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海歸的一生

前一段在看從一朋友那兒順來的舊書《老舍幽默小品精粹》，不薄也不厚的一本，收了老舍多年在各種報紙雜志上發表的小文章。跟作者那些近年紛紛被改編成電視劇的名著比起來，這些大概都是一些無足輕重的小玩意兒，小到放到哪本集子里都不合適，只好湊到一起反倒成了一本奇書。

看得出來出版社的編輯也不太確定拿這些零碎的段子怎么辦好——文體篇幅參差不齊，估計考慮到老舍這張嘴比較貧，干脆統稱“幽默小品”；不好意思說是任何一種“全集”，于是再加上“精粹”倆字；題材五花八門無從分類，所以隨便一劃拉就按發表時間排序。第一篇下面注明的日期是1931年11月10日，那一年舒慶春同學32歲，之前在倫敦混了6年剛回國不久，工作之余愛發發感慨也順帶練練嘴皮子。舒同學大概想不到這項游戲75年之后會成為一種大撥哄的全民性活動，稱為“博客”。

老舍的博客比徐靜蕾的好看多了。看這本書的時候我常會產生一種時光倒錯的幻覺，有時候我覺得舒同學也許就躲在曼哈頓城中哪座樓里。比如他說他去人家做客主人熱情地逼著他看兩大本婚紗照他又不好意思說一向討厭看相片，我懷疑上星期我們是不是先后拜訪了同一家人。有時候我又覺得好像我就在幾十年前的北京，所有場景都似曾相識，一切都熟悉得可怕，一切都陌生得可怕。

舒同學很逗，看什么都不順眼逮誰損誰，想起張戎向我推薦劉恒《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的時候說的一句話，他說：他明明是在逗你樂，可是你看完了卻想哭。這個拿北京話耍貧嘴的壞頭兒就是老舍開的。

看到1944年9月15日，書差不多看了一半，那一篇是關于貓的，老舍愛貓所以這是一個常出現的話題。他說他在重慶買了一只小貓，很瘦小，抗戰時期沒肉吃怕養不活，沒想到吃了幾天玉米，小貓不但沒有死反而活蹦亂跳的了，他說這只鄉下的小貓以前連米粒苞谷粒大概也沒吃過。編輯同志在序言里說這寄托著與下層人民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階級感情。舒同學也許沒有編輯同志想像的那么憤青，我想，在他眼里貓的命運比階級感情這四個字要personal重得多。

那天我犯了一個錯誤。我隨手亂翻，忽然有句話刺眼地在眼前一閃：“這個矛盾就不易處理。”我停下來接著往下看，“現在，還有新的問題呢：老鼠已差不多都被消滅了，貓還有什么用處呢？”我不敢相信這竟然是從我們親愛的海歸憤青愛貓模范舒同學嘴里說出來的話。文章題目叫《貓》，從頭讀起你會發現作者對貓難以掩飾的喜愛和依賴，但是文字里又透著一種明顯的小心翼翼，生硬地夾雜著“矛盾”、“問題”、“處理”、“消滅”之類的語言，你會看到一個老人一面暗暗擔心他心愛的東西會被奪走，一面笨拙地試圖加入新世界刺耳贊歌的合唱。這是這本小冊子里的最后一篇，日期是1959年8月。

看完了這最后的“博客”，我忽然失去了接著把這本書的后一半看完的勇氣。這就如同有一個算命的確切地告訴你你15年后將會被判處無期徒刑，你還會興致勃勃地生活下去嗎？或者徐靜蕾今天就把她博客上的照片換成她若干年后60歲北影離休女干部的樣子，你說她還會在新浪博客排名第一嗎？

1966年8月24日，老舍一早起來，出門之前對3歲的孫女說：和爺爺說——再——見——。