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來臨,琳瑯滿目的各種甜柚爭相上市,我收到了嬸娘托人從古藺老家捎來的滿滿一竹筐大木柑。木柑很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用刀子削去大木柑那橙黃色厚厚的皮,淡紅色的瓣兒便在一股撲鼻的清香中露了出來,再用手撕開那薄薄的瓣,將一粒粒晶瑩剔透的木柑粒兒放入嘴里,立時便嘗到了一種酸酸的、麻麻的、澀澀的,最后又帶著幾分甘甜的味兒……
看見大木柑,我便想到鄉下的嬸娘,她坎坷、曲折、凄涼的人生,就像這大木柑一樣酸澀中帶著一股子傲然的清香……
小時候,我是個十分頑皮又饞嘴的小女孩,每到秋季,就老是瞅著與外婆家相鄰的嬸娘家那樹黃橙橙的大木柑。木柑樹很大,滿樹掛著的大木柑把樹壓彎了腰。記得有天早飯過后,看見腦后挽著個大發髻、頭頂蓋著塊花頭巾的嬸娘,帶領著她七大八小的幾個兒女去田里勞作后,我便伙同幾個小伙伴到她家的院壩里去偷大木柑。我們猴急狗急地爬上樹,這時,嬸娘留在家里看家的有哮喘病的女兒英子慌忙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阻止我們,可我們一點都不怕她,甚至故意欺負她。我們一把將她推倒,摘下五六個大木柑,便逃之夭夭。誰知,黃昏時分,嬸娘手里提著滿滿一竹籃大木柑,扯著亮亮的大嗓門來到了我的外婆家。她往外婆家的長板凳上一坐,便開始數落我的“野性”。她說,幾個柑子沒啥稀奇,怕的是摔斷了她的腳桿,長大以后嫁不出去……
其實,我從心里十分的喜歡這個并非至親的嬸娘,她是個大美人,長有一雙彎彎的柳葉眉和兩只好看的丹鳳眼,簡直就是一朵藏在深山的玫瑰花。常聽外婆和媽媽談起嬸娘時,總是嘆氣,既同情她苦命又欣賞她潑辣能干,同時又埋怨她個性太倔強。當時,我并不明白“苦命”的含義,也不懂得一個女人何以要爭強好勝。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為人妻、為人母之后,才以一個成熟女人的角度去審視我的嬸娘,我覺得,嬸娘是一個從不向命運低頭的了不起的女人。
十五歲那年,如花似玉的嬸娘就成為了包辦婚姻的犧牲品,嫁給了我那位滿臉大麻子、且性格暴躁的二叔。生性倔強的嬸娘曾因為對不幸婚姻的抗爭,在二叔的拳頭下整整生活了十二年,并生育了六個孩子(成活五個)。嬸娘二十七歲那年,二叔修水庫時被炸藥炸死了,從此,嬸娘這個年紀輕輕、風姿綽約的女人便拖著五個年幼的孩子,獨自撐起一個風雨飄搖的家。
盡管如此,嬸娘的口碑卻一直很好。女人們夸贊她堅貞守節,男人們打心眼里欽佩她聰明、能干……可背地里要強的嬸娘,卻并不為人知曉的受過許多的苦,遭過許多的罪。記得有次吹大風、下暴雨,嬸娘家的瓦屋漏雨了,年幼的孩子們嚇得哇哇大哭。沒有男人幫忙的嬸娘不得已硬撐著纖細的腰身爬到房頂揀瓦、補漏,結果,從房上摔下來,跌斷了三根肋骨……
在我的記憶深處,曾留下過刻骨銘心的一幕——我七歲那年,一天中午,看見嬸娘氣勢洶洶地操起一根扁擔,率領她的幾個兒女向住在“大房子”的劉家沖去,隨即便是一場“肉搏戰”。我看見嬸娘幾個尚未成年的兒女被劉家的大人們用篾片追打得四處逃竄,而我年輕、美麗的嬸娘,卻被劉家那個身強力壯的大男人劉五拽著拖到旁邊的包谷地里,被他壓在身下肆意侮辱。正在這時,我那在當地頗有威望的老外公趕到了,他走上前去飛起右腿狠狠地踢了劉五一腿,將劉五從嬸娘身上踢出去好遠。然后,老外公又沖上去對著已經趴倒在地上的劉五使勁地扇了幾個響亮的耳光……
自從老外公打了劉五以后,劉家便規規矩矩的將侵占嬸娘家的一畝田土歸還了嬸娘,而當地也沒有人再敢欺負漂亮的嬸娘了。這時,一些熱心人主動為嬸娘介紹對象,紛紛勸她改嫁。當地有幾個年輕的后生還曾苦苦地追求過嬸娘,可嬸娘都以孩子們尚小,不便再嫁為借口一一謝絕了。這以后,嬸娘到信用社貸了款,擠出半間堂屋開了一爿小小的商店,她承受著所有的苦和累,將孩子們全部送進了學堂。所有的人都以為嬸娘這個倔女人,這輩子不可能再接受任何男人了,可是四十歲那年,隨著一支地質隊的到來,嬸娘那被壓抑多年的愛火又被熊熊地點燃了……
走進嬸娘心靈深處的這個人,是地質隊一位姓樊的工程師。據說樊工也是一個孤苦的人,由于他常年在外作業,耐不住寂寞的妻子紅杏出墻背叛了他。和妻子離婚后,他就對婚姻深深地失望了。
那是一個隆冬之夜,樊工因受了傷寒,整個人燒得像火炭一樣。當時地質隊的其他人員都進山了,新分配來留在家里繪圖的大學生小肖,看到樊工的狀態簡直一籌莫展。只好來求助于他們的鄰居嬸娘。嬸娘正在忙活著釀米酒,聽到小肖吞吞吐吐的描述后,二話沒說就從菜板上抓起一大塊生姜,從貨柜上取下一包紅糖,去了樊工的住地。她一邊熬制紅糖姜湯,一邊又用濕帕子給樊工敷頭降溫……姜湯熬好了,她將滾燙的姜湯用嘴一口口吹冷,然后用湯匙一口口喂進樊工的嘴里……
樊工是個很重情誼的人,一場大病,與嬸娘的接觸,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這個女人的溫柔與善良,心中原來對女人的一些偏見漸漸有了改變。不善言辭的他,雖然嘴上從未對嬸娘道過一個“謝”字,但是,他卻在舉手投足間表達著對一個恩人的謝意和對一個女人的愛慕之情……
每次上山,他都要采擷一大筐草藥回來,熬制好后送到嬸娘家,讓嬸娘那個患有哮喘病的女兒喝,一直持續了大半年時間,嬸娘女兒的病居然奇跡般的治好了。他看見嬸娘每天都到很遠的地方挑水,十分辛苦,于是,又到嬸娘家的院子里進行勘測,最后,在那棵大木柑樹下打出了一眼清清亮亮的水井,樂得嬸娘好多天都合不攏嘴。就在打井這年,嬸娘家的木柑樹長勢特別喜人,入秋后,木柑喜獲豐收,嬸娘喜悅的將大木柑拿去分送給鄰里鄉親,逢人就說,大木柑是因為澆了水井里的水,才變得格外香甜的。
地質隊終于在山上發現了稀有礦石。那天,樊工來給嬸娘告別,說他們又要上山了,要去很遠的地方,進一步勘探礦石的儲量。嬸娘真舍不得他走啊,眼里含著淚,將煮熟的瘦臘肉、茶鹽蛋以及炒得香噴噴的葵花籽、花生米和剛摘下的大木柑,足足裝了滿滿一大背篼,讓樊工帶上山。就在嬸娘將樊工送到木柑樹下的水井旁時,他們倆都不約而同地站住了,倆人相互默默地望著,一步步地走攏……
樊工這一走卻再也沒能回來,據說是在勘探中跌下了萬丈山崖。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原本面如桃花的嬸娘便開始日漸蒼老,并且再難見到她有一絲的笑容。每天夕陽西下的時候,她總會站在大木柑樹下,看著樊工遠去的大山深處,默默地思念樊工,回憶他們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時光……
又是近二十年過去了,寡居四十余年的嬸娘,現在已經成了兩鬢如霜的老人。她的五個兒女都有了出息,分別在京城、省城和縣城里工作、發展。兒女們都爭著要將嬸娘接到身邊奉養、孝敬,可是嬸娘卻倔強地一處都不去。如今,她仍住在大山里,仍開著那爿小小的商店,仍深情地守著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木柑樹和樹下那眼清清亮亮的水井……
今天,當我再次看見家鄉的大木柑,便仿佛看到了嬸娘不屈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