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喬

這事是沒有緣由的。小喬今年三十五歲了，卻不嫁人。不是不想嫁，是嫁得不遂人愿，索性就不嫁。我和小喬是初中到高中的同學，也是好朋友，更是那種間斷了好久，打個電話就能掏心掏肺的摯友。

小喬長得很漂亮，白白凈凈的，單眼皮。眼睛有點小，卻很有神。她是那種文靜的女孩，擅長畫畫，她的繪畫作品曾經獲過獎。

那時候，班里有許多男生暗戀小喬，所以大家都說，只要小喬愿意嫁人，那么，她一定比我們優先。

有必要說一下，我是那種梳著男生頭發的女孩，個子很高，很帥，走起路來都生風。我還寫得一手好文章，女生們常常挽著我的胳膊，氣那些喜歡她們的男生。

小喬也喜歡挽我的胳膊。我們走在一起，無論是從前面看，后面看，正面看，側面看，都有點才子佳人的嫌疑。小喬那時梳著長發，長長的頭發溫柔地披下來，讓小喬更是嫵媚十分。

那時沒事時，我喜歡撫著小喬的頭發，一本正經地說，小喬，我喜歡你，你長大了嫁給我吧。說完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小喬就做樣子打我。我一邊大笑著，一邊飛快地跑開。小喬被我笑得臉上飛上了兩朵玫瑰，就開始追我。她一追，我跑得更快。我說小喬，來呀，來呀。我說小喬，你追不上我，你就是我老婆啦！

小喬的臉更紅了，像熟透的蘋果。那時候，小喬真是好看。

現在，小喬胖了。天天喝減肥湯，西紅柿、辣椒之類的，在一起爛燉。燉了，就當成三餐了。我看了，都有些心疼了。

有一次，小喬請我吃面。我吃了，但小喬不吃。我問小喬，不吃飯，你不餓嗎？小喬笑著，說不餓。小喬說完，就用好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我，看得我有點難為情。我說小喬，你別這么看我，好不好？

小喬說，怎么了？

我說，我發現你的眼神，像看情哥哥啊。沒等小喬反應過來，我就笑做一團了。

小喬的臉，瞬間紅了，但小喬沒有做樣子打我。我只是在小喬臉紅時，看到一絲傷感，從她的眉間瞬間掠過。

我發現，小喬雖然沒有結婚，但眼角的細紋，卻一點不比我少。

聽人說，沒有結婚的女人，是很容易老的。我說小喬，你怎么還不結婚呀？你看我們班同學的孩子，有的都上初中了。就是我的孩子，也上小學六年級了。

小喬笑了。其實我一直喜歡看小喬笑，她的笑是那么嫵媚。但她卻沒事一樣，仿佛我們在談別人的婚嫁。仿佛這個世上的男人都與她無關似的。

小喬說，看了那么多，都不行，怎么辦？

我說小喬，你不是學過算命嗎，給自己算一個。

小喬說，該來的總會來吧。

我知道小喬一定有很多故事，但是我從不敢問。我怕打開一扇久不開啟的門，就像怕一枚熟透落地的果子，生出了裂紋。有些東西，時間久了，都會有一層外殼，我怕陽光在一瞬，成為強盜，刺入那枚果子。

說起來，在我結婚的第二年，曾經給小喬介紹過一個男朋友，是我同事的弟弟。那是我第一次做媒。我對小喬說，這個男孩人品很好的，就是家里條件差一點，但是我相信，這一切都是暫時的。

于是，他們就在我的家里見面了。那個男孩第一眼就看上小喬了，可是小喬的態度卻不明朗。

晚上，我打電話，問小喬是否同意。小喬說，等等再看吧。可那個男孩，從此就迷上了小喬，經常給小喬打電話，寫情書。小喬呢，卻一直采取回避的態度。

我以為，小喬是嫌男孩家里窮，不好對我明說。所以，我也不好再說什么。但是出人意料的，是那個男孩到現在也沒有結婚。我問小喬，他是不是等你呢？怎么這么怪呀，你們都不結婚，是不是彼此還在等待呀？

小喬笑了，笑得我心里風生水起的。其實，我現在怕小喬的笑。她的笑里，有一種我說不出的蘊含。

我說，我知道了，你們都在苦苦地尋覓。也許有一天，你們會狹路相逢的。小喬就不再說話了，默默地，看著我。

我壞笑著，說小喬，你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帥哥。

小喬很認真地說，你比帥哥還經看哩。

我聽了，笑得都岔氣了。我都是小帥哥的媽媽了，還經看哩。

小喬三十五歲生日這天，下了大雨。晚上，小喬給我打電話，她說意林，你來好么，陪我一會兒。

我到小喬家時，小喬在房間里看電視。

小喬的爸爸很早就過世了，她是媽媽一手養大的。現在，媽媽到隔壁鄰居家，打麻將去了。小喬告訴我，她感覺好悶，所以就打電話了。

小喬的屋子，收拾得簡潔而大方。書桌上，放著我們倆高中時的合影。相片里，小喬挽著我的胳膊，嘴角露出甜甜的笑。而我呢，從相片里看，根本就不像女生。倒真像一個帥氣十足的阿仔呢。

我撫著那張相片，對小喬說，我那時真像男生呀。要是不認識我的人看了這張相片，一定會把我當作一個真男人哩。

小喬沒說話，只是把相片拿到她手里，不停地，撫著相片上的我。

我說小喬，我那張相片早沒有了，你這張保存得真好，像新的一樣啊。

小喬說，誰像你那么不經心呵，大大咧咧的，一點沒有把朋友當回事兒。

我笑了。看到這張相片，怎么感覺就像是昨天的事呢。

小喬推推我鼻梁上的眼鏡，一本正經地看著我。說是呀，我真的很想回到那段時光里哩。

其實，我喜歡到小喬這里來。喜歡坐在小喬屋子里，體會那種不染纖塵的感覺。但是，我好久沒來了。我發現，小喬的書桌上，放了好多碟。

我說小喬，你上班那么忙，怎么有時間看碟呢？

小喬沒看我，說，晚上看呀。

我說看到幾點呢？

小喬說，后半夜吧。

難怪小喬這么憔悴。

我看看碟的內容，才知道，都是韓劇。我也喜歡看韓劇，韓劇的情節，總是纏綿得讓人落淚。小喬給我倒了一杯紅酒，我接過來，兩口就喝光了。

小喬又給我倒了一杯，說你慢點。

這一次，我把杯子慢慢地放在唇邊，啜了一小口。

小喬點了五根蠟燭，把燈關了。這樣屋子里的氣氛，就變得朦朧了，迷離了。

我把杯舉起來，說小喬，生日快樂！然后，我又把紅酒一口喝光了，我渴得厲害。

小喬說，意林，謝謝你過來陪我。

我說你怎么這樣客氣，我們是好朋友啊。

小喬抬起手，幫我攏攏頭發，說你還是從前的樣子，我喜歡你梳短發的樣子，真的。

我說是啊，我的頭發一直都是這樣短。這么多年了，就沒變過。不過，我用手撫了撫小喬的長發，說小喬，我也打算留長發了。留得像你一樣長，多好。

我感覺到，小喬的身體驀地動了一下。好像是顫抖，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我說小喬，你冷嗎？

小喬說，不冷。

我伸手去摸小喬的手，發現小喬的手，很涼。我說小喬，你沒事吧，你真的不冷嗎？小喬笑了，輕輕地捏一下我的臉，說不冷。然后，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

我說小喬，我丈夫說，我留長發會溫柔一點的。所以，小喬你知道的，我梳了這么多年的短發，現在也真的想變一下了。女人是應該經常改變形象的，可是我們，小喬，我們怎么會從學生時代到現在，都不曾改變過自己的形象呢？兩個多傻的女人呀！我說小喬，你快結婚吧，找個好男人疼你。

小喬笑笑，說，好男人會有到現在還沒結婚的嗎？

我愣了一下，說小喬，可你是好女人呀。我要是男人呀，一定會天天纏著你。

小喬沒說話，我看到她如水的眼睛里，有什么在跳動。小喬的臉上，也漫上一抹微紅。

我說小喬，你的臉都紅了，你招了吧，你心里到底有誰？

燭光搖曳了幾下，窗外的雨忽然大起來了。小喬別過臉去，閃爍的燭光照在小喬身上，像一只只貪婪的手，在上面長久地逗留著。

屋子里，瞬間暗下來了。燭光朝一個方向倒去，風吹草低著。然后，慢慢地，又直起腰來，淑女一樣，淺怯嬌羞地立著。窗外的雨聲，很急促，步履匆忙地催逼著我們，慢慢老去。我和小喬的影子，一瞬間重疊在墻上。許久，才分開。

我的手被小喬握在手里，緊緊的。我能感覺到，小喬的喘息和心跳。我說小喬，怎么了？我又不能跑了，你把我的手都弄疼了。

小喬的臉，更紅了。

我說小喬，逗你的，緊張什么啊。

小喬笑了，一絲笑容春風一樣，掠過好看的嘴角。

我說小喬，你倒是招啊，你心里的人，到底是誰呀？

小喬松開我的手，用手拂去額前的頭發。她說，意林，那天我去見一個離婚的男人。他有身份，有地位。之所以離婚，是因為結婚那天晚上，他發現妻子不是處女。但他很有原則，絕不找年齡相差太大的，希望找一個和他年齡仿佛的。他恨老夫少妻的那種錯配，他說那有點欺負人，他說女人也是人呀，是需要好男人來疼的。而那種比他小太多的女孩子，他說和她們在一起時，他會有罪惡感。我還是第一次，從男人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觀點。

見過幾次面后，彼此感覺都很好。他邀請我去他家里坐坐。他是一個浪漫的人，進屋后，先給我倒了一杯紅酒。

不知道為什么，我根本靜不下心，來打量他房間的布置。我只是跟著他，走過一個一個屋子，最后，停留在一個很溫馨的內室里。那里有一張松軟的床。他拉著我的手，坐在那張大床上。他撫著我的長發，像你以前撫過的那樣，我的心里涌起一陣莫名的感覺。但是，你知道他說了一句什么？他在我的耳邊，輕輕地問了一句，破了嗎？我的頭仿佛被人重重地擊了一下。我絕望地閉上眼睛，淚水瘋狂地爬上我的臉。

他慌了，一直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站起來，用手撫了撫他的頭發，像你以前撫過的那樣。我看著他的眼睛，看了好久，輕聲地說，破了。然后，我轉身離去。

門在我的身后，發出一聲巨響。我重復說，破了。這樣大的聲音，會把什么都震破的。

意林，我每天晚上回來，無論有多晚，我都要看一會兒韓劇的。我喜歡劇里的情節，單純、熱烈。就像明朗的天空里，就該有明朗的云，就該有明朗的風，一樣的。徐徐而行。而我，就做一串風鈴吧，掛在樹上，用悅耳的聲音，為你一人而鳴。

兩個月前的一天夜里。外面也是下著大雨。我心情不好，就撐了一把傘，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最后走累了，我就站在路燈下，仰起臉，往上面看。路燈給人的感覺，是溫暖的。那團橘黃的光暈，讓人有在家的錯覺。

這時，一輛轎車在我身邊停下來了。車里的人，叫著我的名字。你知道那是誰嗎？是我們高中的同學，海楓。海楓叫我小喬時，我還懷疑是在夢里。那時，他還喜歡過我呢。我上了海楓的車，聽他說起上學時的事兒，不知什么原因，一路上，我的心都在莫名地跳。他送我到家門口時，說小喬，聽說你沒結婚，我能來找你嗎？我說，你不是結婚了嗎？海楓說，他離了。

我的心里有一種隱隱的，說不出的感覺。

后來，海楓找過我幾次，我們相處得很好。

有一天，我們約會時，海楓向我求婚。聽到海楓這句話，我的心里，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空了。好像我一直在等待的，并不是眼前的這個男人。我逃跑了，就像十幾年前，你給我介紹的那個男孩子一樣。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拒絕他，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小喬說到這里，一仰脖，把杯里紅酒一飲而盡。

我說小喬，你要慢慢喝的。

可是小喬的淚，流下來了，流得我張皇失措。我說，小喬，會有一個好男人的，你會遇到一個好男人的。你一定會遇到一個讓你心動的男人。

小喬擦了擦淚，說意林，我遇到過。

我說是誰？是他嗎？我從前給你介紹的那個？小喬搖頭。

小喬又說，意林，到我這個年齡了，還奢望有愛情嗎？我都等到了今天，我還會相信愛情嗎？到今天這個地步，我怎么可能隨便找個男人就嫁了呢？我都三十五了，我要找的男人，不可能是一事無成的。還有，你到現在也沒明白，我要找的人，不可能是我愛的。但是，我一直都不敢承認這個事實，所以我才會到現在，也找不到的。

我說，我明白了。我說小喬，我給你講一件事，是我親眼見到的。有一天中午，我站在辦公樓上望著窗外。窗外有一個平房。那平房的房頂，正好和我的辦公樓的二樓持平。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嗎？我看到一只可愛而美麗的鳥兒，正站在平房的房頂上，做好姿勢，我以為它要展開一次飛翔。

可是，我錯了，那只鳥兒以最快的速度，向那二樓的玻璃上撞去。那是厚重的玻璃呀，鳥兒不可能穿過去呀。它撞了一次，又一次，但是仍然不甘心。每一次它開始撞時，都要先飛回到那個房頂上去，調整好姿勢，然后，才再一次開始撞擊。

我一直在看，那只鳥兒最后已經有點精疲力竭了。但是，它仍然沒有放棄努力。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只鳥兒，為什么要往那玻璃上撞。但是，我想它一定在追求著一種完美。我說小喬，現在我發現，你有

點像那只鳥兒，這么多年來，你一次次調整好姿勢，卻一次次地失敗，就是因為，在你心里有一種完美。那是一種致命的完美。小喬聽了，沒有說話。

燭光中，我看到小喬的臉上，竟然莫名的浮起一絲笑意。那笑意里，仿佛盛著一個夏季的秘密，有著玫瑰般的高貴。

那天夜里，我很晚才回家。夢里都是小喬的影子，和那只鳥兒。

第二天，早上醒來，發現手機昨天晚上忘在小喬家里了。我打電話給小喬，小喬說她上班了，我的手機就放在書桌上，她媽媽在家，讓我自己去取。我到小喬家里時，小喬的媽媽在忙著收拾家務。我告訴她，我來取我的手機。小喬的媽媽就讓我自己到小喬的房間里去。

小喬的房間里，依然是那么整潔干凈。我和小喬的那張合影，就放在最醒目的地方。無論是誰，只要一進小喬的房間，第一眼看到的，就會是這張合影。

我的手機在書桌上，我拿起手機，正要離開，卻發現小喬的書架上多了些書。我是最愛看書的。于是，就去一本本地翻，想翻出一本，帶回家看。這時從一本書里，飄下一頁書簽。那書簽好熟。我記起，是我上學時給小喬做的。我揀起書簽，看見書簽上面畫著兩個小小的人兒。有一個，我認出是小喬。另一個，是男人，我似曾相識。

回到家，我想了好久。才明白，書簽上的男人，其實是從前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