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玲你怎么那么美氣

能有多美氣呢，她的如此艱辛的生活，可是那一刻，我忽然就覺得，或者我該考慮她的話，找個男人結婚，生個唧唧喳喳的女兒，在這平凡的人世間，享受平凡的幸福。

1．李愛玲看瓊瑤小說

這一段時間，李愛玲竟然開始在電梯間里看書，說的話就明顯少多了。那天我忍不住好奇，低頭去看，發現她手里拿的是本盜版的瓊瑤小說，沒想到她識字，并且會看這樣的小說。

她看得很專注，可是并不耽誤工作，可能時間久了，對電梯的控制已經熟悉，快到的時候，她先放下書抬起頭，眼睛竟然有些潮濕。

我問她，那本書好看嗎？

好看。她認真地說，就是好看。然后又想起來什么，說，你今天怎么這么早下班？

下午沒事早走了會兒，我說，明天周末了。

哦。她應了一聲。電梯門開了，我笑笑走出去，聽到她在后面說，以后可不敢，領導發現要扣錢的，你們掙點錢也不容易……

實在不想聽她再啰嗦，一腳踏出去，電梯就將她的聲音關在了另外一個空間里。

2．李愛玲暈電梯

據說李愛玲是開發商的一個親戚，家在農村，小時候生過病，腦子好像有點問題。開發商讓她做這份工，不過是為了給她碗飯吃。

李愛玲個子很低，不到30歲的樣子，頂多有一米五高，臉很圓?？ㄆ渖墓ぷ鞣┰谒砩希澩群托渥佣季砥鸷瞄L一截，很不合身，頭發卻留得很長，扎了兩個麻花辮子。這樣的身高配上這樣的發型實在不好看，但她看起來很滿意。

李愛玲是陜西人，一口地道的陜西話，開始的時候，不管誰，她只說一句，幾樓。然后就沉下臉，一直盯著電梯數字不說話了。

夏天，我的房子裝修好了搬過來，李愛玲也剛剛過來，那時的住戶還不是很多，電梯里常常就只有我和她。有一次，我進電梯，看到她正對著電梯角落干嘔，看到來人，慌忙轉頭把嘴巴掩住，一張臉很蒼白。

是不是不舒服？我問她。她搖頭，指著電梯說，它一動我就頭暈，跟暈車一樣。

我明白過來，她是暈電梯。我知道暈車的滋味，心里不免有些同情她，說，你去跟物業說說，不行就換換工作。

她趕忙擺手，不用不用，過些天就好了。又小聲跟我說，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啊，不然他們就不要我了。

我認真地承諾不會說，讓她放心，然后讓她下去透透氣，我自己上去。她慌得不行，很快按下了18樓的按鍵，好像怕我把她推出去。我想起關于她腦子有點問題的話來，就不再說什么了。

李愛玲就那樣白著一張臉跟著我上去了。

3．李愛玲很“三八”

夏天以后，住戶開始多起來，李愛玲也就每天都在上上下下。時間長了，她似乎已經不再暈電梯了，一張臉紅潤起來，兩條辮子那么長，個子又低，如果她不抬頭，總覺得坐在電梯里的是個小孩子。

就在那個夏天，《武林外傳》開始熱播，大家突然都對陜西話產生了興趣，電梯里人多的時候，就開始引著她說話。

李愛玲原本必定是愛說話的，只是突然到了一個新環境，有些怯生。時間一長，她就絮叨起來。事情也像大家事先知道的，她小時候生過病，但母親還是讓她讀完了小學，她說母親很疼她。又說她有過男人，男人腿不好，干不了什么活，不是她看上的，她看上的人不要她，可就是這個她沒看上的男人，最后也不要她了……說這些的時候她嘿嘿地笑，好像是在講一件與她無關的事。她還有個女兒，很小，也扎她那樣的辮子……說起女兒和母親的時候，她一臉都是幸福。

很多人的時候我一般不插話，總覺得大家在拿她打趣，她又完全聽不出來，認真地回答人家的話，讓我不忍心。

為了避開電梯擁擠的時間，早上我會早走幾分鐘。李愛玲幾乎每次都在，在電梯里打掃衛生。她很勤勞，電梯間里從來沒有臟過。

李愛玲的上班時間是早上8點到晚上6點，中午不休息，她常常坐在樓前的臺階上吃飯，大多是一碗面，配上許多辣子，吃得很酣暢。

因為早，經常就是我和李愛玲兩個人，偶爾也在那個短短的時間聊天，她對我總是很好奇，就問東問西，結果那天她知道了我買的房子欠著近20萬塊錢時，很吃驚。下意識地掰手指頭，也想象不出20萬是個什么概念。又得知我不打算結婚，更是吃驚得不行，說，女人哪能不結婚不要孩子，那怎么行那可不行……好像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我知道我和她，我們之間隔得太遠了，就笑笑，不再跟她分辯。

可是從那天起，李愛玲就格外對我上了心，隔幾天，總要說上兩句，夸我好看，一定能找個好男人。又經常告誡我不要亂花錢，欠那么多錢很嚇人……她真是像腦子有點問題似的，一點事，絮叨起來沒完。倒是我聽得煩了，索性早上等著很多人一起走。結果有一次，她當著很多人的面又說起我應該結婚的問題，還讓大家說說，因為尷尬我有些生氣，忍不住沖她吼，你煩不煩啊？！說完，轉身背對她看墻壁。

好半天，沒有人說話，李愛玲也不再吭聲，結果電梯到一層，都朝外走的時候，她又在后面不無同情地說，女人哪能不結婚哪？還是應該成個家有個孩子……

這個“三八”的女人，我暈！

4．李愛玲很執拗

以后，我再不主動跟她講話。

那天有點感冒，中午請了假回去。開了電梯門，吃了一驚，李愛玲正拿著一根棍子，虎視眈眈地盯著一個年輕男人。男人應該是一家家政公司的業務員，在小區里亂寫宣傳廣告被她抓到了，正彎著腰費力地擦寫在電梯壁上的字和電話號碼。

男人站起來，足足比她高過兩個頭。

李愛玲看到我，氣哼哼地說，他們太壞了，到處亂寫字，趁我吃飯的空鉆進來，還當我看不到！

年輕男人一臉苦笑，說，姐姐，我服了你了，以后我再不來了。我保證不來了。

那也得擦干凈！李愛玲晃晃她不知道哪里找來的棍子堅決地說，我看著有些好笑。這么年輕高大的男人，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人家唬住的，不過也不奇怪，她一根筋的勁頭我見識過。

結果，男人只能繼續費力地擦著他寫上去的那些頑固的字，因為我相信擦不干凈，李愛玲絕不會放他走。

興許是李愛玲的較真，我們住的那棟樓的樓道非常干凈，很少有非法小廣告。她的存在，我們也都慢慢習慣了。卻不知道誰會找了瓊瑤的小說給她看，也不知道她能看明白什么。她卻看得很頑固，那本書，連續看了兩個月，才算看完了。

那天她不無感慨地問我，你說，書上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說，假的。

我覺得是真的，多好啊。那里面的男人和女人都像神仙。她說，你就不想像他們那樣??？

天，又繞回來了。我真想沖出電梯門逃跑，便憋著不再說話。

明顯地，讀過愛情小說的李愛玲在一小段時間里，開始常常發呆，眼神里充斥著一種神往。個子低低的扎麻花辮的女人，那種神往讓她顯得有些可笑。

5．李愛玲很美氣

轉眼到了年底。鄰居說，李愛玲的媽和她女兒都來了，她回不去，她們就來這里陪她一起過年。說完了笑著搖頭，真是神經。

過了兩天，竟然真的看到她的家人。

母親很老了，頭發已經全白。女兒很小，三四歲的樣子。早上10點，幾乎沒有住戶上下的時間，她們一家三口在電梯間里說話。

我休班，帶著單位發的水果回來，剛好看到她們。

因為我的出現，李愛玲有些慌亂，慌里慌張地說，我，我媽，我娃……

陜西人都把孩子叫娃，只是我沒想，她的孩子那么小。我笑著同她打招呼，然后又問候老人。老人顯得同樣局促，張著嘴巴不知道說什么好，倒是小孩不怕生，好奇地過來摸我手里的衣服。無意間看到小丫頭伸過來的手，左手，六個指頭。

心里忽然就有些說不出的難受，蹲下來打開箱子，拿蘋果給她。不等孩子有反應，她趕快把孩子拽到身后，說，不要，家里有。孩子在她身后看著，目光不舍得離開我的手。

我把孩子拽過來，把蘋果塞到她手里，逗她，叫阿姨。

孩子很快叫了，抱著蘋果很貪婪地聞了聞。

我又拿了分別遞給她和老人。這次，她沒拒絕，接了過來，一個給了母親，另一個，又遞給了孩子。說，我媽和娃，沒上過樓，也沒坐過電梯呢。

我理解地點點頭，說，其實你可以回去過年的，大老遠讓她們來。

不不……李愛玲慌忙擺手，今年不回去，人家說還加錢呢。明年就回，等攢夠給娃的指頭做手術的錢，就不回來了，在家里種地。種地好，在家好。

聽著，就心酸起來，這樣一個身材低小、智力有些低下的女人，承擔著人生太重的負荷，卻承擔得那么坦然，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也許，她的智力讓她連抱怨都不懂吧？

李愛玲忽然又說，你看我今天的辮子好看嗎？是我媽給辮的，我自己不行，我笨。說著，她羞澀地把身后的辮子拿到身前來。我才留意到，她的辮子比往常整齊許多，末梢，還多出兩個小蝴蝶結。而她正在吃蘋果的小女兒，也有著一模一樣的扎著蝴蝶結的辮子……

那天我再碰到她們的時候，三口人正在樓前吃午飯，飯菜比往常豐盛許多，擺在報紙上，有水餃，有面條，還有兩個菜。李愛玲正把一塊肉夾給母親。母親笑盈盈的，一頭白發在冬天的風里飄得很是生動。

隔兩天放了年假，我走之前，給李愛玲的孩子買了套衣服打算送給她。走出門，卻看到她們一家三口正站在18樓通道的窗前俯瞰城市。她一手扶著母親，一手抱著女兒，三個人都趴在窗邊，歡快地說著笑著，畫面很是溫馨。

忽然想起李愛玲勸我的一句話，結婚吧要個孩子吧，好著呢。你看我，有媽，有閨女，還有過男人。我從小有人疼，老了有人養，要多美氣有多美氣。

眼睛忽然就有些潮濕，能有多美氣呢？她的如此艱辛的生活，可是那一刻，我忽然就覺得，或者我該考慮她的話，找個男人結婚，生個可愛的女兒，在平凡的人世間，享受平凡的幸福。

后記：第三年的夏天，李愛玲走了，從此沒再回來，想必，她已經攢夠了給女兒的手指做手術的錢。她走后，大家常在電梯里議論她，說，她是她的母親撿的孩子，出生的時候太瘦小，家里人怕養不活她，就扔了……說，她的女兒也是她撿回來的……

18樓的陽光中，想著她們一家三代曾經站在這里快樂地看風景，忽然就覺得很溫暖。

編輯 / 海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