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芬終于有了下落,她在昆明打工。這個消息是在田芬失蹤二十幾天后,沈暢打電話告訴我的。他說他老婆去昆明串親戚,在清水街一家飯店吃飯,端盤子送菜來的恰好是田芬,沈暢的老婆很驚喜,想拉住田芬詢問一些她離開濱陽后的細節。但是,礙于當時飯館人聲嘈雜,田芬的臉部表情又極度慌亂,所以,沈暢的老婆打消了這個念頭,想等到吃過飯后到后廚去找她。等沈暢的老婆與幾個親戚酒足飯飽跑到后廚時,田芬已不知去向。很顯然,田芬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的下落,她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要和我絕決的了。
沈暢打電話來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站在陽臺上抽悶煙。沈暢的口氣有點沖,我聽出他話語中嘲笑的成份占多數,同情和安慰的色彩廖廖無幾。他向來是幸災樂禍的家伙,但是,我仍然從心底里感謝這個家伙,因為田芬現在在昆明某家飯館里打工這個消息對我來說,真的是太重要了。
從二十天前那個下著小雨的中午開始,我就陷入極度的焦急和不安之中。那天,我像往常一樣睡到日上三竿才睜開眼睛,睜眼只是一種迫不得已的形式,身體里仍然疲憊不堪。前一晚對田芬發動了兩場肉體攻擊,加上近來經濟不濟、寫作不順暢等諸多因素,我感到身心都很勞累。
不得不睜開眼睛,是因為聽到了兒子放學回來開門的聲音。我聽見兒子把吊在胸前的鑰匙插進門鎖,向左擰了兩圈半,門鎖“咔嚓”一聲開了,我在兒子跨進大門的一步之間,“噌”地一下從床上彈跳起來。
兒子把書包掛在門背后,像平常一樣徑直走進廚房,把呵欠連天的我晾在書房門邊。他是去找吃的。這個小畜牲,一放學回來就要用食物填充肚子,像一個被吊了三個月胃口的囚犯,從來顧不上跟我這個老子打個招呼。兒子走進廚房,不一會兒出來,總是嘴里塞滿食物,一只手端著碗,另一只手拿著筷子,后面緊跟出來的是腰系圍裙,兩只手都端著菜盤子的田芬,她一臉幸福的笑容,對著兒子柔聲細氣地嘟噥,慢點兒吃,小心噎著。又回過頭來故作惱怒地看著我說,看你那懶樣,太陽都曬著屁股了才起床,還不快洗漱吃飯,德行!我聽出她看似埋怨的語氣里充滿母性的溫柔,心中禁不住蕩起幸福的漣漪,就一路小跑,到衛生間洗漱干凈,又一路小跑,回到桌子前面開始吃飯。
兒子、田芬和我,我們三個在一起度過了許許多多這樣的中午,桌子邊縈繞著母親關愛兒子、妻子嬌嘖丈夫、兒子和丈夫幸福地咀嚼飯菜發出來的各種各樣的聲音。這情景簡直就是一個和和睦睦的三口之家。外人根本看不出來,其實,田芬只不過是我雇用的一個小保姆,我是一個離婚十年的單身男人,我的兒子只差三個月就能拿到小學文憑。
那天中午,我和往常的任何一個中午一樣,懶洋洋地靠在書房的門框上,看著兒子圓乎乎的腦袋被廚房的門洞吞沒。我猜想今天中午田芬做的會是什么菜。兒子最喜歡吃干煸豆角,我最喜歡吃濱陽的豆花。豆角是季節菜,擇時上市,初上市時價貴如油,悠悠忽忽月兒四十天就歇市,到歇市時也不過比初上市時便宜個塊兒八角的,而濱陽的豆花是四季菜,常吃常有,價格實惠??商锓铱偸菍ξ覂鹤悠?,一到豆角上市起,她總是省了打濱陽豆花的錢,買豆角來炒給我兒子吃。最初幾次我抗議過,但是,想像田芬作為一個小保姆,能隨著雇主兒子的飲食習慣做飯菜,這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呢。最起碼兒子被養的膘肥體壯,省了我不少心,我也就由著她去,雖然我失去了許多吃濱陽豆花的機會。
現在是春末夏初,正是第一茬豆角上市的時期,今兒中午,田芬做的肯定又是干煸豆角。哎,看來,盼望了好幾天的濱陽豆花又無望了。我剛嘆了一口氣,兒子就從廚房跑出來,嘴里空空如也地喊著,餓死了,老K,小田姐哪去了?這會兒還不做飯。
我一愣,自從田芬來我家,六年來,買菜不是我的事,做飯也不是我的事,我只等著和兒子一起對著桌子上或酸或甜或咸或辣的飯菜風卷殘云,何曾想過廚房里沒有現成的飯菜時,我和兒子該怎么辦。
兒子問,老K,她會不會買菜去了?
我說,不會,她每天都是十點以前就把菜買回來,你放學前一定會把飯做好。
兒子又問,她會不會是回家去了?
我搖了搖頭。田芬每次都是家里有大事才回去,這樣的時候不太多,一年也就兩、三次。每次回家,她總是提前兩天就跟我通氣,征詢我的吃飯問題,當然是指出去吃還是在家吃。要是出去吃,她在家呆個三、兩天,一定會緊趕慢趕地回來,她說長時間在外面吃飯,怕營養不良,害怕得什么傳染病。要是在家吃,她就會把好幾天的菜一次性炒好,放在冰箱里,每個盤子旁邊都放著寫上日期的小紙片,這些小紙片把每頓飯都搭配得體,我和兒子只管按照小紙片上的日期定時把菜取出來,放進微波爐里熱一下就能吃。常常在最后一張小紙片被我和兒子膽顫心驚地抽出冰箱的時候,她就會回來,回到我在濱陽縣城西北角租住的這套八十五平米的三居室里,繼續重復她圍著鍋臺轉的日子。
平日里,田芬很少出門。她在濱陽縣城生活了六年,朋友卻沒有一個,熟人也都是我的狐朋狗友,全是經過我的渠道認識的,關系也就不深。她與沈暢的老婆倒很合得來,也只是偶爾約著一起去逛逛街,買點衣服或者是聊聊天什么的,她從來不主動去沈暢家,每次都是沈暢的老婆來我家找她。
那她會去哪里呢?我心里泛起隱隱的不安。
這時,兒子又站到我面前,陰沉著臉說,老K,你倒是想辦法去找呀。小田姐八成是離家出走了。
我大驚,何以見得?
兒子緊走幾步,跨進我和田芬的臥室,指著衣柜說,你看,小田姐的衣服都不在了。她肯定是離家出走了。
我看著空蕩蕩的衣柜,腦門子一蒙,意識就模糊起來。
田芬八成是離家出走了。但是,她為什么要離家出走呢?接下來的幾天,我心里一直在琢磨這個問題,一邊琢磨一邊四處打聽她的消息。先是從鄰居王大媽那里得知田芬失蹤的那天,一大早,她看見田芬提著個大旅行包,匆匆忙忙下樓去,轉過樓角就貓腰鉆進一輛夏利出租車,車子離弦的箭般射進晨曦里。然后,我又聽見一個朋友說在濱陽汽車站看見田芬,手里拉著個旅行包,在等候不知開往哪個方向的車。兩次聽說里描述的都是同一個紅色的旅行包,那是我上一次到省城參加筆會時買的。在時間上又是同一天上午。
種種驚人的吻合,讓我不得不相信,田芬真的是離家出走了,她離開了這個與我和我的兒子共同生活了六年的家,走出了濱陽縣城——這個她少女的青春美夢最先駛入的港口。
二
我是在楊帆離開的第二個月雇傭田芬來我家當小保姆的。
妻子跟隨外地客商私奔的那一年,兒子才四歲。當時,我在離縣城三十里地的一家鄉鎮企業辦公室當秘書,企業正值紅火期,各種雜事和應酬都很多,我這個全廠一百多號職工中間唯一的一個大專生自然成了企業的招牌菜,每桌必備。加上當時我年輕氣盛,雄心壯志,視工作勝過生命,唯恐稍事不周,在前程路上栽跟頭,只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她一氣之下,拋下我和年幼的兒子,與一個外地商人私奔了。
我痛定思痛,方明白妻子的紅杏出墻是因我而起,后悔也已于事無補。后院失竊使我再難專心投入工作,精神一蹶不振。真是屋漏又逢連陰雨,正在這時,廠長貪污東窗事發,當一切陰暗大白于天下時,全廠職工才警覺我們為之揮熱血、灑熱汗、辛勤勞作的廠子已負外債上千萬,我們用血汗換來的鈔票,全部流入廠長的腰包,被他包養的三個情婦揮霍一空。廠子宣告破產,我們做了中國改革開放旗幟下的又一批下崗工人。
雄心壯志被擱淺,婚姻不離自散,我承受不住這雙重的打擊,大病了三個月。三個月后,我像經歷了一場脫胎換骨的手術,徹底變了一個人,我開始學著抽煙,喝酒,打牌,找女人胡混。精神的麻醉和肉體的放縱,讓我得到了暫時的安慰。
這樣過了半年,一次很偶然的機會,我在“夢之蝶”遇到了楊帆?!皦糁笔且粋€位于縣城中心地段的舞廳,無論是裝修水準還是服務小姐的外形素質,在濱陽縣城都稱得上是一流。來舞廳消遣的除了縣直機關稍握權利的部分官員,就是一些暴發戶和干部子弟。巴掌大的濱陽縣城,區區幾萬人口,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誰都知道誰的家底和背景。每晚光臨“夢之蝶”的這群人,就屬于濱陽縣城的上層人士,地位均衡,權勢相當,誰也不買誰的帳,誰也不敢欺負誰。而我,是背負著下崗工人的身份來“夢之蝶”尋求刺激的。我的身份在踏進“夢之蝶”的大門不到三分鐘,就傳遍了舞廳的每個角落。因此,我觸及的每一束眼光都顯現出不屑一顧的神情,顯然,人們并沒有把背負著低賤身份的我放在眼里。而我打腫臉充胖子,高昂著頭在人群里橫沖直撞,用一幅更加不可一世的模樣占據了他們瞪得溜兒圓的瞳孔。周圍的人臉上紛紛浮起憤怒和不滿。我更加狂傲,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我來“夢之蝶”尋找的就是這種刺激。我下崗了,工作沒了,老婆跑了,仿佛在一夜之間,由一個驕傲的王子變成了一個街頭地痞,我痛苦,我空虛,我無聊,而“夢之蝶”歌舞升平、燈火輝煌、美女如云的一切,都能暫時滿足我的精神和肉體需求,那么,從羞澀的口袋里擠出點錢來換取這份刺激,我認為是值得的。
我的目中無人終于引起了人群實質性的回應,他們用極其迅捷的速度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相互勾結,還沒等我作出防備,就一擁而上,把我按在地上痛扁了一頓,之后,扔出了“夢之蝶”的大門。這些政府機關的官員、腰纏萬貫的暴發戶和背靠“大樹”極具后臺的干部子弟們,統統在一個下崗工人的皮肉上留下了他們高貴的爪印。能夠在這樣月光融融的夜晚,能夠在滿室的鶯歌燕舞中和著節拍毆打一個衣著平平、頭發略顯凌亂、沒有背景和地位卻斗膽包天自不量力的家伙,可以說是他們今天晚上最痛快的發泄,今天晚上與他們所有的擁滿平俗的享樂的晚上相比起來,似乎更有意義。他們今天晚上和我的這場“艷遇”,足以讓他們津津樂道很久。
他們在人數和體力的較量上占了上風,卻不知我才是這場“戰斗”最終的勝利者。我窮困潦倒,我妻離子散,我身份低賤,我卻用這些微不足道的資本換來了他們腦滿腸肥的嫉妒和憤怒,無疑這是更值的。
所以,當我滿身血污地趴在“夢之蝶”大門外冰冷的水泥地上時,心里迸發出來的卻是陣陣竊喜。先前,我身體里的血液洶涌著,把整個身體都撐得腫脹難忍。一陣被嫉妒燒焦的拳打腳踢,在我的皮膚上制造出一些大小不一的口子,那些血漿得以從這些缺口里流淌出來,不,是噴射出來,看著它們由紫紅慢慢變成黑紅,由液體漸漸變成固體,我仍然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反而產生一種報復時的快感和報復后的疲憊。
在重重襲來的疲憊里,我幸福而滿足地想要睡去。這時,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沒事吧?”我拼盡身體里僅有的力氣想睜開眼睛,卻只在眼睫毛模糊的身影里看見“夢之蝶”門口模糊的燈光慢慢融入昏黃的夜色中。黑暗,快速而沉重地覆蓋過來。
我重新睜開眼睛,是在一個陽光和煦的早晨,空氣里蕩漾著一股茉莉花的香氣。床邊坐著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他告訴我她叫揚帆。我說,你的名字很好聽。她說,你流了很多血。
“血”字從她的紅唇白齒尖閃跳出來,我的小腹突然涌起一股溫熱。我看著她,臉上浮起詭秘的笑容。我告訴她我想和她做愛。她說等你養好傷再說。她這一說,我就猜她是“夢之蝶”的舞女。
果然,她說她是“夢之蝶”的舞女,這是在她認為我的傷已經痊愈,完全可以做那事時告訴我的。我并沒有因為這個事實而看低她,反而感覺到一種受寵若驚的幸福,不是因為我的窮困,而是因為她的性感和漂亮。
接下來,我們很自然地睡到我和妻子結婚時購置的那張席夢思上,瘋狂地做愛。她嫻熟的肢體語言和千嬌百媚的面部表情,只一次,就牢牢地拴住了我的心。我想,我是真地愛上她了。
楊帆成了我的情婦,正確地說,她應該是我的未婚妻。雖然我老婆沒有正式和我辦理離婚手續,可我想她是不會再回來了,要一個女人放棄現成的寶馬香車、華衣別墅來守著我這個貧道中人居家過日子,仿佛是不太現實的事。就算是有朝一日,她被外地商人拋棄了回來找我,我也不會再和她繼續前緣。況且,我和楊帆相處三個月后,就萌發出想和她結婚的念頭,我把這個想法跟她講了好幾次,每次她都不表態,只笑著坐到我的膝上,或者是從我的身后抱住我的腰,用她那十個精靈般的細長手指輕輕地撫摸我的身體。我的欲望火一般燃燒起來,瞬間就與她雙雙進入水乳相融的境地。
那些日子,我完全把送到鄉下我父母那里寄養的兒子忘記了,全身心地投入到與楊帆的耳鬢廝磨中去,被妻子拋棄的恥辱和傷痛基本上被與楊帆相處迸發出來的激情沖淡了。但是,沒過多久,新的煩惱又出現了,我發現楊帆除了在我家留宿外,還常常往“夢之蝶”跑,也就是說,楊帆在與我做那事的同時,也在和別的男人做??晌乙呀洂凵纤?,并且想和她結婚,愛她就是想單獨占有她,讓她只成為我一個人的。
于是,在一次完事后,我準備和她認真地談一談心里的想法。她坐在梳妝鏡前面梳頭,我說,你還在“夢之蝶”做事?
她愣了一下,轉過頭看了我一眼,看見我臉上滿是溫情,就漫不經心地說,是呀。
我不準你再去!我的聲調突然之間提高了好幾十個分貝,這個音量把我從床上彈跳到她面前。這句話仿佛是一顆被滿腔怒火投擲出去的手榴彈,把我自己震得先愣在那里,把楊帆炸成個雙手叉腰、滿臉通紅的潑婦,她指著我的鼻尖,厲聲吼道,老K, 你這個王八蛋,你算什么東西呀,你不準我去“夢之蝶”掙錢,那你讓我吃香喝辣、穿金戴銀呀??纯?,我都跟了你多久了,你在我身上才花了幾個錢?我在“夢之蝶”隨手找一個傍上,也比跟著你強百倍,你說我跟著你究竟圖什么?
我骨子里僅存的那點自尊和與楊帆相處這幾個月培養起來的那點自信,瞬間就被楊帆的質問砸得粉碎,我惱羞成怒地抬起手掌,照準楊帆那張涂滿厚厚脂粉的臉扇過去,“啪”的一聲過后,楊帆的臉上紅是紅,白是白,非常耀眼。她咬牙切齒地盯著我,我心虛而又憤怒地把眼光從她臉上移開。她一轉身,跑出門去了。
整整一個星期,楊帆都沒來我家,我也沒去找她。其實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楊帆是何方人氏,具體住在那里,因為每次都是楊帆到我家里來。廠子雖然垮了,我還住著原單位的集資房,就在濱陽縣城西南角,三室一廳,挺寬敞。楊帆三天兩頭就跑來一趟,來了我們就忙著做愛,完事后她休息一會兒就走人。我時不時地給她塞幾張鈔票,票面很小,但是對于已經下崗目前又沒有什么收入的我來說,這已是一筆很大的開支了。
仔細想想,楊帆跟了我好幾個月,我確實沒有付出太多,她是個婊子出身,不但沒有狠狠地敲詐我一把,還沒有因為我的窮困潦倒而斷了與我的關系,這已經是很不錯了,我還扇她那么狠,真不該呀!
想了一個星期,我決定去找楊帆。我明白,要想長期留住楊帆的人和心,手里就得有票子,讓楊帆過上衣食無憂的富足日子??晌沂掷锍诉@套集資房,再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了。為了留住楊帆,我盤算著只有把這套房子賣了,再買套小一點的,用節余出來的錢和楊帆把婚事辦了,和楊帆好好過幾天日子,因為我真的再也離不開這個婊子了。
我在“夢之蝶”守候了三天,終于見到楊帆。他正和一個挺著大油肚的中年男人從“夢之蝶”的二樓走下來。胖男人的一只手叉著腰,另一只手臂從背后環繞過去摟著楊帆,把頭和臉整個兒湊在楊帆的眼睛前面,嬉皮笑臉地說著什么,楊帆的臉上也飄蕩著滿面春光。我大步流星地迎著他們走上去,走到跟前,一把把楊帆扯到我身邊來,胖男人從驚愕里回過神來,立即張牙舞爪地吆喝著要和我武斗。我大喝一聲,她是我老婆。胖男人高舉到頭兩邊的兩條手臂突然被定格。他將滿臉的狐疑投向楊帆,楊帆站在我身旁,木著臉,沒有作出肯定也沒有作出否定的表態。胖男人的手就一直舉著,忘記了放下來,那樣子活像一只吊在樹枝上的長臂猿。
楊帆的默不作聲從某種程度上壯了我的膽,我把手臂環到她的腰上,攬著她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出了“夢之蝶”的大門,把那只長臂猿晾在那里。
找回楊帆不到半個月,我就托一個朋友,背著單位偷偷地把集資房賣了。那時候上邊有文件,工人的集資房是不允許私自搞買賣交易的,為了有效控制這種事情,單位還把房產證扣留了,廠子垮了后也沒有把房產證還到我們手里。既然是偷偷摸摸的行為,吃點虧是難免的,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剛住了五年,才賣了不到五萬塊錢,很劃不來。但是,為了留住楊帆,我也只好這樣做了。
賣了集資房,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小面積房子,我就在城南租了一套兩室一廳暫時住下來。兒子仍然放在鄉下的父母那里,現在,我全部的精力和時間都在楊帆身上,我的主要任務是用金錢和柔情把她永遠拴在我的身邊,這也是我吸取第一次婚姻失敗的教訓所作出來的壯舉。
但是,我的愛情烏托邦再一次成為夢想。一年后,楊帆還是離開了我。在這一年中,我和楊帆揮霍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日日沉浸在美酒和咖啡中,夜夜笙歌不斷,狂歡不止,結婚的事情一拖再拖。當賣集資房得來的五萬塊錢所剩無幾時,楊帆走了。我氣急敗壞地把濱陽縣城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她。
這一次,我徹底崩潰,已經達到了發瘋的頂點。然而,母親沒有給我這個一了百了的機會,她抱著我的兒子及時出現在濱陽縣城東風南路土產公司舊家屬樓三單元二樓十八號的門口,這是我租來暫時安身的窩。我不知道母親的及時出現是無意巧合還是蓄意安排??傊庙懥宋业姆块T,敲門聲很不同尋常。那天下午,天上下著小雨,我是從母親身上看出來的,因為我已經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足不出戶地喝了兩天兩夜的悶酒,醉了睡,醒了再喝。聽見敲門聲,我一手提著瓶北京二鍋頭,一手打開門,我看見母親花白的頭發絲上掛著一層小水珠,懷里抱著我的兒子。
母親說,還你的小兔崽子。
我咧咧嘴,想以此表達對母親的微笑,但是我能想象我強擠出來的這個笑肯定比哭還難看。
母親又說,從小把你拉扯大,原指望在你的頭上能享幾天福,誰知道卻要陪著你一起遭罪,我能管得了你幾代人的死活?
我想,母親肯定已經知道了我和楊帆的事??龋@年頭,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嘛,很正常的。再說,楊帆是個婊子,我又為了她在濱陽縣城鬧出這樣大的動靜,想要人們不“傳誦”到她老人家的耳朵里去都不行。
母親的語氣很不客氣,兒子嚇得張開嘴哭起來。我把酒瓶子扔在地上,伸手把兒子接過來。母親說,夠了,我受夠了,我再也不管了,你的兒子我還給你,我的兒子,我永遠都不要了。母親說完,轉身下了樓梯。我本來想提醒她下雨了,拿上把傘會好一些。可轉念一想,還是算了吧,這種時候,母親是不會稀罕我那把破傘的。
我默默地把兒子抱進屋,從桌子上端過半盤花生米放到兒子面前,兒子看見有吃的,停止了哭聲,開始抓花生米吃。兒子六歲了,兒子回來了,兒子掛滿淚水的笑臉讓我突然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我想,我如果不想把兒子毀了,就該讓他去上學,我也該找點什么事情做做,才能養活兒子.
三
楊帆離開我的第二個月,我把兒子送到濱陽縣第一小學,在沈暢的一個朋友開辦的汽修店找到一份零時工?;顑号K,還忙,根本沒時間照顧兒子的起居,沈暢說,你雇個小保姆吧,對你和你兒子都有好處。我沒有注意到沈暢在說這話時眼光里閃爍的詭秘,更沒聽出他這句一語雙關的話里的另一層意思。我想他是真心為我好,因為我認為這個主意真的很不錯。
第二天我就到保姆介紹所去了。是沈暢的老婆告訴我這個地方的,就在濱陽縣城中心的一條小街上,很小的一個門面,在一溜低矮的老瓦房中間卻格外顯眼,因它用白石灰抹了一層臉面,又用紅油漆在白底色上工工整整地書寫了大大的“保姆介紹所”幾個字,看起來也挺像回事兒的。
我掀開竹簾子走進去,看見迎門的桌子邊坐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很年輕,但是她一開口和我打招呼,我就肯定了兩個可能,第一,她是這里的負責人;第二,她已經不是一個女孩子了,是個女人,是一個已經跟男人睡過覺的女孩子。她說,喲,這位大哥,來啦,請坐,快請坐。她說話的口氣很世故,氣勢卻不卑不亢。我點了點頭,在靠墻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剛落座,她就倒了杯熱茶放在我面前,接著說,不知大哥想找個什么樣的?我一聽這話,冷不丁身子一驚,納悶這話兒怎么這般耳熟,一閃念,就想起是跟窯子里初見老鴇時的開場白一模一樣。她見我沒接腔,就接著說,我這兒什么樣的都有,有大閨女,有小媳婦,也有經驗豐富的老媽子,隨你挑,隨你揀,價格公道,保質保量。她說著,用涂了紫色眼影的眼睛朝我飛了個媚眼,一股躁熱從腳底“騰”地一下就竄上身來,我很想拿出具體行動來大膽回應她的挑逗,但是,我把這種欲望強壓下去了,門外影影綽綽的人影和隨時都會有人掀簾子進來的可能,讓我的理智難以被欲望之火焚燒殆盡,我承認我是個好色的壞男人,可我又清楚自己壞得還不算徹底。在女人的事情上,我是栽過兩次跟斗的人,元氣大傷,人財兩空。我現在只是想雇個小保姆,來照顧我和兒子的生活,除此以外,暫無他念。
于是,我故意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嗓子,說我想找個手腳麻利點兒的,心眼兒細一點,家務活干得好就行。女人用一張粉白的滿是溫情的臉迎著我的目光,說,沒別的條件啦?比如說年齡?還有-----三圍?操!該死的躁熱又火一樣燃上身來了,這娘們,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精透了,光往我心窩子里捅。看來,此地不易久留,在這間彌漫著脂粉味的小屋子里,我快勒不住馬了。我彎腰在女人前邊的桌子上留下一個電話號碼,掏出一百塊錢放在上面,轉過身對著女人曖昧地說,當然要個年輕的,最好是個姑娘。說完,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保姆介紹所。
在回家的路上,我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要交八十元介紹費的事也是沈暢的老婆告訴我的,我給了那女人一百塊,多出來的二十全當小費了,雖然這種出手對于溫飽問題都還懸在半空的我來說是闊綽了一點,但是花在這樣一個解風情的女人身上,還是很受用的。
兩天后,保姆介紹所通知我去領人。當時,我正在汽修店趕修一輛卡車,司機催得很緊,走不開,我就打電話請沈暢的老婆幫忙。沈暢在縣上一家國企編輯內部刊物,和我是哥們,我原來的老婆又是沈暢老婆的表妹,因這幾層關系,我有事總請他們幫忙。沈暢雖然油嘴滑舌,卻是個不拘小節愛湊熱鬧的家伙,他老婆年輕,熱情,實在。果然,沈暢的老婆在電話里說這件事就全包在她身上好了。
那天,我在店里一直忙到晚上十點多才回家。兒子已經睡了,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女孩子,一見我進屋就迅速站起來,立在沙發邊,一身鄉土氣息很濃重的打扮,背上還拖著兩根大辮子,皮膚黑黑的,五官很模糊。我忍不住在心底罵起保姆介紹所那個女人來,媽的,白瞎了我二十塊小費,竟弄來這樣一個不會打鳴還不受看的角兒。
我累累地倒在沙發上,問她叫什么名字。她告訴我她叫田芬。一聽口音,我就知道她是宜城人。宜城是隸屬濱陽縣最遠的一個鄉,在濱陽縣西南部,距離遠,口音與濱陽人就相差很大,話末的“兒”字音很重,總像舌頭打著卷伸不直一樣。
田芬說,大哥,你餓了吧,我去給你熱飯。
我說,好吧。
我吃著飯的當兒,田芬就把我扔在門背后的油斑斑的工作服抱到衛生間洗干凈了。想必,這屋里都有些什么活,什么時候該干什么活,沈暢的老婆都已經替我向田芬交待清楚了。
這姑娘看上去笨呆呆的,干活還算利索,也很有眼色,就暫時留下來吧。
四
田芬剛來我家那陣子,話不多,干的活不少,每天早、中、晚接送我兒子,一日三餐買菜做飯,衣服被褥拆洗縫補。我和兒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日子也就這樣過了大半年。
這中間,我一個月總要出去找幾回女人,不是我花心,而是生理的饑渴實在難忍呀。當然,我不會去找保姆介紹所那個女人。我是上過女人當的人,知道她向我獻殷勤、拋媚眼都是職業需要,她是商,我是民,她不過是想利用幾個小動作,把八十元錢從我口袋里哄出來而已,要她真跟了我,我怕是還養不起呢。那種女人物質要求高。而我,一個汽修店的破零時工,月工資不足八百元,還要承擔支付房租、兒子的學費、保姆的工資、三口人的生活開銷等等費用。所以,我找的都是些“路邊雞”。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濱陽縣城從事皮肉生意的女人多起來,她們晝伏夜出,一到夜幕降臨,就花枝招展、香氣撲鼻地從縣城的各個角落鉆出來,迅速占據濱陽的大街小巷。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人們把這些生意人分成了幾等,還冠以各種各樣的稱謂,這些稱謂都是根據她們招攬生意所占據的地理位置而來的,在縣城中心花園欄桿邊攬生意的叫做“欄桿雞”;在街邊守候客人的叫“路邊雞”;在舞廳里傍男人的叫“洋雞”——這些稱謂的不同也代表著價錢的高低,“路邊雞”是最常見也是最便宜的一種,大多是些四十多歲的農村婦女,到城里來打工,白天干正經活,晚上就出來做皮肉生意,還美其名曰“掙外快”。她們毫無姿色和風情可言,接待的對象也是些到城里來謀生的苦力工和城里收入低微的光棍漢,我屬于后者。這種買賣價格公道,純粹是奔解決生理問題而來,兩廂情愿,各取所需,不生枝節,沒有后患。
淪落到與苦力工們去分享“路邊雞”的地步,確實是件悲哀的事情。這個局面除了由我的經濟能力太低造成以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已對女人失去了最起碼的信任。我自認這三十多年中真誠地待過兩個女人,第一個是我老婆,第二個是楊帆。前者騙了我的感情,后者更絕,連我的錢也騙光了。我不敢再相信女人,但又離不開女人,只好隔三差五地找幾個“路邊雞”,緩解一下生理上的饑渴。對于現在的我來說,什么樣的女人都一樣,女人在我的心目中,只剩下了最本真的意義,已失去了性欲之外的任何情趣。
一天晚上,沈暢約我出去吃烙鍋,在濱陽電影院旁邊的一個小天井里,地方很狹窄,人還不少。我們進了天井最里邊的一張桌子坐下。后來,又陸陸續續地來了三、兩個沈暢的朋友,我原來也見過一、兩面,不太熟,都是些會舞點文弄點墨的家伙,他們在濱陽混得不大如意,一起閑聊的話題都很憤世嫉俗。
其實,我最討厭吃濱陽的烙鍋,我固執地認為濱陽什么都好,只有女人和烙鍋不好,濱陽的女人靠不住,濱陽的烙鍋無論是筍干還是青菜,一律先拌上辣椒再往鍋里倒,視覺上先就不由得產生一種齷齪的感覺,烙的過程中又不斷添加辣椒,結果,烙出來的吃食辣得一塌糊涂,除了風急火燎的辣,再吃不出別的味兒來。除了濱陽的烙鍋,我沒有吃過別個地方的烙鍋,但是我想象中的烙鍋,應該是將嫩白的筍干和漂洗得水靈水靈的青菜倒入烙鍋,先讓油把它們慢慢滋潤,三成熟后再撒一層薄薄的辣椒粉和其他調味料,待到五成熟時就開始吃,這樣吃起來的筍干外香內翠,青菜爽口宜人。
我討厭吃濱陽的烙鍋,可我還是來了,和沈暢以及他的朋友們坐在一起發泄私憤,有升遷受阻的,有寫文章惹出事端的,有被同僚暗算的。個個義憤填膺,一幅幅咬牙切齒的樣子,各訴各的苦,各發各的牢騷,這陣勢不大像是在閑聊,倒像是在互相攀比誰的苦更大,仇更深。我吐的苦水不但與女人有關,而且還是典型的陰盛陽衰的故事,大伙兒一聽,哈哈大笑起來。我惱羞成怒地把啤酒瓶摔在地上,像只螳螂一樣從座位上跳起來,要和取笑我的人火拼。沈暢連忙按住我憤怒的肩膀,說別發這么大的火嘛,今兒個的主題是圖個開心。再說了,老K,你這叫什么苦呀,女人算他媽個鳥東西,天下之大,三條腿的女人難找,兩條腿的女人他媽的到處是,你還愁找不到一個。
我說,你小子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他媽找一個飛一個,就轉不過運來。
沈暢把我按坐下來,做一幅語重心長狀說,老K,我跟你講,男人呢有兩種,一種是有錢的,手里有大把的鈔票,什么樣的女人都玩得起;另一種呢,就是沒錢的,只能玩那種差一點、安分一點的女人。你恰好是后一種,所以,你的煩惱不在別人,只在你自己身上。老K,既然咱不幸成了后一種男人,那咱就別癩蛤蟆光想吃天鵝肉,你就不會找一個老實一點的,安分一點的?
我說,這理兒我比你懂,問題是他媽的我上哪兒找那老實的主兒?這世道,女人都成了妖精,說變就變,今兒個與你親親我我,明兒個就一腳把你給揣了,他媽的楊帆就是這種娘們。
沈暢說,看看,繞了一圈,你又回到原地了不是。男人嘛,既然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別在一棵樹上吊死。喂,老K,我看那個小田姑娘就挺不錯嘛。
我一時沒明白過來他指的是誰,就問他,你說誰呀?誰是小田?
沈暢臉一木,說,我操!哪個小田?當然是每天給你端茶做飯的小保姆呀。
她?
沈暢說,我就說她。
我說,那哪行呢,整個一只呆鵝。
沈暢不依不饒地說,為什么不行?我看那姑娘不錯,雖然給人的視覺效果不太理想,但是人老實呀?,F如今這鄉下姑娘,出身低,家底薄,世面見得少,要求也就不高,只要你多少給她一點好處,比那些個美若天仙卻蛇蝎心腸的娘們有良心多了。
這時,沈暢的一個朋友插進話來說,這年頭,出去找女人真劃不來,花錢不說還擔驚受怕,怕后院起火。這家里要雇個小保姆,家常便飯有的吃,野食也大大地有的吃。
另一個朋友說,對,有道理,我一個哥們就是這,晚上陪老婆睡這屋,半夜起床上個廁所的功夫,也能躥到那屋去把事兒給辦了,多方便快捷,多刺激,多帶勁啊,有種皇上的感覺吧。
沈暢說,老K,響鼓不用重錘敲,既然大家伙兒把話點到這份兒上,就看你如何把握機會了,你小子可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啊。
那晚,我陪著這群狐朋狗友一直喝到半夜,才晃晃悠悠地回到我在城南的狗窩。田芬來開的門,門一開,我的眼光就不自覺地落在她身上,我看見她一直拖在背上的兩條笨重的辮子,現在被打開來披散在身后,還明顯地帶著幾分濕氣,估計剛剛洗過澡。她穿一件吊帶睡裙,那是我老婆留下來的衣物。她和我四目相對,臉上泛起一層緊張的紅暈,伸出一直只手掠了掠額邊的頭發,說,大哥,你、你回來了。
我嗯了一聲,徑直走進屋里去,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我聞見一股芳香的力士香皂的味道,很輕,卻把我全身的汗毛都熏得豎了起來。沈暢的話忽然回響在耳邊,他說近水樓臺先得月。
近水樓臺先得月!我猛然轉過身,把關好門走在我身后的田芬一把抱起來,跌跌撞撞地朝臥室走去。
其實,那天晚上我一點也沒喝醉。喝酒與喝醉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喝醉是指喝得分不清東南西北,醉得爛軟如泥;而喝酒只是指喝過了酒,與醉根本不沾一點邊。但是酒能壯人膽,酒精能使常人揮發出不同尋常的沖動的力量,干出些超乎常規的事情來。我那天晚上只不過是喝過酒而已,可好多事情既然做了,就得找個理由推脫責任,在以后田芬無數次地提出要我負責任的時候,我就把這個責任推到酒身上去,我說那天晚上是因為喝醉了酒,身體不由意志力控制,才造成這種事的發生。田芬只是哭,她不是男人,她不懂得喝醉與喝酒這兩種體驗的天壤之別,自然也就不會提出對我的推脫最有力的反駁的一句話,那就是喝醉了還能做那事?
說真的,關于那天晚上的事,我是似清似混的。清的是,我清楚地記得田芬沒有做出什么強烈的反抗,開始她好象掙扎了幾下,是在我抱著她穿過客廳走向臥室的時候,到床上她就沒再怎么掙扎了。后來,后來好像還主動配合了幾下?;斓氖?,事情怎么結束,我竟記憶不起來了。
第二天,快晌午我才醒來,田芬坐在我的床邊,看見我醒了,她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我問,我兒子呢?田芬說,上學去了。田芬還問我想吃點什么?我說,隨便。說完就抓過床頭柜上的煙抽了起來。
我說了隨便好一會兒,田芬還不去廚房弄飯,她遲遲疑疑地站在床邊,好像有什么話要說,我問她,沒錢買菜了?
她搖搖頭。
我又問,那你有什么事?
她看著我,滿臉漲得通紅。她說,大哥,你、你昨天晚上喝醉了。
我說,是的。
她說,你回來就、就和我睡覺了。
我一愣,說,有這事?
她說,是真的。說完,眼睛里就涌出淚珠子來,順著臉龐往下落。那神情有點凄楚。
我看著田芬,在記憶里回憶著昨晚發生的事,我的腦子里還真顯出這事的大致輪廓,我怕她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或者來個敲詐勒索什么的。田芬來我家都半年了,我從來沒打過她的主意,不是不敢,而是那方面的心思根本就沒往她身上扯。要不是昨天晚上我借著酒膽,也不至于做下這事兒。
可事已至此,就是把沈暢大卸八塊也無濟于事了。還是先穩住田芬再說,畢竟她不同于外面混的那些女人,不是區區幾張鈔票就好打法的。然而,我的緊張似乎有點兒多余,還有點兒可笑,因為田芬接下來的態度,徹底推翻了我的心虛,反倒助長了我的士氣,使我在她身上釀下了永遠難以彌補的錯誤。
田芬擦了擦臉上的淚,說,大哥,其實你也怪可憐的,我不怪你。我沒料到她會說出這話來,禁不住顯出滿臉的狐疑,歪著頭看著她。她說,真的,我真的不怪你。我和你也處了半年了,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好人,雖然你沒什么錢,可我不是圖錢的,真的,只要、只要你以后對我好就是了。
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見田芬時的情景,她穿一條打著補丁的燈心絨褲子,一件皺皺巴巴的的確良襯衫,兩根大辮子拖在背上,純粹一個典型的村姑。在我家呆了一陣后,她不知從哪兒把我老婆的衣物扒了出來,一開始是躲躲閃閃地穿,我整天忙著修車,沒時間過問,也不屑于過問這類小事,也就由著她的性子去。她試探了幾次,見我沒追究,就大膽地開始穿起我老婆的衣服來,今天穿一身,明天換一套。那些衣物夠不上妖艷,可比起她的村姑衣服還是洋氣百倍的,加上她在我家住著,每天買菜總少不了在濱陽的街上溜幾圈,見的世面也多起來,穿著打扮的技巧無師自通。半年下來,一看,好像有種脫胎換骨的樣子。還有她的言行舉止,也不像剛來我家時那樣呆板、萎縮了。她輕巧自然地穿梭在這套兩居室里,嫻熟自如地做著每樣家務。我不知道她這個改變是從昨天晚上開始的,還是早就開始了。說實在的,我原來真就沒在意過她。
現在,我開始仔細打量起她來,我發現她的皮膚比剛來時稍微白了一點,五官也生動了一些,好像還胖了一小圈。她說不怪我,只要我以后對她好就行了??晌腋揪蜎]想過以后——和她的以后。不管昨天晚上我對她做了些什么,我都知道那與愛無關,與她所指的以后無關,我的所作所為純粹是蘊藏在我體內的雄性激素在作怪。我可以接受任何人視我的這個解釋為不負責任,因為這確實是我的心里話。當然,我不能把這些話告訴田芬,這也是我自私的一面,是我心虛的表現。我只好把話岔開。
我說,田芬,你聽我解釋。
她說,不用解釋,我知道你喝醉了,我說過不怪你的。
和她坦然的目光相對,我再說不出話來,只感覺腳底有股涼氣慢慢襲上身來,我很奇怪怎么會是涼氣。這股涼氣來得莫名其妙,與所有的煩躁和沖動都無關。我聽見空氣中傳來自己冷冷的話語,我說,你快去做飯吧,我餓壞了。就這樣,我草草結束了與田芬的第一次深入的談話。
五
我很奇怪我對田芬的感覺,在她身上,我放射不出對我老婆時的專著和對楊帆時的激烈來,甚至找不到一絲和“路邊雞”茍合時的放任。每次和田芬做愛,我都像是被一根無形的,想往東卻只能朝西,想起身卻只能趴下的繩子拉著。這可能與她沒有什么性經驗有關,也可能與潛藏在我內心深處的某種膽怯有關,畢竟,田芬是個剛從山里飛出來的笨鴨子,而我是第一個逮著她并把她連毛帶刺一起吃下肚的男人。雖然我在她身上沒有獲得津津有味的快感,可對于和她之間的事實,我還是心存一種莫名的畏懼。
現實的無奈背后,我還是明顯地捕捉到了一些生活的變化,我自覺地沒有再出去找“路邊雞”鬼混,每個月居然也省下了一筆開支來。田芬用這些微小的開支改善了幾頓伙食,兒子樂得手舞足蹈,田芬的臉上也蕩漾起幸福飽滿的笑容。這時,我突然想起沈暢鼓動我雇個小保姆時說的那句話來。直到這時,我才真正體會到他那句話的另一層意思。
剛翻過年,汽修店就出了件大事,一輛開來換擋風玻璃的桑塔那被盜了。本來換擋風玻璃是個小活,我讓司機稍等一會兒,可他嚷著說有急事,明兒一早再來取車。當時,老板出去了,店里只有我和另外兩個伙計,我就答應司機,說行。換好玻璃,天已黑透,我給那兩個伙計交待了一聲,就回家吃飯去了。第二天早上到店里,發現車子無蹤影了。司機來取不到車,不依不饒。此事很快驚動了老板,老板與司機理論了一陣,都把懷疑的槍口指向我,說我擅自答應把車留在店里,就是事先有預謀之心。我氣急敗壞地說走時店里還有兩個伙計,難不成他們就不值得懷疑。老板窮兇極惡地說,那就你們三人一起賠。我說,我沒偷,我賠個鳥。
我是經沈暢介紹到店里來做事的,就打電話把沈暢叫來。沈暢和老板交涉了半天,也沒討論出個子丑寅卯來,倒被夾在中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很是為難。我拍著胸脯說,哥們兒,你別為難,偷車的事我確實沒干。你們可以報案,讓警察來調查,我一定配合。但是,這破活兒我不干了,我走人。
說走就走,我還真地離開了汽修店。他們報了警,不出半個月,沈暢來跟我說車找到了,是那司機耍的滑頭,自己偷偷開走了自己的車,想栽汽修店老板的贓。
我說,這王八蛋,活該!
沈暢說,哥們,店老板讓你回去繼續做。
我說,拉倒吧,爺就是餓死,也不再喝他施給的粥。
就這樣,我結束了在汽修店兩年多的工作。在家賦閑了一個月,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生活緊張不說,單是田芬每個月兩百塊的工資,我也已有兩、三個月沒兌現了,她雖然沒提,可我的心更虛了。
又是沈暢這個家伙拉了我一把,幫了我的大忙。他說,老K,別消沉,天無絕人之路嘛。喂,我說哥們兒,你過去不是有爬格子的愛好嗎?可以試著爬爬格子呀。
我撇了撇嘴,說,談何容易?
沈暢說,小方你認識吧?原先在濱陽縣西街上開狗肉店的那個?人家現在不賣狗肉了,改寫小說了!人家半年游山玩水找素材,半年趕稿子,一年也能掙個萬兒八千的稿酬,多瀟灑。
我說,我多年都不讀文學了,早沒那個興致。
沈暢說,功底還在吧,再說這活兒有什么難的,黑貓白貓,逮著耗子就是好貓,管他好文章壞文章,編出個段子來就是文章。老K,你就寫吧,趕明兒弄他個作家當當,讓哥幾個也跟著你風光風光。
沈暢走后,我還真琢磨起這事來。不干吧,現在又沒別的路可走。干吧,又不知從哪兒開始。還是田芬一語中的,她說,大哥,你就寫吧,萬事開頭難,上了路子就熟了,一熟就好了。這事兒和我們那事該是一樣的理兒。我問田芬,我們的什么事兒呀?她說,就是我和你睡覺的事兒呀,第一次不熟,心里可害怕了,這次數一多,還離不開了呢。
我先前象團漿糊一樣的腦子豁然開朗。操!田芬的比喻真是太恰當了,這娘們,居然拿這事兒來和寫小說相比,嗯,精辟!夠味!就寫小說吧,我拿定主意了。
我大學學的雖然是機電專業,可當時與幾個文科出身的同學比較要好,在一起相處的話題自然少不了與文有關,加上和沈暢這個筆桿子做了十幾年朋友,耳濡目染也懂得了不少關于作文的事體,可以說基礎還是不錯的。
接下來,我就開始思考。說實在的,現在想起田芬來,我應該誠懇地向她說聲謝謝。因為我在學寫小說最初的那段時間,家里沒什么收入,她不但想盡辦法,在生活上給予我和兒子無微不至的照顧,還常常給我的冥思苦想帶來一些意料之外的突破性的點擊。田芬沒多少文化,她對生活的認識都與平俗得不能再平俗的吃喝拉撒緊緊相連,恰恰就是這種平俗得不能再平俗的鏈接幫了我的大忙。比如田芬拿做愛的體驗來與學寫小說相比就很貼切,很能鼓動人心。在連綿不斷的思考中,田芬提出了若干個這種既平常又樸實的比喻,給我帶來了許多寫作的靈感,幫助我在學寫小說的路上慢慢走開去。
六
我熬更守夜,爬了整整一年的格子,卻沒寫出幾篇像樣的東西來。這一年中,田芬一邊耐心地幫我解決著精神和生理上的難題,一邊在鄰居家兼了兩份鐘點工,掙錢來幫我養家糊口。我沮喪極了,也內疚極了,對她滿懷歉意。我跟她說我不想寫小說了,想出去找份工作,減輕她的負擔。田芬不同意,她說只要功夫真,鐵棒都能磨成針,爬了一年了,這時候放棄太劃不來,也許馬上就要熬出頭了。
我又堅持了幾個月,事情果真有了轉機,有兩家省級刊物同時發來通知,準備發表我的兩個中篇。我高興極了,用生平第一筆稿酬給田芬買了條白裙子,這是我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也是最后一份禮物。
隨著小說的連續發表,沒多久,我就成了濱陽縣城家喻戶曉的作家。沈暢說,你小子,還看不出來真有兩下子,我寫了十幾年都沒在省級刊物上發過東西,你寫一年多就告此大捷,快老實交待,到底有什么成功的秘訣?我笑了笑,說,哪有什么秘訣呀,不過是勤學苦練罷了。其實,我心里非常清楚,我今天獲得的成果都是田芬的功勞,要是沒有她的支持,我早就撂筆桿了??晌沂莻€死要面子的人,這一年多田芬為我扛的家庭經濟擔子,我從來都沒跟別人說過,包括鐵哥們兒沈暢。我怕人家笑我是吃軟飯的。
這樣一來,我反而成了媒體借機作秀的典型人物,濱陽縣大大小小的宣傳刊物仿佛約好似的,一夜之間就把我樹立成勤鉆苦研的榜樣,各種報道如雨后春筍,光看標題就夠唬人的,比如《下崗工筆下的另一片藍天》、《從下崗工人到知名作家》等等。光環,突如其來地罩在我的頭上,我還來不及反思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就被成功的喜悅沖昏了頭。
各種刊物的稿酬雪片般飛來,雖然數額都不大,還是徹底改變了我的現實生活。我先是讓田芬辭去了鐘點工,后來又嫌居住的房子太窄,太陳舊,退租后,另外在濱陽縣西北角租了一套八十五平米的寬敞明亮的三居室,兒子住一間,我和田芬住一間,多出來的一間自然做了書房。
我成了濱陽縣城大名鼎鼎的作家,開始有電臺、電視臺的各種采訪紛紛而至,有雜志發來約稿信,有朋友邀請吃飯,還有一些頭腦發熱的初學寫作者和想沾點文化氣息的商賈政客開始送煙送酒。我沉醉在光環的縈繞中,禁不住沾沾自喜、飄飄然起來。
我開始出入各種各樣的應酬,和各幫各派的文朋詩友們把酒問青天,切磋技藝,開懷暢飲,常??駳g到半夜才回家,十有八、九是大醉而歸。
我的蛻變使田芬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警覺。她在一次晚飯后走進書房,坐在藤椅上,擺出一幅要跟我好好談一談的架勢。她說,你最近在忙些什么?我說,應酬。她說,也包括和女人有關的應酬嗎?我抬臉望著她。和我相處三、四年了,她可從來沒干涉過我和其他女人的事。我感覺到她的反常背后暗藏著某種玄機,可能與她的某些想法有聯系。果然,她說,老K,我們結婚吧。我一怔,說實話,我還真沒想過結婚的事。自從被楊帆戲弄,騙得人財兩空后,我就沒對任何女人生出過這種欲望,包括和我朝夕相處了四年的田芬。
她見我遲遲不回答,又說,我都跟了你這么長時間了,老K,你說我對你怎么樣?
我說,你對我很好。
她說,那你還有什么猶豫的?
我說,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讓我好好想想吧。
田芬不讓我想。她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我的大腿上,眼里的淚水“嘩嘩嘩”往外淌。她用一雙淚眼動情地看著我,說,老K,你娶我吧,我把什么都給了你,你要對我負責呀。
我說,田芬,你聽我解釋,你一定要聽我解釋,我那天晚上真的是喝醉了,不然也不會對你那樣。
田芬把淚臉呼地換成一張咬牙切齒的臉,口氣也粗了七分,說,那以后呢?以后的每一次你都喝醉了嗎?我跟了你這么久,我們早已經是實際上的夫妻了,我現在只是求你給我一個名份。
我無言以對。我無法對田芬做出任何承諾,也找不到拒絕她的理由,一時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恰好這時,電話鈴聲響了,是沈暢打來的,他約我去“夢之蝶”喝酒。我一聽“夢之蝶”三個字,經不住渾身一顫,自從楊帆蹬了我之后,我就沒有再去過那個地方?!皦糁笔腔盥襁^我一次的墳墓,而楊帆是那個揮锨掘土埋我的人,對它和她,我懷著同樣的恥辱和仇恨,不管沈暢是盛情相邀還是有意作弄,我都可以理直氣壯地一口回絕。可問題是我現在正被田芬的苦苦糾纏逼入尷尬的角落,正愁無法脫身,沈暢的這個電話無疑是一根救命的繩索,和田芬這個新愁比起來,楊帆可算作舊恨,我沒有面對新愁的勇氣,卻可以生出面對舊恨的度量。于是,我借助沈暢的邀請,逃出了家門。
一口氣跑到“夢之蝶”門口,我站在仍舊如昨的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遲疑了好幾分鐘才走進去。一見到沈暢,我就嚷起來,他媽的,你干嗎約我到這里喝酒?
沈暢說,哥們,別火嘛。我知道這是你的傷心地,我就是故意約你來的。
我瞪了他一眼,說,為什么?
沈暢眨了眨一雙蛤蟆眼,放低聲音說,你不知道,楊帆那婊子又重出江湖了。
我心一驚,想著怕鬼還偏遇見鬼,看來,今晚這事兒與舊恨是脫不開干系了。我佯裝鎮定地說,她出不出現關我什么事兒?我和她早就玩完了。
沈暢說,你真能咽下這口氣?
當年,我和楊帆那場轟轟烈烈的恩怨情仇是盡人皆知的,我還記得剛開始時沈暢曾經提醒過我,說婊子靠不住。我沒聽。后來被楊帆蹬了,我尋死覓活,沈暢還用手機短信發布了最新消息,在朋友圈里散布我的不幸,有很多狐朋狗友來安慰、看望過我。這事兒,我到現在還感動呢。聽沈暢的口氣,今晚他又要為我伸張正義、拔刀報仇了。
我說,你想干什么?
沈暢詭秘地朝我擠了擠眼,說,大作家,你就等著瞧好了,我自有收拾這婊子的辦法。
說完,沈暢一招手,喚來一個手端托盤的服務生,畢恭畢敬地站在他旁邊,問他要什么服務。沈暢底氣十足地說,把你們老板叫來。
服務生遲疑了一下,迎著沈暢冷峻的眼光,還是顫巍巍地問出了一句,請問先生貴姓?
沈暢將雙手抱在胸前,不緊不慢地說,告訴你們老板,就說我們濱陽縣的大作家老K今晚光臨“夢之蝶”,如果他不想讓“夢之蝶”成為大作家筆下的一個破窯洞,就快滾出來吧。
服務生被沈暢的氣勢嚇得轉過身,一溜小跑進了后臺。不大一會兒,果然見一個又矮又胖的家伙在那個服務生的牽引下像個皮球一樣滾到沈暢的身邊,一張胖臉上堆滿肥肉和笑容,說,在下就是“夢之蝶”的負責人,小姓張,請問哪位是大作家老K先生呀?
沈暢給我使了個眼色,我說,我,我就是。
胖子又像一個皮球一樣快速滾到我身邊,說,唉呀,失敬,失敬,大作家,久仰,久仰啊。不知大作家今晚光臨我們“夢之蝶”,多有照顧不周,請見諒。大作家有什么吩咐,盡管開口就是了。
我正要開口與他客套幾句,沈暢先我而說,胖子,老K作家今天光臨“夢之蝶”,是來體驗生活的,他最近想寫一篇關于舞廳的小說,準備以你的“夢之蝶”為原型,你可要多多配合呀。
胖子連聲說,那是,那是,這是我們“夢之蝶”的莫大榮幸。只是,老K作家,你可千萬別把我們“夢之蝶”寫成反面教材呀。
沈暢說,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
胖子老板拍著胸脯作出承諾說,一定,我們一定按照老K作家的吩咐辦。
在沈暢的教唆下,楊帆順理成章地成了“夢之蝶”的胖子老板巴結我而“敬獻”的禮品。她從“夢之蝶”的燈火斑斕處走出來,徑直朝我走來。當她走到近前,和我目光相接的一剎間,明顯地哆嗦了一下,濃妝艷抹絲毫遮掩不住她的恐懼,一襲華麗衣服也包裹不住她的膽怯。顯然,楊帆已經知道了如今的我在濱陽縣城的地位和身份,不得不作出一幅畏畏縮縮的樣子來。
那晚,沈暢的鼓動,我在“夢之蝶”最豪華的包間里白白地大干了楊帆一場。自始至終,她除了刻意迎合,沒有說過一句關于過去的話,我也沒說。她是不敢提起,我是不屑提起。想起曾經和她之間的那些恩怨,我已不再有傷痛的感覺,我是什么人呀?如今,我是濱陽縣的著名作家,區區幾萬塊錢算什么,我的筆尖將源源不斷地流淌出比那多幾倍的財富。女人又算什么東西?只要我有興趣,我可以泡到濱陽縣最漂亮的美女。
所以,那天晚上,我是居高臨下,楊帆是委曲求全,這種組合讓我十足地過了一把凌駕于她人頭上的威風之癮,大大地解了心頭之恨。
從此后,我再沒去過“夢之蝶”,也再沒見過楊帆。我和她錢貨兩訖,徹底兩清。
七
那天從“夢之蝶”回來,已是夜半時分,田芬早已睡了。在床頭燈的照射下,我看見田芬緊閉的眼瞼有些紅腫,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強烈的負疚感。但是,我仍然找不到說服自己答應和田芬結婚的理由。四年來,我和這個女人過著平平淡淡的夫妻生活,我把被吃喝拉撒撐脹得實實在在的日常生活全部交付在她的手中,為什么就舍不得給她一個抽象得只用一個五寸見方的小紅本就可以包含所有意義的名份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以后,我和田芬又有過好幾次類似的糾纏,她一次次涕淚交加地請求我對她負責任,我一次次地把責任推在酒的身上,始終做不出具體的表態。漸漸地,我由最初的心虛變得煩躁不安,忍不住對她發了幾回脾氣,她仍然鍥而不舍地發動著對我的求婚申討,我終于變得麻木不仁。田芬的主動出擊在很大程度上削減了我對她的興趣,我開始夜不歸宿起來。
這年年底,我應邀參加了省文聯組織的一個筆會,沈暢與我同行。我們沒有入住省文聯為我們安排的招待所,沈暢說那兒檔次太低,他把我帶到錦江大酒店,開了個八樓的標間。
過去,像這樣的活動我參加過好幾次,并不陌生,無非是聽聽名家講座,臨場發表發表言論,互相吹捧奉承、切磋交流之類的節目。在交流座談會上,沈暢把一個女作者介紹給我,她身材瘦小,五官清秀,滿頭紅發被梳成一個高高的馬尾,俏皮地晃悠在后腦勺上。乍一看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仔細一看,她的言笑間竟然蟄伏著密密麻麻的皺紋,起碼最少也不低于三十五、六了。我徒然興趣大減??膳髡呷匀恍τ睾臀遗收?,她說她叫馬曉月,拜讀過我的許多作品,很崇拜,希望和我交個朋友。我禮節性地和她支吾了幾句,跟她握了握手,并互相交換了電話號碼。
為期一個禮拜的筆會活動很快就結束了。馬曉月留給我的印象除了一頭紅發,就是滿臉細碎的皺紋??晌胰f萬沒有想到馬曉月會在我離開省城的前一晚,出現在錦江大酒店八零八的房門口。聽見敲門聲,我去開門,門外站著馬曉月,她熱情地伸出手來和握了一下,開口叫我老師,我一時有點恍惚。直到沈暢出來打招呼,說曉月請進,曉月請進,我才回過神來。
馬曉月象個話匣子,她說她對我仰慕已久,這次能在省城相見,機會難得,不舍匆匆離別,特來拜訪我。說著說著,女作者情弦微顫,竟作小鳥依人狀,依偎到我的懷里來。我大驚,連忙向沈暢求救,竟滿屋子搜尋不見他的影子,這個該死的家伙,把我留下來當靶子,他倒開溜了。轉念想想,這未必又不是好事,沈暢主動讓賢,可見肝膽;女作者情花怒放,香氣襲人;我正當壯年,情欲旺盛,本來就不是什么不食人間煙火的人,怎經得這般挑逗。況且,這是送上門來的貨,我又是對女人津津樂道的男人,機會不容錯過。我隨即調整情態,和女作者雙雙倒在錦江大酒店八樓一個房間的一張床上,成全了她對文學癡懷的涅磐之夢。
一番云雨過后,我和馬曉月進入一場深切地交談,我對馬曉月的情況有了更多的了解。她是個離了婚的單身女人,在省城某家企業做文秘,自幼喜愛文學,業余也寫點兒豆腐塊,全國各地亂投稿。這次筆會本來沒有她的名額,她是毛遂自薦,自費來參加的,因為她打聽到我要來。我的作品發表率雖然談不上太高,但她每篇必讀,是我的忠實讀者,甚至是忠實到有些瘋狂。她像所有的追星族一樣,每時每刻都在莫名的興奮和渴盼里繃緊神經,夢想著與所崇拜的偶像相見、相擁,近距離地接觸。于是,她就來了。
馬曉月還說她有個表舅在省文聯工作,雖然不是什么大領導,但是在決定一個文學青年的前途和命運上,還是能起舉足輕重的作用。馬曉月話鋒一轉,說你來省城發展吧,濱陽那巴掌大的地方,根本就不適宜你這條蛟龍的奔騰,你的世界應該在省城,在這里。說到最后三個字的時候,她用翹起蘭花指的右手輕輕地湊到自己的嘴唇邊,作出一幅情深深意綿綿的樣子,她企圖用這種語言含蓄、動作明確的方式來勾起我到省城發展的欲望。然而,馬曉月根本不知道這種表達方式實在不適合她,這個樣子,只會使我的心頭涌起一種即覺得滑稽又感到悲哀的味道。一番瘋狂的云雨,并沒有讓她歲數遞減,過度的透支反而使她臉上的皺紋更加張揚,她衣冠不整地披散著一頭紅發,與她心目中扮演的那個熱愛文學的女青年的形象迥然各異。
意想不到的是,我果真對馬曉月的提議生出欲望來,這個欲望與她的獻身和表白毫不相干,而是我那顆不安分的野心,在有了一定的名聲和地位作后盾,有馬曉月這樣的人甘愿做橋梁的前提下,竟死灰復燃般涌動起來了。是呀,馬曉月說得沒錯,人往高處走嘛,如果時光倒流幾年,我是根本不敢有到省城發展的念頭的。可是,現在的我已大不同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總是輪流轉的,現在的我是濱陽縣盡人皆知的作家,我不該滿足于在那個封閉落后的小縣城終其一生,雖然濱陽也有綿綿不絕的美酒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但是,相比省城的風景和意義,確實是小巫見大巫。只要有到省城發展的機會,我相信任何人都是不會放棄的。
生活,在我和馬曉月情愛交融于錦江大酒店八樓的這個晚上,重新向我展開了一幅藍圖,我躍躍欲試,準備在上面涂抹最色彩斑斕的一筆。
臨別時,馬曉月和我商量好她去找她表舅,盡快幫我在省文聯安排個差事,我回濱陽安心等待。當然,她去奔勞的代價是要我調到省城后就娶她。我答應了。在答應馬曉月的時候,我沒有想到田芬,我想到的只是未來豐富多彩的都市生活,用婚姻賭明天,我覺得值。
回濱陽后,我一直保持著和馬曉月的聯系,并做著到省城發展的一些準備。心有所牽,我對田芬便冷淡起來。我在書房另外置了一張床,大部分時間都睡在書房。除了一些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接觸以外,我很少有時間和機會去面對田芬。我的心,在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和馬曉月那個信誓旦旦的許諾下躊躇滿志,情義勃發,狂亂而幸福地期待著。田芬也自覺地減少了與我糾纏的次數,她埋頭在我和兒子衣食住行的操持上,默默無聞地重復著一天一天的日子。我也用對濱陽為時不多的耐心不動聲色地維持著社交圈里的每個朋友,我的佯裝熱忱看起來天衣無縫,誰也不知道省城有個女人在為我親手締造著另一個更寬更廣的天地,她很快就會用滿腔的崇拜和狂烈的追求來結束我在濱陽的生活。屆時,我將義無反顧地舍棄濱陽這方把我從一個下崗工人培養成作家的熱土,踏上嶄新生活的陽光大道。
八
半年后,我調往省城的美夢成為泡影。
自從筆會結束與馬曉月定下那個計劃后,我三天兩頭保持著與她的電話聯系,開始不好意思催促,只是勸她慢慢來,別急。三個月后,我開始焦急,催促的語氣由輕及重,到后來,干脆風急火燎地往省城跑了兩趟。馬曉月用她矯情的勸慰一次又一次地緩解了我心頭的焦慮,她說,你以為省文聯的活就那么好安排?你知道嗎,一踏進省文聯的大門,那可就是國家干部了。你小說寫得再好,畢竟還是下崗工人出身嘛,要把一個下崗工人轉為國家干部,那是要有相當艱難的一個過程的,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簡單。你放心好了,表舅已把這事安排到議程中去了,下調令只是早晚的事,再等等,好嗎?
馬曉月用一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勸說加上衣帶漸寬的犒勞,把我一次又一次乖乖地遣送回濱陽來。我的擔憂日益加深,押在馬曉月身上的賭注危如累卵。直到半年后,我再也打不通馬曉月的手機,我才明白美夢到了該醒的時候了。
我至今都不知道馬曉月到底有沒有一個表舅在省文聯工作,也不知道馬曉月是否真為了我的事去找過她的表舅。我寧愿相信她是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是辦不成這事自覺無顏見我而斷了與我的聯絡,也不愿把她與淺薄、無聊、變態的追星族相提并論,畢竟她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我想她的夢境再怎么幼稚,她的現實都是不容更改的,她不會拿謊言鍛造的利劍去親手斬斷自己后半生的依靠,除非,她是一個扛著熱愛文學的幌子來游戲人生的精神病。
從馬曉月一手編織的美夢中醒來,我氣得大病了一場,不是因為失去這個女人,而是痛惜到省城的愿望就此化成了泡影。此時的我對馬曉月生出了無限的厭惡。我覺得她在床上的做作丑陋到了極點,她比不上我老婆的不動聲色,比不上揚帆的千嬌百媚,更比不上田芬的木納笨拙,甚至連那些“路邊雞”赤裸裸奔錢而來的坦白和直率都比不上。她在床上只能作秀,而根本進入不到兩性之間那最原始最本真最實在的角色里去??晌揖拱殃P乎后半生生存大計的夢想建立在這樣一個女人身上,竟然在她用文學信仰堆砌起來的舞臺上和她一道粉墨亮相,演繹了一場歌哭笑鬧的丑劇,如今落得個感懷傷時的下場,實在是可悲可嘆呀。
馬曉月的出現,讓我平白無故地做了一場先甜后苦的夢,也埋下了田芬離我而去的這個念頭的種子,而我對田芬模棱兩可、難以取舍的態度又是雨水,把這粒種子在田芬的心頭滋潤發芽,長葉,開花,結果,直到田芬在一個春末夏初的早晨,提著我在省城開筆會第一次遇見馬曉月時買的那只紅色旅行包,凄涼地走出我在濱陽縣城西北角租住的這套房子時,我才驚覺,其實我一直深深愛著她,我一天也不能沒有她。
沒有田芬的生活一下子陷入癱瘓狀態,飯沒人做,床沒人鋪,臟衣服沒人洗,兒子喋喋不休地抱怨,我像一頭被煩躁包圍的困獸,失去了寫作的靈感,屋里一派狼藉。我坐在狼藉之上,回憶起田芬臨走的前幾天,曾經又央求過我一次。她的開場白沒有直奔主題,她說,老K,我跟你也有好幾年了吧?
我一聽就知道她又給我下申討戰書了,就心不在焉地說,你讓我算算。
她說,不用算了,我告訴你吧,我跟了你六年了。
我連忙解釋說,不對,田芬,你來了半年我們才開始那事的,應該是五年半。
田芬的臉立刻漲得通紅,口氣明顯地充滿慍怒,說,老K,就算是五年半好了,你怎么變得這樣斤斤計較起來了?過去,你可不是這樣的。
我說,我一直這樣,從小養成的,改不掉了。
田芬搖了搖頭,又用平緩的語氣說,算了,算了,老K,我不想跟你爭執了,我只想最后再問你一次,老K,你愿意娶我嗎?
我說,田芬,你怎么這樣在乎這個名份?
田芬說,可我進這個家六年了啊,你總不能就這樣讓我不明不白地跟你混一輩子吧?
田芬灼灼逼人的氣勢和話語激怒了我,我也提高了音量,說,可你別忘了你只是一個小保姆。
時間從我說完這句話之后就好像被沉默凝固了一樣,掛在墻上的鐘表的“嘀噠”聲也仿佛在瞬間嘎然而止。我意識到自己不應該說這句話,這句話就像一顆定時炸彈,導火索已經被我點燃,田芬不在爆炸中抵抗還擊,就可能會在爆炸的威力下肢離心碎,啞口無言。不管會是哪一種可能,我都是難以對付的??晌乙呀浾f了,田芬表現出來的是我的后一種設想。她的淚水淌了滿臉,我想向她道歉,但是骨子里被虛名托起的驕傲和自尊根本不容我開這個口。我把眼光從田芬的臉上移開。田芬愣愣地說,我懂了,我懂了,老K,我不會再求你了,真的。你放心,我不會再逼你了。
田芬走出了臥室。那晚,她在客廳的沙發上睡。
我和田芬有過無數次這樣的爭執,我早就習以為常,第二天就把這事兒給忘了。其實,回想起來,田芬真是個非常敬業的小保姆,不管我和她曾經發生過多少次爭執,不管我們在爭執中曾說過多少傷害性極其嚴重的話,她都不會把報復的情緒發泄到家務活中去。她一如既往地洗衣做飯,鋪床疊被,她的這種敬業態度在很大程度上讓我產生了錯覺,放任我一次次忽略掉她的感受,是導致我最終失去她的直接原因。
發生這次爭執的第五天早晨,田芬就毅然出走了。田芬押了最后五天時間在我的身上,她用心中所有的關愛和期盼來書寫這五天。可我呢?粗枝大葉的性格和玩世不恭的生活態度并沒有使我覺得這五天與過去任何一天的日子有什么不同,我照常吃飯,照常睡覺,照常出去和朋友喝酒聊天,半夜回來趴在書房里很摳腦子里的漢字來換取稿酬養家糊口。
隨著時間的流逝,田芬的期待一天天淡下去,離開的念頭一日日壯大起來。終于,在她出走的前一晚,她下定了決心要離開這個家,這個與我和我的兒子共同生活了六年的家。
那晚,田芬是在半夜爬到我在書房安置的床上的,我剛準備睡,她就來了。那天晚上,我們做了兩次愛,好像兩次都是她主動的,原先,她在這事兒上很少主動的,我覺得有點奇怪。但是,疑慮剛冒了個頭,就被情欲沖散了,我也就沒有深想。做完第一次的時候,田芬好像跟我說了一句話,她說,你知道嗎?我剛到你家那年才十六歲?我說,怎么看起來倒像是二十六歲呢。說完,我就在睡意和疲憊的雙重襲擊里進入了夢鄉。不知睡了多久,我又被田芬弄醒了,她正用嘴親撫我的臉、脖頸和胸脯,我的皮膚上綻開了一串溫熱過后涼滋滋的痕跡,欲望之火重新被點燃,燃上來就把那串痕跡燒成了灰燼。我和她又做了一次,完事后,她好像又對我說了一句話,她說,老K,我是真心愛你的,真的,你要記住我是真心愛你的。我害怕這句話又是她發動求婚申討的開場白,所以就沒有接,我說,睡吧,我累了。就睡過去了。
現在回想起來,田芬根本不是不辭而別,她那天晚上的主動就是最沉重的告別儀式。她用一個女人對愛情最直白的表達完成了和我的告別,然后,悲壯地提起行囊,走出了這個讓她傷心的地方。
六年來,我一門心思在生活這張網里掙扎翻騰,想要活得更好,竟渾然未覺我拼搏的所有能量都是來自于小保姆田芬,是她用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做基石,供我在上面大肆施展拳腳;是她用滿腔摯誠默默支撐著我的打拚,我卻從來沒有在乎過她。我從來沒有想過把這顆追逐功名利祿的浮躁的心安寧下來哪怕是一分鐘,然后,把這一分鐘交給她,卻總是在她的苦苦請求里漫不經心,含糊其辭。我真是混帳??!
九
二十天后,沈暢的老婆在昆明清水街一家飯館看見田芬,沈暢打電話來告訴我這個消息后,我狂亂的心緒稍微安定了一點。
我跟沈暢說,我想去昆明找田芬。
沈暢說,一個小保姆,至于嗎?
我說,田芬不是一般的小保姆,該坦白的我早就跟你坦白過了。
沈暢說,問題是,她既然處心出走,就是處心不回來了。
我說,我必須去。
我在清水街找到沈暢老婆說的那家餐館,在餐館里守株待兔了兩天,連田芬的影子也沒看見。我找到餐館老板糾纏,餐館老板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員工里真沒你說的這個名字。老實講,我這館子沒有什么規范的管理,加上生意冷淡,員工的工資不但低,而且還經常三拖兩欠的,留不住人,今兒個你來,明兒個我走,像走馬燈似的,流動性這么大,我怎么會記得住你說的這個人呢?既然你守了兩天都沒見,多半是早走人了,你還是到別處去找一找吧。
接下來,我花了三天時間,找遍了清水一條街大大小小幾十家餐館,也沒找著田芬。我沮喪極了??磥?,真如沈暢說的那樣,田芬是處心不回來了。
回到濱陽后,我整日把自己關在屋里,沉溺在煙酒的麻醉中。時間走了一圈,竟然又回到剛失去老婆時的日子,我他媽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呀?這幾年算是白混了。可是,田芬的一言一笑始終纏繞在我的生活里,每個房間都恍惚可以看見她的影子,我抓不著,也揮不去。我無法忘懷與田芬度過的朝朝暮暮,更無法否認她在我生命中所發揮著的舉足輕重的作用,可我竟然輕易地把她放走了,這是我一生中犯下的最不可饒恕的錯誤呀。
一天,沈暢又來看我,他說,老K,有件事我得當面跟你講。這家伙從來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現在為了跟我說一件事就大老遠從城北跑來,而且還一臉嚴肅,我就猜這件事一定與田芬有關。
果然,沈暢說,昨天,田芬給我老婆打電話了。
我迫不及待地問,她現在在哪兒?她都說了些什么?
沈暢說,她現在還在昆明,她說她已經有男朋友了,她請我老婆轉告你,讓你忘了她。
這個消息很突然,我很震驚,也很傷感。我一點都不相信田芬這么快就找到了新的男朋友,她才離開我兩個月,怎么可能呢?她曾經用整整六年的時間來熟悉我,親近我,她曾經用少女癡癡的情懷和女人深切的關愛來精心澆灌我的生命之樹。這樣一個執著而細致的女人,怎么可能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就和另外一個男人交換承諾,許下愛情呢?不可能的,這顯然是借口,或者是一種暗示。田芬不滿足于我第一次去昆明找她的反應,她用六年的花季歲月等待,這個面子只是我去一次昆明就可以挽回的。她在電話里明確告訴我她還在昆明,她用“還在”,不是用“在”,照這么說,她不但知道我曾經去過昆明找尋她撲了個空,甚至希望我再去一趟。說不定,上一次她就在清水街某家餐館的某扇窗戶后面,滿懷報復的快意,注視著我汗如雨下地奔走打聽。說不定,她已被我的誠意打動,用這個電話暗示我再去一次昆明接她,她將會與我夫妻雙雙把家還。
主觀推理的喜悅再一次充滿我的心間,我跟沈暢說,我要再去一次昆明。
沈暢說,女人的話你也信?
我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不明白,現在每一個機會對我都很重要。
沈暢說,她又沒說具體的位置,昆明這么大,你往哪兒找?
我說,掘地三尺,我也要把她找出來,她曾經鼓勵過我,只要功夫真,鐵棒磨成針。
沈暢說,你不怕這娘們又給你唱一出空城計?
我說,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會跟自己認輸的。
沈暢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十
現實生活與想象中的樂觀顯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結果,昆明那么大,像個大海,要在大海里找尋一個像一粒水珠一樣的人,是否是癡人做夢。我充當了那個癡人,漫無目的地穿行在昆明的大街小巷,唯一心存僥幸的念想就是在某個時刻與田芬在街頭突然相遇,我會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抓住她的雙手,明明白白地告訴她我愛她,我需要她。我要把這句話重復一千遍,一萬遍,讓整個昆明城都淹沒在我的喊聲里,直到田芬感激涕零地重新投入我的懷抱。
然而,這個夢想被城市里摩肩擦背的人流肢解得七零八落,我負累的心在昆明街上漫無邊際地追尋著。此時我站在昆明市中心的人行天橋上,抬頭望望林立的摩天大樓,低頭看著腳下川流不息的車輛,我突然感到一股透徹心骨的凄涼。在這個龐大而陌生的城市里,我尋找顯得漫無目的。
然而,正在我心灰意冷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飛入視線,我定睛一看,天哪,田芬,是田芬,真的是田芬,她穿著那條我用第一筆稿酬給她買的白裙子,正緩緩地順著我對面的天橋拾級而上,從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向我走來。我沖上去,巨大的驚喜使我的腳步因緊張而顯得磕磕絆絆,我在昆明街頭游蕩著做了半個月的癡人之夢果真變成了現實,真應該感謝上帝的眷顧??!
田芬被我沖上去抓住手的一剎間,臉上顯出極度驚恐的表情。我說,田芬,我愛你,跟我回去吧,我們結婚,我馬上娶你。田芬說,你怎么來了昆明?我說,我就是來接你的,跟我回去吧。都說女人是三年成精,可田芬是三個月成仙啦,她離開我才不到三個月,就變得明眸皓齒,嬌美動人,一顰一笑里充滿千種風情,一舉一動間波動萬縷流云。我忍不住緊緊地摟著她,想要把她吸入到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里去,讓她永遠在我的生命里安家落戶。
然而,田芬從我的懷里掙脫出來,她說,老K,晚了,一切都晚了,我們早已經結束了。我說,不,田芬,我們沒有結束,我們才剛剛開始,跟我回濱陽吧,我們馬上結婚。田芬仍然搖頭。
和田芬在天橋上從下午一直僵持到夜幕降臨,街道上燈火通明,我仍然沒有說服她答應我的求婚。我所有的企求在田芬的堅持下變得蒼白無力,現在我才有些醒悟,我過去的自私,把田芬的心傷得實在太狠了,無論我怎樣地表白,她都不會再相信我了。田芬終于在我沉默中消逝在燈火閃爍的人流里,我的意識和視線恍惚起來。
十一
我又一次形單影只地返回濱陽。
田芬走了,把我的靈魂和靈感全部帶走了,我的正常生活宣告結束,我的寫作生涯到此為止;兒子的畢業考試一蹋糊涂,最終沒上到全市最好的中學。濱陽縣城西北角這套亂糟糟的三居室陷入前所未有的空寂,像一個沉悶的冰窟。
我和兒子木呆呆地穿行在這冰窟里,延續著無色無味的日子。
若干天后的一天,我接到沈暢在A市發來的消息,他說他正躺在舊情人的懷里享受人間極樂。當年,沈暢和她愛得天翻地覆,后來她神秘失蹤,想不到很多年后又重現江湖,和沈暢一起開懷撫情弦,煮酒論英雄。
我說,哥們兒,恭喜你。
沈暢說,她是我的哈雷彗星,一個周期回歸一次。田芬也是你的哈雷彗星,她一定會在周期內回歸的。
我說,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