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大師李方桂的故國情

李方桂，祖籍山西昔陽縣。1924年畢業于清華大學，繼赴美國留學，于1926年畢業于密執安大學，相繼獲語言學學士、碩士、博士學位。他歷任臺北中央研究院研究員、哈佛、耶魯、華盛頓、夏威夷、普林斯頓、成都、燕京等大學訪問教授，著作等身，成就卓著。

來自祖國大陸的兩封書信，一如擊水之石，在李方桂的心海中激起層層漣漪。這兩封來信，一封是他的胞姐、病理學家李漪寄來的；一封是他昔日的學生，中國社會科學院退休教授周達甫所寄。他們都在來信中力勸他這位海外游子回國走走，看看昔日的親朋故舊，會會久別的同窗學友。他們在來信中都提醒他，他和他們都已是年愈古稀或年屆耄耋的老人了。如果他不能痛下決心，盡快成行，他們或許再也無緣相見了。捧讀著祖國親人的來信，他禁不住潸然淚下。是的，39年了，整整39年了，他不曾踏上過生他養他至成人的那一片故土。1971年尼克松總統訪華之后，目送著一批批旅美華人回大陸訪問，他何嘗沒有動過回國的念頭？可是，一想到多年來他同臺灣方面保持著的學術聯系，一想到海峽兩岸依然存在著的對峙狀態，他又不禁猶疑起來……

1978年8月25日，這位語言學大師，途經香港，終于與他的夫人、女兒，一同抵達他日思夜盼的古都北京。

迎接他們回國的是兩位國家旅游局的領導。這兩位領導親切地稱他們是“祖國的親人”。下榻于民族飯店之后，這兩位領導問及李方桂此行的日程安排和要求。這位語言學家回答說：“我們這次回國，純屬私人旅行。只求見見昔日的親朋故舊和同窗學友。只求能看看當年的母校和學術機關。有機會的話，還希望能游覽一下祖國的名勝古跡，更希望能回自己的祖籍——山西老家看看。”

到達北京的第二天，一些昔日的親朋好友，聽說他回來了，都急匆匆地趕到他的住處看望他。

根據旅游部門的安排，他們首先游覽了故宮和長城，又探訪了他們在北京的親威。陪同他們探訪的司機是一位廣東籍的小伙子，他顯然還沒有這位語言學家熟悉北京城的情況。李方桂先生只好反客為主，指點著司機尋訪他親戚的住處——伯父、何五叔和胞姐李漪的家。從那里出來，他們又來到北池子街的一處住宅。這里原是李夫人徐櫻的舊居。遠在民國初年，徐櫻就與她的父親住在這里。其父徐樹錚，1905年曾赴日本留學，畢業于陸軍士官學校。回國后歷任段祺瑞部第一軍總參謀長、北京政府陸軍部司長、次長等職、授上將銜。聰慧美麗的徐小姐，堪稱是這位將軍的掌上明珠，對之愛無復加。李方桂家的宅院在甜水井。宅院闊綽，原有院落10余個，房屋150余間，是名副其實的大宅院。其父李光宇，曾于光緒二十一年（1897年）參加乙未科會試，進士及第，一舉成名，被派赴廣東為官。李方桂就是其父在廣東為官期間，于1902年出生的。李方桂8歲那年其父目睹朝政黑暗，內憂外患日甚一日，遂急流勇退，攜妻挈子，辭官北上，變賣了在甜水井的房產，告老還鄉，準備在昔陽老家做一名鄉紳。豈料行至保定一帶，偏遇兵變，全家所帶銀兩物品幾乎被劫掠一空。母親考慮到子女將來的教育成長，力勸丈夫放棄回鄉的念頭。但丈夫卻固執已見，拒不回頭。于是，夫妻二人遂分道揚鑣，各奔前程。李光宇一路南下，回了山西，而母親則帶著兒子和女兒返回北京。

回到北京，母親不得不帶著孩子們暫時寄住在姥姥家。兩家人擠在一起，終多不便。不久，母親只好賣掉劫余的珠寶首飾，在附近購買了一處四合院，帶著孩子們搬了過去。又將院中多余的房子租了出去，靠著有限的房租和自己所掙的一點錢，勉強維持著一家人的生計。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幾乎是當時許多老年人共有的認識，李方桂的母親當然也不例外。日子盡管過得十分清貧，母親還是堅持將孩子們送到附近的一家小學去讀書。接著，母親又把李方桂送進京師大學堂的附屬中學繼續學習。在當時，這是全北京最好的一所中學。

中學畢業后，李方桂原準備報考協和醫學院，希望將來做一名醫師。但附中的一位老師卻建議他報考清華學堂。原因是，這個學堂是美國人利用“庚子賠款”創辦的留美預備校，學生畢業后，可以憑借“庚款”直接赴美國留學，個人是不需要負擔的。考慮到自己當時的家境，李方桂自然聽從了那位老師的勸告。考試結果，李方桂和附中的另外兩位同學，都被清華預科錄取。

在清華預科學習兩年后，校方征詢李方桂的意見，問他將來準備學什么？李方桂回答“學醫”。在中國，從來就有“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古訓，做一名治病救人的良醫，自然是李方桂的第一選擇。

大凡學習醫學的學生，是必須學習化學、生物、物理、數學和拉丁語這些基礎課程的。好在清華學堂還有一位不錯的拉丁語教師。于是，李方桂便師從這位拉丁語教師，學習了一年拉丁語。接著，他又根據校方的安排，學習了三年德語。這是李方桂第一次介入語言學領域。而恰恰是這次不經意的介入，為這位未來的語言學大師，開啟了進入這一學科領域的成功之門。正是因為這一次不經意的介入，及至他從清華學堂畢業時，早已把當年選修醫學的初衷拋到了九霄云外，而對語言學這門陌生的學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清華學堂五年的學生生活就要結束了，赴美留學的夢想即將變為現實。李方桂的許多同學，此時都把留學的目光集中在美國一些大城市的名牌高等學府上，如芝加哥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哈佛大學等，作為他們優先考慮的第一選擇。李方桂卻把自己的目光，鎖定在小城安阿波爾并不很有名的密執安大學上。原因很簡單，也很明確，因為在這所名聲并不很大的高等學府里，有一個令這位未來的語言學家十分神往的語言學專業——實驗語言學。

在密執安大學里，李方桂全神貫注地攻讀了拉丁史詩《維吉爾》，攻讀了著名拉丁劇作家布拉圖斯和特倫斯的所有代表性劇目。此外，他還師從這所大學的英語文學教授研究了古英語、中古英語方言和許多中古英語文獻。在學習英語的過程中，他發現時下各國通行的英語，不過是日耳曼語的一個分支，而日耳曼語才是它的母語。由是，他又展翅翱翔于日耳曼語廣闊的天地里，滿懷興致地學習了古老的哥特語，以及許多相關的德國哲學課程。1926年，這位中國留學生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于這所大學，并被授予“全美國最優秀學員集團會員”的光榮稱號。

對李方桂來說，在密執安大學的兩年求學生涯，是過得十分輕松愉悅而愜意的。他并沒有像“蛀書蟲”一樣，時時把自己封閉在書齋之中。每逢星期六，他總是興味十足地去看足球賽，學校舉辦的每一場音樂會，人們也總能看到這位中國留學生的身影。他的好友都知道，這位多才多藝的中國留學生，還能用一支中國竹笛，吹奏出許多旋律優美的中國古典名曲，用畫筆畫一手漂亮的水彩畫和極富東方意味的中國畫。

密執安大學畢業后，李方桂轉入芝加哥大學，繼續著他在語言學領域里的研究探索。在卡爾·達爾寧·勃克教授的指導下，他攻讀了德語中的奧斯肯語和翁布里亞語以及古意大利方言、希臘拉丁語比較語法、印歐語言、古波斯語、古教會斯拉夫語等。對勃克教授所講授的每一堂課，李方桂都聽得十分專注而認真，從不肯漏掉他講的每一句話。當勃克教授爾后將他的授課內容付梓出版時，李方桂曾將他的課堂筆記與這位教授的專著進行對照，居然發現兩者之間竟一字不差！

在芝加哥大學，他還師從倫納德·布龍菲爾德教授學習了日耳曼語構詞和日耳曼語音位學、日耳曼語語法。接著，他又師從愛德華·薩丕爾教授攻讀了美洲印第安語、亞洲語言學和田野調查等課目。1927年，他在加里福尼亞西北部的胡伯谷馬佗里印第安人部落的語言調查，所采用的調查方法就是薩丕爾教授傳授的。這位教授在看過他的這位中國學子的調查報告后，欣然命筆，為之撰寫了一篇短文，推薦給該校的一份學術刊物發表，稱贊李方桂為世界挽救了一門行將死亡的美洲印第安語。因為就在李方桂完成這次田野調查后不久，胡伯谷僅有的兩個馬佗里印第安人便相繼死去了。

李方桂花了三個月時間完成的這份田野調查報告，不僅挽救了一門行將死亡的美洲馬佗里印第安語，還為他爾后取得博士學位提供了一份成熟的博士論文。由于他此前早已修完了相關的印歐語的全部課程——梵語、希臘拉丁語比較法、古斯拉夫語、立陶宛語、日耳曼語、古挪威語，因此，勃克教授給哈佛大學研究生院寫了一封信，幫他申請到一筆獎學金。于是，李方桂打點行裝，便去了哈佛研究生院。在那里，他又選修了吠陀梵語和藏語。半年之后，在他學習了所需學習的一切語言學知識后，復又回到芝加哥大學，正式接受博士論文的答辯和博士學位的授予。

就像翱翔于萬里藍天的一葉風箏，盡管李方桂在語言學的領空里飛得很高，很遠，他還是感覺到，似乎總有一根無形的線，維系著他與那個古老的東方大國的聯系。當他順利地將語言學博士學位拿到后，他便急不可耐地想回國看看，腳踏實地地為祖國干一點事情。薩丕爾教授得悉他的想法，特地從洛克菲勒基金會為他申請了一筆學術基金，作為他回國的旅費。另外，他每月還可以拿到二三百美元的工資，這在當時，是比國內教授的薪水還要高出許多的。1929年秋，李方桂乘太平洋航線的“不列顛皇后號”航船，乘風破浪，踏上回國的旅途。

抵達上海港后，時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的蔡元培，特地派了一名研究員迎接他。這是李方桂離國幾年后的第一次回國。

次日，蔡元培先生設家宴為李方桂接風洗塵。應邀出席這次家宴的還有著名學者楊銓、李四光和傅斯年。席間，整個客廳里洋溢著溫馨的歡聲笑語，賓主談得十分和諧而投機。蔡元培高興地告訴李方桂，他將正式被任命為中央研究院的研究員，薪水待遇一切從優。李方桂回答說：“蔡先生的盛情美意我領了。可是，此番回國，我拿的是洛克菲勒基金會的錢，實在不便再接受另外的安排。”蔡元培接著話頭說：“既有不便，這個職位就權且為您保留著。如果可能的話，您就暫時做個不拿薪水的名譽研究員吧。”李方桂笑著點點頭，說：“這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兩三個星期后，李方桂從上海南下廣東。在廣州街頭，他從一位講瑤語的海南島人的發音中受到啟發，忽發奇想，萌生了研究瑤語的想法。于是，他即刻從廣州出發到香港，又從香港乘船到海口。在海口，他又發現當地方言的某些發音與傣語極為相似。為了對這些希奇古怪的語音進行研究，他又從海口到臨高，再從臨高到樂會，準備進入瑤族聚集的山區一探究竟。

在海南島山區，李方桂待了一個多月，用自制的儀器，記錄了這種語言獨特的發音，并向中央研究院提交了一份研究報告。后來，他發現，自己的這份報告被寫進了該院向政府提交的科研報告中。

從廣東折返北京后，李方桂正式接受了中央研究院研究員的任命，謝絕了洛克菲勒基金會的幫助。在祖國的懷抱里，他似乎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發現有許多語言學的未知領域，等待他去發現，去開拓。如古漢語音韻學、藏語和突厥語以及廣西臺語等。

受地理、交通條件的限制，當時的李方桂不得不放棄了對藏語和突厥語研究的想法，而選擇了把廣西臺語作為自己研究的對象。廣西臺語與傣語有著很深的親緣關系，欲對之進行深入地研究，傣語的學習是必不可少的。于是，由趙元任先生提供了一筆經費，李方桂又取道新加坡，去了泰國。

在曼谷，一位華人朋友為他找好一座兩層小樓安頓下來，又找來男女兩名教師，幫助他學習傣語和暹羅語。經過僅僅兩三個月的時間，李方桂便基本上掌握了這兩門語言。

從國內到國外，從鬧市到鄉下，從平原到山區，長期的長途顛簸勞頓，都不曾消減這位語言學大師對語言學研究的濃厚興趣。從泰國回來后，他又馬不停蹄地趕往廣西，對龍州土語和武鳴土語，以及這里的多種臺語方言，進行了全方位的調查。當他乘車返回北京時，他的行囊中除了塞滿他調查得來的廣西臺語的許多相關資料外，幾乎別無長物。

北京，這座具有700多年歷史的古都，既是李方桂從事語言學研究的始發點，又是這位語言學家研究的歸宿。在中央研究院的辦公室里，他對從廣西方面帶回的大量資料，逐一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尤其對龍州土語和武鳴土語這兩支重要的廣西西北臺語進行了重點研究。

當時，處心積慮的日本已發動了“九一八”事變。整個華北已處于日軍的嚴重威脅之下。位于古都北京的中央研究院，不得不遷往南京。作為該院的研究員，這位語言學家亦不得不隨之南遷。隨之而來的“盧溝橋事變”，又使整個中華大地處于日軍的威脅之下。李方桂為了尋求一個安靜的研究場所，只好帶著家眷，又一次踏上赴美的旅途，在耶魯大學主講漢語音韻學。兩年后，思國心切的李方桂，又啟程返回烽火連天的祖國，先到上海，又到昆明，再到重慶。即使在那樣行蹤不定的環境里，他仍孜孜不倦地致力于他的侗水語和瑤語資料的整理研究工作，直到1946年他接到哈佛大學的教授聘書為止。

在哈佛、在耶魯、在華盛頓、在夏威夷，盡管在他執教的每一座高等學府，校方都給了他相應的職位和優厚的待遇。但錦衣玉食的優越生活，并不能使他忘卻對那個生他養他的東方故國的思念。每當皓月當空、清風徐來的時候，他常常一人步出戶外，望著頭頂的一輪明月，聽著耳邊清風的絲絲絮語，一種無可名狀的思鄉之情油然而升。“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他衷心地感謝胞姐李漪，衷心地感謝周達甫先生，正是因了他們的盛情和勸告，才使他這位海外游子痛下決心，踏上返回祖國的旅途。

在北京逗留的日子里，有關方面至為周到熱情的接待，使他這位海外游子時時都感受到祖國大家庭的溫暖。該看望的親朋故舊都看望了，該訪問的學校和學術機關也都訪問了，希望游覽的名勝古跡也都游覽了。惟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渴望回祖籍山西昔陽一看的想法，卻由于道路被洪水沖毀而未能如愿。或許，這是上蒼有意為他留下的一點缺憾，等待著他這位海外游子下次回國探望時去彌補。

（責編 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