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仁縣城是座舊城,之所以這么說,不僅僅是指它建筑的年代,還多少跟它的破敗有關(guān)。方圓幾公里對稱著的四個城門樓子只剩了一個,木檐都朽得差不多了,柱子中間懸掛的醒鐘,搖搖欲墜的蝕滿了銹跡,任憑風吹只是稍有晃動。
聽老輩人講,德仁兵變那年,城里四處都起了狼煙,夾雜著滾滾黃塵,將青磚的瓦脊瞬間就埋了。那才叫打仗,是剿匪的軍隊跟胡子打,在城墻外的土坡上,排子槍爆豆般將老百姓的耳朵都震聾了。
三天三夜的仗,守城的趙姓和萬姓兩支土匪綹子被徹底的擊潰了,除死傷大部外,剩余的幾十號人馬便棄城而走。綹子算是清除了,國民黨兵卻駐扎進來,城里又有了新的政權(quán)和統(tǒng)治。后來又經(jīng)歷了解放軍的攻城,火光中就有兩個城門樓子在炮火中毀了,僅剩了半壁城墻。
這都是老話,到了德仁縣城新中國成立后,天下算是太平了,縣城里不少的建筑更是相繼受損,剩的兩個城門樓子又毀掉一個,形單影只地在風雨中搖晃,像是在等待著發(fā)生變故,于歲月里萎靡著,漸漸地便也成為晚飯后城里人納涼的居所。
因為順那十幾級磚階攀上去,兩層的樓廳里,幾平方米大的地方均被木欄桿圍了,粉了漆,周遭是一尺寬的坐椅,憑欄可以臨風,還可以看遠處的大山和曲曲彎彎的河。
山有一多半是青色的,那河套則是灰白的,像女人頭上一條洗舊了的絲巾,在城門樓子上可看出去很遠,甚至是河流那幾處不明顯的拐彎的地方。
鞋子店就開在城門樓子腳下巷子里,靠城門樓十幾米的地方。有三間店鋪,店門口房檐下懸了塊長條的布幌,將檐下的窗子遮了大半扇。想要說的是木格格窗是老式的那種,兩塊磚頭大小的窗隔,嵌了雕有花紋的玻璃,一小塊一小塊就將陽光都切割成了碎片。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房子是仿古的建筑,即便是磚瓦,即便是院里的青石也都是需要閱讀的,遺忘的只是那即將逝去的久遠的年代,而不應(yīng)該是這氣派、這精美的老屋舊瓦。
鞋子店的布幌是淺黃色的,上面用紅絲線繡了個很周正的鞋字,一拉溜絲穗子迎風抖著,很有生氣。
老城區(qū)里住著的人都知道,這家叫永祥的鞋店是德仁縣城里唯一的經(jīng)營鞋子的店面。看得出來這間店鋪打德仁縣城鬧兵匪的時候起,生意就很是紅火過。那時候距今已經(jīng)是幾十年的時日了,有兩代人或者說是三代人用祖上傳下來的手藝和畢生的心血呵護著這塊旗子所固定住的招牌。雖說不是金字的招牌,卻也蒙承了過多的眼淚和灰塵,甚至是他們凝固了的血汗。凡是跟店鋪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孔姓人都知道這樣一個道理,鞋子店需要一代又一代的孔家人將其秉承下去,這便是買賣,這便是殷實無比的日子。
我們先來說德仁縣城兵匪時候的事情。
那是幾十年前的秋天。金黃的草木長滿了城外河套附近的堤岸,不時有鳥從葦草中飛起,穿透黃昏織就的夜色。漸起的夜色下,從城外來了掛三匹牲口的馬車,蹄聲得得,引得馬脖子上的銅鈴聲跟著就清脆地響起,一直傳到城門樓子里邊去。
我們會看到這樣的場景,趕車的漢子穿件藍色的土布褂子,坐在轅板上,揮鞭催馬。車廂里鋪了厚厚一層稻草,稻草上是繡了花的被褥,再上面坐了個女人。
依稀的光暈下,女人長得眉目清秀,面上像含了桃花一般。
隨著一聲更加清脆的鞭聲響起,馬車在城門口的哨卡旁站下了。趕車的漢子彎著腰身跟兩個端槍的兵痞說話。趕車的漢子臉上堆著笑,麻利地從懷里摸出兩塊銀元來塞到其中一個兵的手里。兩個兵一個趕車的漢子的臉上就都有了笑容,城門吱紐紐一聲便開了半扇,能容馬車過去的半扇。手里倒騰著兩塊銀元的兵,盯著車廂里坐的女人小聲說,二太太真是越長越水靈了。隨著話音馬車就進了城,順西邊的巷子隱進城里。夜色更深了些許,坐在車廂里的女人跟趕車的漢子說,柏成子,今晚上巷子里怎么沒掌上燈啊?趕車的漢子沒言語,只是甩了下手中的鞭子。
女人叫云秀,是鞋子店當家的。女人年輕貌美,當年從小張腰家?guī)X嫁過來時跟水蔥一般。那才是幾年前的事情呀,那時候鞋子店的孔老板身子骨還硬朗著呢,每個月都要坐了柏成子的馬車,去上百里的省城進做鞋子的面料和布匹呢。七八天往返一趟,到了家洗一洗就吃飯,喝兩壺溫好的酒之后,到房里歇下時還要跟云秀折騰一回。可跟著就鬧兵匪了,一股子萬姓的土匪襲進了城里,舞槍弄炮地占了城里的制高點城隍廟。那萬姓的匪首帶了幾個人幾條槍只來了鞋子店一次,就讓孔老板嚇尿了褲子。萬姓的匪首拉走了大小十二包鞋子,臨走時給孔老板丟下一顆子彈,說是頂那些鞋子錢的。那姓萬的匪首說,別小看了這粒米,是上好的黃銅做的呢,要好好保管著呀。那萬姓的匪首走了之后,孔老板就嚇得小便失了禁。二太太云秀說掌柜的是年歲大了,禁不得嚇了。只好自己當了家,接管起了鞋子店。
鞋是人們的足下之物,好歹都得穿著,你想想那萬姓的土匪帶著人一下子就拉走了大小十二包,這不是要孔掌柜的命嗎。倉庫里一下子就空了,雖說是兵荒馬亂的年月,可是誰都得穿鞋啊,給省城代賣部準備的貨源立馬便斷了捻子。二太太云秀一邊讓車把式柏成子套車將孔老板送到鄉(xiāng)下親戚家養(yǎng)一段時日。一邊吩咐幾位制鞋的伙計抓緊趕制,鋪面上除了擺幾雙平常用鞋外,還擺出了寫有“可定做”字樣的牌子,以緩解庫存的虧空。
夜深的時候,二太太云秀坐在天井里喝茶。
她身邊那兩棵樹的葉子開始凋零了,樹葉子枯萎的聲音隱約可見。二太太云秀望著廂房里黯淡的燈光發(fā)呆。
耳邊不時傳過來咯噔咯噔的聲音,她知道那是制鞋機器發(fā)出來的聲響。幾位制鞋師傅在連夜趕制那批鞋子。
那萬姓土匪頭子來的那天,云秀躲在裝雜貨的耳房里,順門縫看見土匪們拎著槍,將那十二包鞋裝上車,她恨得牙根子疼,想沖出去但想想自己不過是個女人家,還是忍了。鞋子店老板孔掌柜,也是她的男人只跟那幫家伙理論了幾句,便被打了幾槍托,推倒在地。那些土匪走后,孔掌柜竟魔癥了,整日里胡言亂語不說,還小便失了禁。二太太云秀只好跟家里人說,掌柜的是上了歲數(shù)了,便叫車把式柏成子套車將掌柜的暫時送到鄉(xiāng)下親戚家將養(yǎng)些時日,一來是躲躲兵匪,二來是便于她操持這個家。
孔掌柜算她有兩房太太,大太太早幾年就隨兒子去了天津衛(wèi),并經(jīng)營那里的一間糧食鋪子。家里除孔掌柜的一個啞巴侄子外,再沒別的近人。孔掌柜的啞巴侄子負責后廚,就是采買什么的。車把式柏成子倒是跟她們多年了,可柏成子話少,只悶頭做活從不多說什么,你看不出來他跟你這永祥鞋子店有多親近。云秀也不好挑,心想不就是一個車把式嗎?說白了就是個長工,憑干活吃飯拿工錢,你還能指望他什么?再就是三四個制鞋的師傅和學(xué)徒,孔掌柜一歇下來,還真得就靠云秀一個女人來執(zhí)掌這個鋪子了。
二太太云秀不懂得做鞋子,但她喜歡看師傅們做。有時候她就倚在窗子前看,有時候干脆就搬把小椅子進了作坊里瞧個仔細。師傅們有分工,做皮革的一伙做布活的一伙,往往是各干各的,互不干涉。鞋子店的伙計們多半是用手工操作,將皮子放水盆里泡軟了,撒上藥水,選分量輕、牢固、耐磨的下料,將底面和內(nèi)面用砂紙擦毛,弄粗糙,再壓平,上貼花、打孔和加襯墊,這些都需要有專門的技術(shù),需要特別注意各種細節(jié),要花費時間,制出的反毛皮鞋是供不應(yīng)求的,會打了包裝,轉(zhuǎn)船走水路運到京塘去,賣上價錢。
布鞋的流行是很值得一說的,做出來的鞋子可以應(yīng)節(jié)氣,分薄底厚底和夾層素緞之分,韌性而松軟,很受百姓喜歡。
二太太云秀看累了,就輕輕站起身,回房里睡會兒,那時候,鞋子鋪運轉(zhuǎn)正常,最讓她難心的則是過陣子進料的事。她還沒跟孔掌柜出去過,柏成子跟她提過醒,料用得差不多了,最晚拖不過下個月初,就得去一趟。
傍晚時分,做鞋子的黃師傅進了二太太的房里,黃師傅是找掌柜的算工錢的。
秋天總是在吹冰冷的風,風將菊花又一點點地消逝掉,冰冷的風告訴人們這是深秋了。
德仁縣城里的鞋子店也被冷風吹得早早就關(guān)了店門。車把式柏成子卸了車,將馬牽到后院的馬廄里拴好,再加了草料后,正想到歇乏的屋里取衣服回城北郊的家,卻發(fā)現(xiàn)了躺在馬廄稻草上一個受了傷的男人。
柏成子先看見那男人臉上的血跡,繼而是身上的,再就是他咬牙瞇眼昏沉沉的樣子。男人臉色青紫,手里握著槍,是說胡話呢,才被柏成子發(fā)現(xiàn)的。柏成子被嚇了一跳后,馬上去找了二太太。兩人合著力氣將男人弄進柏成子歇乏的屋子里。
夜深一點時,受傷的男人醒了過來。他喝了小半碗紅棗粥,又喝了半水瓢的涼開水。最后才涂了二太太云秀找給他并調(diào)好了的槍創(chuàng)藥。二太太云秀跟受傷的男人說,你是隊長,管著那么些兄弟呢,咋就親自來了呢?隊上的事情放得開嗎。這幾天土匪炸了營般四處盤查呢。
受傷的男人肩膀頭中了一槍,敷了藥后已無大礙了。等車把式柏成子走后,便抓了二太太云秀的手說,隊上有一半的人受了傷,急需藥品,才帶了兩個人趕過來,沒想到遭了土匪的伏擊。
二太太云秀扶男人去了正房,院子里下起了雨,東邊廂房里依舊傳出來制鞋機器的聲響,幾個師傅還沒歇著呢。
二太太云秀小聲地跟男人說,在趕那批鞋呢。
男人上了炕,將短槍掖在褥子下面,掏出煙口袋想卷一根,被二太太云秀搶過去。
房里熄了燈后,二太太云秀小聲地跟男人說,她有喜了。
十幾天后,土匪再一次光顧了德仁縣城西城門樓子下的永祥鞋子店。
這一回來的不是那萬姓的土匪,而是另外的一股。土匪頭子只有一只眼睛,手下背大槍的兵痞都稱他為趙爺。趙爺先是坐在鞋子店天井里的木椅上抽煙,抽那種焦黃的烤煙。然后吃啞巴給燉的肉,酒是盛在細嘴壺了的糧食酒,趙爺卻不用酒杯,吃一塊肉就捏起酒壺啁上一大口。一袋黃煙的功夫,他喝光了四壺酒。土匪頭子趙爺?shù)哪樉完P(guān)公樣了,他將腰里的盒子槍放到飯桌上,沖伺候他的車把式柏成子說,二太太怎么不來陪我喝一壺?
車把式柏成子臉上堆著笑說,掌柜的去城南的同泰行抓藥了。
土匪頭子趙爺翻了翻眼珠子說,得了病了?
車把式柏成子忙說是,得了肺癆,掌柜的說了再吃上三服藥若是不見好,那鞋店也得關(guān)門了。
土匪頭子趙爺抓起桌上的槍,丟下一句話帶人出了鞋子店。
土匪頭子趙爺說三天后來拿一百雙翻毛靴子。
土匪頭子趙爺走的當晚,二太太云秀就叫車把式柏成子套車,跟幾個制鞋師傅一起將幾大包縫好的棉鞋,裝上車,順城門送了出去。二太太用整整二十塊銀元打通了守門的關(guān)節(jié),那兩個兵匪收了銀元后,便開了城門,放柏成子的馬車出去了,然后關(guān)了城門棄了槍也出城逃之夭夭。拿二太太云秀的話說,每人十塊銀元回老家置房子置地足夠了。車把式柏成子趕著車揚鞭催馬,過河套走覆了積雪的荒草甸子,直奔張廣財領(lǐng)的龍眼溝。二太太跟他說,剿匪的縣大隊將士們急等著這十幾包棉鞋用呢。
第二天頭晌,車把式柏成子趕著車回了德仁縣城的鞋子店。三匹馬累死一匹,車把式柏成子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跟二太太云秀只說上一句話就死了。車把式柏成子說,連車帶鞋都被劫了。
二太太臉色慘白,悶在房里一聲不響。一袋煙的工夫后,她將幾位制鞋師傅叫來,每人給了幾塊銀元,打發(fā)他們趕緊逃命去。黃師傅堅決不走,其他師傅也不接錢。二太太沒辦法,將錢留給他們,囑啞巴守店,自己收拾衣物帶孔志松離開了鞋子店。
傍晚時分,土匪頭子趙爺帶人沖進鞋子鋪,血洗了店鋪,幾位制鞋師傅均被殺,只有啞巴腿上挨了一刀,保住了性命。
半年后,剿匪的部隊圍了德仁縣城,萬姓的和趙姓的兩股土匪被剿滅。
趙性的土匪中有個叫四寶的交代,那晚上他們血洗城西的鞋子鋪,是鞋子鋪的啞巴告的密,而啞巴卻是鞋子鋪孔掌柜的侄子。
土匪被剿滅后,二太太云秀帶著孔志松回到了德仁縣城,她去剿匪指揮部看了被關(guān)押著的啞巴,啞巴沒有任何表情。二太太云秀將有啞巴按了手印的審訊材料拿給他看,啞巴點頭表示是他做的。隊伍上的人告訴二太太云秀,縣大隊的伍隊長在攻城的時候犧牲了。二太太云秀愣了一下,隨后就哭了,她說怎么會呢?那可是咱最親的人啊。二太太拿手撫摸著孔志松的頭說,怎么會呢?他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鞋子店里只剩下了二太太云秀和兒子孔志松及其云秀的一個遠房嬸娘,衰敗的景象應(yīng)運而生。
我們再來說說德仁縣城新解放后鞋子店的事。
解放了,德仁縣城可以說是有了新氣象,可新政權(quán)的人卻接到群眾舉報,說鞋子店的掌柜二太太曾私通土匪,罪名是給土匪送過鞋子。他們就不停地找二太太的麻煩。鞋子店關(guān)門不說,還被那些偏激的鄉(xiāng)眾砸了幾回。
鞋子店就衰敗了。
幾年后,隨著歲月的流逝,德仁縣城也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德仁縣城解放后,孔志松沒有傳承祖上流傳下來的手藝,而是繼續(xù)在城里念書。這就是說鞋子店關(guān)門了。那屋宇店面還在,卻沒了那塊黃布幌,剿匪的隊伍進城后曾把這店鋪征用了,做了辦公室,人來人往的著實紅火了一陣子。
孔志松的娘二太太死在縣城解放五年后,孔志松正在省城里念書呢。他趕回家的時候,娘的棺已葬了,一個伺奉二太太云秀的遠房嬸娘,將一個四角訂了銅皮的柳條箱交到他手里,跟他說是他娘留下的遺物。
孔志松打開箱子,里面有那個小布口袋,部隊進城時交給娘的。布口袋被打開后,里面露出十幾塊銀元和一個牛皮紙信封,一頁信箋早已發(fā)黃并即將霉爛。孔志松將信箋湊在燈下,依稀辨認出是一張手寫的收條,有收到鞋子多少多少雙的字樣,數(shù)字看不清了,落款是四三年九月,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名上押了方紅印,使原本就看不清的人名更加模糊。
箱子里的東西還有兩件銀首飾和幾冊子賬本,再就是兩三個鋁鉛和黃銅打制的鞋樣子。
孔志松眼睛濕了,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娘受的苦。娘是在公審頑匪的時候受的苦,鞋子店的門窗一夜間就被砸了,那些穿著打補丁衣衫的人說娘將鞋子成包的送給過土匪,土匪又轉(zhuǎn)手送給了國民黨兵痞。有的人還說娘害死了鞋子店的孔掌柜的和那些制鞋的師傅。
孔志松想,娘是那么聰明一個女人,咋就不將這些東西拿出來呢?這不一下子就能將她自己的身世洗清白了嗎?而娘只是默默地承受著那些人的唾罵和白眼,一邊挨著欺負一邊拿出些積蓄,送兒子去省城念書。
孔志松知道他在省城里念書那幾年,娘過的是苦日子,鞋子店關(guān)門了,娘靠出租臨街的兩間鋪面維持生活,那些新政權(quán)的干部們很仇視她這個鞋子店的掌柜,說她跟土匪私通,不僅害了丈夫還給土匪送鞋子。
孔志松也不知道娘為什么就不跟那些人爭辯,娘是有證據(jù)能夠說明白她的清白的,可為什么她不講不爭呢,這幾乎成了孔志松心中的不解之謎。
鞋子店閑置起來,盡管門窗雕刻的花紋和銅鼻還在,木質(zhì)卻朽了。孔志松是記得的,德仁縣城解放那年,他才十幾歲,手里搖著個小紅旗跟在隊伍的后面跑,歡呼的隊伍一直到了城西門樓子底下。那天晚上全城放了好一陣子煙花,跟過年一樣。吃了晚飯后,孔志松的娘牽著他的手在鞋子鋪門口看煙花時,街面上來了兩個穿軍裝的兵,其中一個腰掛短槍的男人走到她們面前站住。男人將短槍從身前移到身后,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布袋遞到娘的手里說,您就是云秀大姐吧?我們是德仁縣大隊的,是伍隊長讓交給您的。
孔志松隱約記得娘手中的小布口袋的分量好像很重。
他想,娘是將那個小布袋壓在箱子底下沒拿出來啊。娘讓制鞋師傅們趕制的那些鞋是要送給自己的隊伍的。
孔志松蹲在天井里給娘云秀燒紙,火苗子舔著他的手。
他記得六歲時,娘帶他去了后院制鞋子的作坊,幾位師傅都對他笑著,逗他玩。那位姓黃的師傅停了手里的活計,彎腰給他量了兩只腳的尺寸,然后裁剪布料,抹槳糊沾袼褙,選鞋底,再穿針引線,兩袋煙的功夫,一雙虎頭鞋便做得了。二太太云秀親自給孔志松換上,真是鞋子增人色,簡直把幾位師傅看呆了。
作坊里堆滿了牲畜的皮、獸皮和各色的布匹,以及氨水、樹脂和糨糊,還有鞋楦,半成品的鞋子碼滿了木貨架。能叫上名字的有白綾高跟鞋,有羊皮金云鞋,有懶漢鞋及翻毛牛皮靴,面料講究,鞋底有氈質(zhì)和木質(zhì)之分,一看便知制鞋師傅的手藝,有了高超手藝的制鞋師傅,做出來的鞋才耐穿、結(jié)實和好看。
二太太云秀領(lǐng)著孔志松往外走時將黃師傅叫了出來。二太太云秀小聲跟黃師傅說,那批鞋子趕出多少了?黃師傅一邊把手上的糨糊往腰間的圍裙上擦一邊說,還得三整天,這不緊著趕呢嗎。二太太云秀說再抓緊些,初雪前一定要送過去。
孔志松只是看到一次那個腰上掛短槍的男人,來時給他帶了一包點心,夜里睡在了娘的房里。早上天沒亮就走了,娘還給那個男人一些銀元。
那男人走后,娘好像丟了魂一樣,在屋地上走了好幾圈。
之后,天就落雪了,雪一場跟著一場,把整個德仁縣城都染白了。
記憶有如一把刀子,有時候它鋒利,有時候會很遲鈍。
孔志松念完了高小又讀師范,他在師范畢業(yè)之后提箱籠鋪蓋回了德仁縣城。這是娘二太太云秀死去六年之后的一個晚秋。
孔志松下了火車就看到了那個矗在黃昏光暈下的城門樓子。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命中注定了的回歸。在他的印象中娘留下來的鞋子店就是他的家,他的魂應(yīng)該在那里。
孔志松已經(jīng)是個大男孩了,他長得跟娘一樣眉清目秀,黑色的學(xué)生服配一條白色的圍巾,使他顯得干凈利落。孔志松提著娘給他留下來的那只柳條箱,找到了巷子拐彎處的鞋子店。光陰荏苒,宅子更是破敗不堪了,門上的兩只銅環(huán)也失了一只。孔志松拍了幾下門,門就被吱鈕鈕地打開了。孔志松見到來給他開門的是個老女人,他識得那是早先伺奉過娘的遠房嬸娘,娘死了之后沒走,依舊留下來看店鋪。
嬸娘老眼昏花的湊近了孔志松身前,看究竟后便喜得抓了他的手,說少爺你回了,真的是你回來了嗎?孔志松說嬸子是我,我念完書了。
店鋪雖說是破敗了些,但院落及房間里卻被收拾得干干凈凈。孔志松在娘的屋里落了座,一邊喝茶一邊等著嬸娘給他做晚飯。其實,娘屋里沒多少擺設(shè),一套紅木桌椅,一架擺滿了瓷器的壁櫥和一只雕花木床便是全部家當。靠北邊的墻壁上仍舊掛著那幅八駿圖,畫面斑駁有些陳了。
孔志松吃過晚飯,又去偏房走了走,讓他沒想到的是那間制鞋子的作坊還在,并且被打掃得干干凈凈,他拿手撫摸著那幾架制鞋的機器,心里就有了某種酸楚。孔志松想到十幾年前,娘曾帶著他來看過師傅們干活的,娘坐在門口的木椅上,竟是那么專心致志地看幾位師傅縫制鞋子,機器聲竟是那么悅耳。
孔志松是多少對娘的身世有所了解的。
娘是革命隊伍上的人。他這么說其實并不過分,娘即便不是革命隊伍上的人那她也是隊伍上人的親朋。他見到過那個到他家里來的穿灰土布衣服腰上掛短槍的男人,可能就是跟娘熟識的縣大隊的伍隊長,那可是打土匪真正革命的人啊。
回房里睡覺時,他跟給他鋪被子的嬸娘說,這回他就不走了,他要工作了。
孔志松在第二天去縣教育工作隊報到要求分配工作時受到了阻力,具體辦事人員告訴他檔案上有污點,得先等等。
孔志松輕蔑地跟那個年輕的辦事員說得等多久?
那人說跟領(lǐng)導(dǎo)請示完就答復(fù)他。
孔志松說你把檔案拿給我看看,是什么污點。
那人說,笑話,檔案怎么能夠給你們個人看呢,都是組織上審核的。其實告訴你也沒什么,就跟你說了吧。是你母親的事情,她是小資本家吧,新中國成立后給土匪做過鞋子,私通罪呢。
孔志松就急了,說你們憑什么說我娘跟土匪私通,我娘是革命隊伍上的人呢。
孔志松的話讓那個年輕的辦事員呆住了,說你可莫亂說,這可是立場和性質(zhì)問題,是要有證據(jù)的,萬不可空口說瞎話。
孔志松說我不說瞎話,我這就把證據(jù)給你們拿來。
孔志松回到家,從那個柳條箱子里翻出娘留下的小布口袋,把那兩頁信紙和收條找出來,再仔細地看了一遍后,才在一本書里放好了,轉(zhuǎn)身去了縣教育工作隊。
那個年輕的辦事員見了孔志松拿出來的信件和收條,馬上去將兩位管事的人找來,三個人仔仔細細地研究了那收條,一致認為千真萬確是當時剿匪的縣大隊給打的收條,那上面的紅印章絕不會假,因為兩位管事的人中就有一人當時在縣大隊當兵。
他們將那信件和收條收下了,讓孔志松先回家里等著,明天就給他答復(fù)。
果真,第二天孔志松再去縣教育工作隊時,那個年輕的辦事員就跟他說,給你賀喜呀,你的工作有眉目了。說著話就出去找了他們的領(lǐng)導(dǎo)來,握了孔志松的手說,讓你們母子受委屈了。領(lǐng)導(dǎo)的話說得孔志松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領(lǐng)導(dǎo)很溫和很慈祥地說,把你留在縣府里工作吧,我們正好缺有文化的年輕人呢。
孔志松說不啦,他就想教孩子念書。
領(lǐng)導(dǎo)沒辦法只好說,那就去縣立小學(xué)吧。
天很快就冷了,雪也跟著落下來,一場接著一場的大雪將德仁縣城染得白茫茫的,連城門樓子也掛了霜衣裳,干凈起來。
孔志松依舊跟上了歲數(shù)的嬸娘住在鞋子鋪里,他每天早早就起來,拿了掃帚打掃院子里的積雪,然后,推開院門,到巷子里跑步。孔志松一直跑出巷子口,跑到城門邊上,再頂著滿頭的熱氣慢慢往回走。
鞋子店臨正街的兩間門面租出去了,是從河南來彈棉花的一家子人,大人吵小孩子鬧的,夾雜著彈機的嘣嘣聲,很吵。嬸娘好幾次跟孔志松說不行就攆走了吧,再招租一家安靜些的生意人。都被孔志松拒絕了,孔志松說他們靠彈棉花養(yǎng)家糊口呢,也不容易,咱就將就些。再有以后您就別喊我少爺了,我壓根本就不是什么少爺。
孔志松教學(xué)生們寫母親兩個字時,他說母親就是娘的意思,他這么解釋時眼角里是含著淚的。
兩年后,孔志松跟學(xué)校里的一個女老師訂了婚,那時縣里剛好成立了一些工廠,有被服廠、醬油廠、鑄造廠等等。孔志松聽說有制鞋廠,就興奮地回家里找出那幾個黃銅的和鋁鉛的鞋樣子,連同幾架機器給人家送了過去。制鞋廠的頭頭說,你來給我們當技師吧。孔志松笑著搖頭說,不會。人家說這小伙子真謙虛,你們家是世代做鞋子的,哪能沒有這份手藝呢。
孔志松臉紅著再一次搖搖頭,走出小工廠的大門。
孔志松一邊回學(xué)校一邊在心里想,娘和那些個制鞋的師傅要是活著該多好。
打那年開始,德仁縣城擴建了街道,西城門樓子扒掉了,可鞋子店卻還在,只是被一家糧食加工廠征用了。
孔志松分了兩間平房,他跟未婚妻說放暑假就刷房子,然后結(jié)婚。
那個跟他正熱戀著的女教師聽了后,臉上立刻就飛起了一層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