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拳頭大的心里,總有一個角落日夜掩映,放著那個愛得最深疼得最切的人。碰不得。躲不得。
1
十八歲的枷藍的夜晚,因為丁石美麗非凡。只在靜靜的夜里,她可以微笑著想念他。
那不是一個好看的男生,只是比別人多長了一根手指。他喜歡用他小小的六指摩挲下巴,每當考慮問題的時候。就是這根小小的手指,小小的動作,把枷藍的一顆心牢牢拴在了他身上。
她愛得卑微而隱忍,這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直到畢業,丁石也不知道有個女孩喜歡了他。因為她看上去,是那樣乖巧的女生,妹妹頭,學生裝,微翹的嘴巴。乖巧的女生,不會有非分的愛情。
然后就各奔東西。都是大學,一個在南方,一個在北方,隔著四季,隔著長江。
枷藍拿到通知書的一刻,狠狠地哭。淚水從臉頰上落下來,淹沒了那年的夏天。她想,這一生,再也看不到那小小的六指了。但是,還是再見了一次。
在火車站,他說,嘿,沈枷藍。枷藍眼前突然就繁花一片。坐火車真好,火車站真好。
并沒有說多少話,車站的人太多了。丁石說,以后我可能就留在北方了,你呢,沈枷藍,你有什么打算,還回來么?丁石幾乎是扯著脖子喊的,但枷藍還是沒有聽清楚。她想讓丁石再說一遍,但是,她要走了。快進站的時候,丁石拉住了她,俯身輕輕地說,你的褲子。
枷藍白色的褲子上,有一點紅,銅錢般大,猩紅無比。枷藍全身的血液,瞬間涌到臉上。
媽媽無數次帶她去醫院,醫生說,沈枷藍這孩子,就是太瘦了,體質弱,發育晚點,沒什么大礙,再等等。
沒有早一刻,也沒有晚一刻,丁石看到了她少女成熟的那一瞬間。
枷藍后來想起來,覺得可能就是那個時候,下定了決心,要來濟南。
2
濟南的泉水,真是多。
枷藍常去趵突泉,就在泉城廣場的邊上,十塊錢的門票,待一天。三個泉眼,從地下噴涌出來,金色的鯉魚悠然自得地穿行其間。一年四季,晝夜不停。仿佛枷藍的愛情。
畢業的時候,她來的濟南,做了護士,在濟南最負盛名的千佛山底下,外科。
她融入得很快,聽地道的濟南話,有時候去劇場聽呂劇,大部分是歡快的曲目,卻聽得枷藍淚流滿面。她始終沒有丁石的消息。
她休息的時候,很少呆在宿舍里,去外面。趵突泉,黑虎泉,泉城路,大觀園,枷藍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也許會遇上丁石,誰說一定不會呢?
只是,時間長了些。六年。加上分隔的四年大學,整整十年。她固執地等在濟南城里,仿佛等待夫歸的婦人。
3
到底讓她等到了。
七月。周五。接到了一位病人。胳膊上臉上全是血,已經昏迷。
忙著登記病歷。送來的人說,叫丁石,經過一個工地時被一輛水泥車蹭倒拖了幾米。
枷藍的四肢,一下子沒有了溫度。她戰栗著問人家,名字怎么寫。
一橫一勾的丁,石頭的石。
枷藍瘋狂地奔向躺在擔架上的男人,撩開衣服,找他的手。小小的長在外側的六指,沾滿鮮血。丁石除了身上,還傷到了眼睛,被紗布裹起來,只露嘴。
枷藍在病房里守了整整一夜。淚眼濡濕。
都是值得的,不是么?如今,丁石就躺在她的身邊。他的六指也被包裹了起來,枷藍用食指輕輕撫摸,笑著哭了。因為她聽到恍惚的丁石在喊一個名字:小歌。小歌。細若游絲,卻綿延不絕。
十年來,沈枷藍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那樣大的一個錯誤。丁石是個男人。男人,就會愛上女人。比如小歌,比如大曲,但不會是枷藍。
枷藍還是坐在病房里,待了一夜。她想,用十年換一夜,總歸比只是鏡中花的強。
第二天一早,她看到了那個女孩。羸弱的蒼白的小歌,沖進了病房。她隨身抽出厚厚的一沓紙,寫道:你好,請問這是丁石么?
丁石口口聲聲惦念不下的女孩,啞且聾。
4
濟南的夏天,實在太熱了。三面環山的這個城,悶如火爐。
走在路上,枷藍的腿越來越軟。路邊是鋪天蓋地的燒烤攤,濟南人酷愛羊肉串和趵突泉扎啤,三五人圍在一起,喝到月亮掛西。枷藍坐了下來。她喝了很多,舉著杯子對著桌子的對面碰不停。對面哪里有人,整個桌子只有她自己,對著空氣碰杯,干了。再碰,再干。然后哭著說:丁石,你對不起我。
第二天醒來的枷藍,對著鏡子笑笑,做出了一個決定:去做丁石白天的護工。
枷藍推著丁石,去了千佛山腳下。山上梵宇僧樓與蒼松翠柏相間,更有一株半株丹楓夾在里面,很好看。枷藍說,丁先生,你來濟南幾年了?丁石說,十年,不多不少,正好十年。
枷藍的淚,忽一下子涌了出來。不多不少,正好十年。這十年,他和她,在繞城跑,沒有打過照面。即使今日見到了,也是隔著厚厚的紗布,看不到真正的臉容。枷藍突然問出了一句:如果世上有個女孩,愛了你十年,你會怎樣?
丁石笑了,他笑的時候跟十年前一樣,微微向左邊歪一點。說,這一輩子好像除了小歌沒有別的人愛過我,起碼,我不知道有誰。
小歌每天下午六點過來,十點走。枷藍偷偷透過門上的玻璃看他們,因為丁石的眼睛包著看不到小歌寫的字,他們喪失了惟一的交流途徑。小歌會把自己的手放到丁石那只沒有受傷的手里。默默地坐著。有天晚上,小歌出去了一趟,很快又回來了。她拿起丁石的右手,輕輕地撫摸,丁石感到那裹在層層紗布里的六指,慢慢溫暖起來。丁石說,小歌,你知道我為什么保留著這根手指么?因為只有它,才能讓我多一點殘疾。你是殘疾人,我也是。小歌,從那次事故以后,你不能跟我說話,也聽不到我說話,但我們走到了今天不是么?其實,有時候我也累,但是我不能扔下你……。
小歌自然是聽不見的,可是為什么她會流淚?在黑暗的夜里,靜寂地流。
5
枷藍給丁石熬了荷葉粥。大明湖的荷葉,碧綠寬大,大米,綠豆,紅豆,裹了荷葉熄火慢熬,清香撲鼻。這粥,據說乾隆皇帝都是喜歡至極的,何況枷藍。
還有幾天就要抽線了,枷藍說,丁石,你喝點荷葉粥吧,敗火清毒。
忘了什么時候起,枷藍改口叫他丁石。丁石,喝得很猛,意猶未盡的樣子,放下碗突然說,小沈,為什么你回來當護工呢?雖然看不見你的樣子,但我感覺你跟一般的護工不一樣。
枷藍輕輕說,為了我自己和我的十年。
丁石愣了一下,但很快改了別的話題,他想,他也許問到了她的痛處,他覺得自己有點多事,何必去挑別人的心酸?
只有這一次,他們距離事情的核心是最近的。如果丁石繼續問下去,或者枷藍繼續說下去,都可能破冰而出,但是,他們都沒有。
抽線那天,一圈圈的紗布揭開,丁石的手臂和眼睛裸露出來。手術很成功。丁石一把抱住了小歌,小小的六指觸到了小歌的臉。她,飛快地閃一下。很快。但剛剛從紗布里解放出來的丁石的眼睛還是看到了這個閃躲。
小歌這一陣子不是很喜歡撫摸他的六指么?為什么還要躲閃?但手術成功的喜悅太大了,他很快忘記了這點小小的不愉快。
但很快,他又記起了小沈,那個不太一樣的小沈。他問小歌,小歌不知道。丁石同樣沒有看到小歌眼里的躲閃。小歌不會說話,小歌也聽不到說話,所以她有比一般人更敏感和更柔軟的觸角。她曾在一個周末的早晨看到小沈趴在丁石的手邊深睡,臉龐貼著紗布里面的六指。她還看到了小沈醒來的一刻,眼睛里的驚慌失措,以及深深的依戀。
剛認識丁石的時候,小歌是健康的完美的,但只是那次去郊外撿拾的野蘑菇讓她喪失了一切。蘑菇是丁石撿的,小歌煮的。丁石抱著小歌說:你要讓我照顧你,讓我照顧你。
她只有丁石。所以,決不松手。
6
丁石去問了護士長。護士長說,是枷藍,沈枷藍。她不讓我跟你說。
沈枷藍,這么熟悉的名字。丁石,想起了那個小女孩,妹妹頭,微微上翹的嘴唇,和那年夏天里白色褲子上猩紅的一點,以及比鮮血還要紅的女孩的臉。還想起了她的那句話:
為了我自己和我的十年。
丁石的心,縮成了一團。他沖向護士室,剛跑兩步就被小歌拉住了手,小歌舉著紙片問,你想吃什么,我去買。
那大步邁出的步子,慢慢收了回來。
其實,即使他沖進護士室也不會看到他想看的人,枷藍,已經離開了醫院,離開了濟南。
她還是沒有見到十年以后,丁石的樣子。她怕,怕他認出自己,更怕認不出自己,還怕,他認出自己然后拉過小歌,說:老同學,這是我女朋友。
小歌從來都是晚上十點準時走的,那十點以后,丁石感覺到的小歌又是誰呢?
枷藍,用十年的時間,做了一個夢,綿長,隱忍,脆弱不堪,卻又華麗異常。
7
護士長給枷藍的電話,她在電話里絮叨醫院的事情,外科更忙了,人手又不夠。枷藍輕輕說,護士長,對不起。
護士長沒有說話,半晌,她說,丁石,前一陣子又來醫院,切掉了他的六指。
枷藍吸口氣,說,切掉好,切掉了好。
真快啊,離開濟南已經一年了。那邊一定又是桑拿天,趵突泉的水還那么涌么?那個曾經送她回家的鄰居是否已經添了胖胖的兒子?
又一個十年,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