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狂熱的時代。
飄展的紅旗遮天蔽日;手握紅寶書的人們,搖旗吶喊,氣壯山河。
老于頭是村里最沒尊嚴的一個。
那年,村里去城里的拉糞車路經公社時,被人武部的干部叫住,說要捎一個人,且再三囑咐:這家伙反動著呢,要好好改造。那人便是老于頭——胖胖的,矮矮的,頭頂有些禿,臉上架著個大大的眼鏡。除人之外,還有一個重重的大箱子。
進村后,老于頭沒有住處,只好與大隊那百十頭羊住在一起。羊圈是一個特大號的棚子,二百見方,里外兩間,外大里小,那小間本是為母羊下崽時用的,而今成了老于頭的“寓所”。
老于頭除了夜間為大隊看羊外,還要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挨批斗。村子小,沒有多少黑五類分子,老于頭的到來大大激發了人們的階級斗爭熱情——為村里掃街扒糞不算,還要戴高帽子跪高臺子聽著滿懷階級仇恨的人們的叱罵。這時候,老于頭總是笑瞇瞇地受著。
一件事讓老于頭有了尊嚴。
那天,放羊的小五子還未等把羊趕出羊圈,突然口吐白沫昏厥過去。這可嚇壞了他的放羊同伴。同伴一陣狂呼驚動了里間的老于頭。老于頭像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兒弄來一盞怪模怪樣的燈和一些細細長長的銀針。他讓小五子平躺在床上,點著那燈,手握五根銀針在那燈頭上烤一烤,分別插入他不同穴位。一會兒,銀針開始微微顫抖,隨即聽到小五子一陣呻吟。收了銀針,老于頭順手開了個方子,讓家人到鄰村去拿。九味中藥,生姜作引,文火煎制。病人服下后,夜間大汗淋漓,清晨心適氣爽,大病痊愈。
老于頭會看病,這消息不脛而走。
一月后,村里開天辟地有了診所,老于頭也由羊圈搬到診所去住。
老于頭高超的醫術贏得了村民們的尊敬。
以后的日子,老于頭偶爾也戴戴帽子跪跪臺子,臉上依然是笑瞇瞇的。
整天笑瞇瞇總是逆來順受的老于頭也有發怒的時候,那次發怒,讓他離開了這個他生活了五年的小山村。
一天,大隊長的媳婦抱著胖兒子來看病。一陣望聞問切后,老于頭開好了處方,交給了隊長老婆。大大咧咧的隊長老婆笑著走了。一會兒,那娘倆又來了:“老于頭,孩子拉屎,我把那處方當擦腚紙了,嗨,再開一個。”老于頭一言不語。
“聽見了沒?”
老于頭頭也不抬。
“你聾了,你?”
老于頭站起來朝里屋走去。
“好呀,你這個老右派,你盼著咱老百姓死光啊。”
后來,老婆砸診所;大隊長抓老于頭開批斗會。
再后來,大隊以“不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之名把老于頭上交公社。
村里沒了診所,隊長兩口子那個后悔呀,但不能說,干部可是要尊嚴的嘛!
老于頭走了也有二十個年頭了,村里依然沒有診所。
那是村民們親眼見到縣長那一天。在鎮村領導及小村全體村民夾道歡迎下,極有尊嚴的縣長下了車。怎么?縣長右邊還有個小老頭——胖胖的,矮矮的,禿頭頂,臉上一架眼鏡。老于頭!老于頭!那是老于頭!
“這是省衛生廳的于廳長,今年光榮退休。他退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看看曾經與他一起生活過的鄉親們……”縣長說著,臉上像開了花。
鎮長、村長熱烈鼓掌。
送走于廳長,村長揭開了當年老于頭不開處方的緣由:
“挨斗,是那個不幸時代凌辱了我,我依然有尊嚴;把處方當擦腚紙,是人凌辱了我,我沒有了尊嚴。”
后來,于廳長捐資五萬元,建了小村有史以來的第二個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