來句句占著理,辦事又利落又爽快,不像有些玉器販子,每說一句話都在彎彎腸子里磨來蹭去,聽起來水光溜滑挑不出一點毛刺,其實一肚子坑人道。
玉兒秀氣的臉上現出一絲笑意,忙問:“啥時候來的?”
“前天。”漢子坐在炕沿上,操著一口河南腔,“還有玉器賣嘛?”
“沒有。”玉兒回答。
“大哥不在家呀,又出案子了?”漢子問。
“他死了,去年在抓一個逃犯時,被那逃犯一刀捅死了。”玉兒的口氣攜著幾分傷感。
漢子長嘆一聲,很久沒有說話。看樣子也在想什么。
“哎,你那孩子呢?”漢子又問。
“孩子……”玉兒眼里忽然涌出淚水,玉珠般地凝在臉上。
漢子怔住了,心里一陣緊縮。
玉兒抬手抹去臉上的淚珠,望著那口破鍋里的半成品手球發呆。
漢子從衣袋里掏出一盒剛啟封的“紅塔山”,用手輕輕彈出一支,湊近蠟燭對著,叼在嘴上吸了一口:“孩子到底怎么啦?”
“住院了,昨天住的。他們催著交住院費,今下晌,妹子替我照看著,我跑家來,湊了200元錢。沒辦法,想連夜把這些半成品手球加工加工,推給城里玉器鋪,好交住院費,誰知又偏偏停了電,唉,他犧牲后,局里給了10000元錢,早就花光了,還拉了一屁股饑荒,我領個孩子撐門戶,哪天不吃不穿不用……”
“總共多少住院費?”漢子使勁吸了一口煙。
“1000元。”玉兒眼里再次涌出淚水,“可幾副手球,頂多能值200元。”
漢子走到那口破鍋前,蹲下身子抓起幾只手球,細著眼睛看了又看,然后丟進破鍋里。回身坐到炕沿上,繼續抽煙,一口接一口。
蠟燭簌簌淌著淚,一點一點矮了下去,快要燃到根了。燭頭將殘,愈發明亮起來。玉兒又取一支白蠟續上。
“我想把這玉雕機賣了。可著急忙慌的,又找不到合適的主……”玉兒臉色凄凄的。
“這是生意本錢,哪能說賣就賣呢!你可以找找公安局長,再要幾個錢,反正是因公犧牲的。”
漢子盯住女人那張秀麗的臉兒,目光灼灼的。
玉兒搖搖頭,感到一陣心跳如鼓,惶惶垂下頭去。
漢子移開目光,剛要抬手吸煙,身子一抖,煙蒂丟在地上,灼痛在手指上蔓延開來,他伸出腳尖狠勁擰滅了煙蒂。
“時候不早了,你回去睡吧!”玉兒聲音低低的。
漢子好像沒聽見,兀自又彈出一支煙,湊近燭火對著,叼在嘴上吸。淡淡的煙霧在他眼前升起又飄散,飄散又升起……
玉兒望著那破鍋里的手球出神。漢子也望著也出神。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陰冷而纏綿的小雨,雨絲斜斜地敲打著窗戶,沙沙直響,顯得執著而又漫不經心。夜已深沉,山里人早已忱著雨聲酣然睡去了。
許是因了雨聲的感染,玉兒心里越發焦灼憂愁起來。她似乎看見了兒子焦黃的小臉,以及妹子守候在病床前沉重如鉛的嘆息。臉色不禁蒼白如紙,美麗的眼睛里充滿了悲哀與絕望。
“這些半成品手球,我要了……”漢子看了女人一眼,從腰間的人造革包里抽出一沓錢來,隨手推給了她,“數數,1000元錢夠不夠?”
玉兒詫異地仰起臉,迅即伸手將錢推了回去;“不不不,這幾只破玉球不值這么多錢啊┅┅”
“玉兒,拿著先用吧!”漢子伸手也去推那錢。
錢在炕上,推來又推去,推去又推來,最后,兩人的手在燭影里集合了。女人沒抽手,漢子也沒抽手。直到四目灼灼相撞時,兩只手才觸電般地解散了。唯獨那錢留在燭影里。
窗外的雨聲更響了,夜更深了。
玉兒的胸脯起伏得很厲害,美麗的眼睛蒙眬而閃亮,如同兩顆燦爛的星星。
漢子偷偷打量一眼女人,迅即埋下一張紅紅的臉,呼吸變得曲折起來。
玉兒轉身去了外屋閂上房門,復又回到里屋,轉身上炕,默默放了褥子,橫了枕頭……
漢子對女人的舉動視而不見,依舊定定坐在炕沿上,又從煙盒里彈出一支煙。他的腳尖煙蒂已經尸橫遍野了。
褥單潔白如雪,細軟軟地鋪展開來。散發著女性的溫馨。玉兒盤腿坐在上面,由上而下,一個一個解衣扣……
漢子依舊坐在炕沿上吸著煙,并不抬眼看女人,目光始終盯在鞋尖上。
玉兒望著漢子,目光里滿是困惑。后停在第四個衣扣上不動了。漢子的平靜如水,反倒使她心里生出一種熱辣辣的渴望。
窗外的雨聲,如絲如縷地輕緩下來。屋里此刻寂寂如墳墓一樣。兩人似乎都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漢子和女人各自坐著,低頭想心事。玉兒很想問問他的年齡多大,家里有幾口人,有沒有媳婦,媳婦俊不俊等情況,然而早已心亂如麻了。漢子也很想說點什么,但嘴角很艱難地動了幾動,就什么也沒說。蠟已燃盡,兩人在深深的寂靜中坐了很久,想了很久。誰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話頭打破屋里的沉默。直到窗外的夜色遁去。
窗外的雨聲停了。太陽正在冉冉升起。火一樣熊熊燃燒。越燒越旺。朝霞一時燦爛了半個天空。
漢子拾起炕上的錢,替女人揣進衣兜里,很誠懇地說:“洗洗臉,趕快去醫院吧,別耽誤了孩子的病。”
玉兒眼里撲閃著淚花,哽哽咽咽地說:“我先替孩子謝謝你,今天不走,晚上……晚上來吧,我把鑰匙給你……”
漢子推回女人舉著鑰匙的手:“玉兒,我今天走,八點鐘的車,車票已經買了。”
玉兒說:“干啥走得這么急?”
漢子紅著臉說:“你若有心,就等著我,再來,我就不走了!”
玉兒仰起一張嬌艷紅潤的臉,動情地望著漢子,只覺得嗓子像堵了一塊鉛,將一大堆要說的話全都壓在了肚子里,唯有兩行熱淚無聲地滾過臉頰……
送走了漢子,玉兒便想:他說那話能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